她走回来,不想提这个:“我们回去吧。”
衔烛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里。他凝睇她的眼睛,昏乱的头脑整理出两句话:“至少不要卖。不要把我卖给别人。”
他手掌很大,手指很长,半覆在她的掌下,伤口嶙峋。
方别霜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回答不该是“不卖”。他又不真的是她的奴隶。
在她短暂的沉默里,少年双眸沁得更潮:“我会走的,不要卖我。”
“你听到了的,我拒绝了。”
“她拿来的东西不够好。如果有更好的,”衔烛忽然停顿,不再继续说了。
一定有比他更好,她更喜欢的东西。
她为何不卖?
是他自己不够好。
方别霜拿开手,理了理他的衣袍:“你喝醉了,不清醒。不想回去,在这睡也没关系。睡吧。”
她把羊绒毯拎到他身上。
衔烛看着羊绒毯。
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点都不了解,自己有多好。明知他不怕冷,还是会努力地想为他做点什么,只因为她觉得他在难过。
身体与神魂一起疼起来。
不久前喝下去的那口酒发作了。
衔烛在她膝前躺下,仰视星空下比月亮更温柔,比月亮更遥远的少女。她一直离他很远、很远。除了注视他的时刻。
现在他们离得很近。以后还有多少个这样近的时刻?也许从未来的某一瞬间起,再不会有了。
衔烛攥住她的袖子。蚕丝袖口随风撩拂着他的鼻尖。
“主人。”有些话,他想要她知道。可总是才唤出口,声音就莫名哽咽了。
他借袖子半挡她的视线。
方别霜只能隔袖看到他半只睫毛乱抖的眼睛。一颗颗流溢星光的泪从这半只眼睛里快速滚落湮灭了。
她想抽过手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他却攥得更紧,让她抽动不了分毫。
他的喉结压抑地滚动:“主人是最好的人。他们都欺负你,我也,欺负你。对不起。”
方别霜看他片刻,以为他只是在说那次吵架:“……那天我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少年摇头。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他声音里的哽咽更明显,“总是没有人站在你这边,我竟也没有。”
“所有人,都在问你要。我竟也问你要。”呼吸被眼泪所窒,他的话音便有了几分不可控制的抽噎,听着难过极了,“所有人,都欺负你。”
“没有。”方别霜心想他醉得太狠了,说的话没头没尾,没有道理,“很多人都对我挺好的,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好。好很多很多。”
怎么总有人稀里糊涂地同情她。凡世千苦百难,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她在其中根本排不上。
衔烛握住她的手臂,拉她靠近。方别霜弯下腰,想听他要说什么,却再次被他抱住。
起初抱得很轻、很小心,后来越抱越紧。
他抚摸她的后颈与长发,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她。她又僵住了。她越僵硬,他的心便越疼。
“我对你,好吗?”他的声音从发震的胸膛递进来。
方别霜趴在其上,心如挂在塔尖,每次震动都有坠顶危险。她照实说:“好。”
她当然分得清好赖。
“我总让你不开心,每一日、每一时,都在问你要。这是不好。”衔烛一句一句地说,“多数人,和我一样,想要你的爱,想要你的好,不管你会不会开心,都一厢情愿地给你。看你给不出来,便不高兴。这是不好。这是欺负。”
方别霜怔住了,她从没听说过这种歪道理。
“你一个人,平安活至今日,很辛苦,”衔烛松开她的肩背,声线变得轻而抖,“对不起。”
她抬起身:“你醉糊涂了……”
然而也想不到该怎么反驳。方别霜恍然意识到他今天总把她抱这么紧,原来不是希望她不要离开的意思,也不是要她安慰……是他想安慰她?
她凝视他的眼睛,和他伤损的脸、淡下去的唇色。
他安慰她?
她伸出指尖触上他的额头。
少年目光虚散地望来。她一碰上来,他的眼睫开始发颤、下颌轻轻挺起,身体本能地渴望她的触摸。但很快又被全部忍下。
湿湿凉凉的,有一层冷凝出的细汗。方别霜察觉出异样,晃晃他的手臂:“你不舒服吗?”
少年不言。
“哪里不舒服?”
他偏过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阴翳。
太疼了。他预想到再这样疼下去自己又会意识不清地向她索要。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少年彻底闭上眼,眼下阴翳愈浓。
所有外溢的情绪都被这层阴翳一点点地藏起了。他哑声道:“睡一会儿就好了。”
底下篝火熄灭,人群各自散去。
空气变得寒冷。
那簇独属于少女的粉色火焰在某一刻停止了燃烧,形态如被冰冻般凝固在了最后的瞬间。
仍有暖意从它的焰心不断地烘散出来。
少年潮湿的睫毛停止了抖颤,紧拧的眉在一片汗湿中渐渐松开。
他抵靠她的膝头睡着了。
方别霜愣坐在原处。
她朝火焰伸手,唯一的光源便落进了她的手心。
风在天地间长而不绝地呜咽。
她心里涌出悲凉的预感。好像命运故意要在这一刻给予她格外敏锐的感触。
手中粉光虚化,她借这光,清晰地看到少年的脸上仍有不断往外渗的汗珠。
方别霜连通了与老虬龙的念识交流。
老家伙还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很吵。
方别霜任他吵着。
她擦擦少年的脸,摸到他的颈部也是一片湿凉。她顺着往下擦,拨开他的衣襟,长久地凝视着,不再擦了。
帕子红了一半,搁到一边,很快被离体自燃的神血燃烧殆尽。
方别霜面无波澜,镇定地剥去他的衣服,垂目看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原本的计划一定不会是要他们陷入此刻这般奇怪的境地。
他原本的计划改变了。
那他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他想做什么?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伤愈合。有什么办法。
老虬龙不吱声了。
方别霜在黑洞洞的寂静中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幽深难言的痛苦。
谁说她好,她都可以无动于衷。她确实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怎么会是他说。
他为什么这么说?
把伤口隐去,难道为的不是欺瞒她,而是欺瞒他自己吗?
他难道就不为这些难好的伤着急吗?
有一抹微光从她的指缝泄了出来。
少女气息凝住。
她低下头。
是护心鳞在亮。
这光她见过。
她盯着护心鳞,心跳开始加速。慢慢地,她将右手覆上了少年伤痕累累的脸庞。
蓝白色的微弱莹光随之在血色中亮起。
接着渐渐收束,很快连同她指下的细口,一起消失不见。
方别霜的手指抖起来。
旋即下移摸到他的胸口。
莹光再次亮起,这一次,却久久未能消失。
她坚持着,忍不住低声地催促道:“好起来,好起来。”
光终于散去了。
少女茫然失措,对着那道没有愈合半分的深口圆睁了眼睛。
勉强了解完前因后果,老虬龙激动地喊:“你再试试,再试试!”
“试过了!一直在试,没有用。”她手上沾了血,从他的心口摸到他的腹间,一直摸,一直摸,可除了一些细小伤痕外,其余伤处始终收效甚微。
“别急别急,俺去查俺去问!”
寒风吹鼓起少女单薄的衣衫。
她瑟瑟地抖。长时间不眨眼,眼角被风刮得泛红。
既不知道那些伤为何会消失,也不知道这些伤为何就是不见好。她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
“呜。”
方别霜迷茫抬眸,看到少年眼下的睫毛阴翳在低频地扇动,紧闭的唇张开了一线。
她扭头去看粉色小焰,仍是静止状态。
“啊,再摸摸他吧。”镜灵兔子没有起伏的声音突然在她脑中响起。
方别霜收手四顾,却听它道:“我在你的念识中。”
“干什么?!”少女破了音,声音听着尖利,却轻易就被戈壁滩的风沙淹没了。
“请不要害怕。”镜灵兔子感知到了,大概是因为觉得谁都能随便进入她的念识,少女的情绪很崩溃。它略作停顿后道,“我似乎知道为何护心鳞的力量会重回神君体内。”
方别霜紧阖牙关,让自己镇静下来。不要怕,不要怕。她可以随时把他们赶走的,他们也不会伤害她。
“什么办法?”
回答即将脱口时,镜灵兔子被老虬龙揪住了长耳。
老虬龙摸着下巴:“是不是还是那个答案?”
“哪个。”
“爱?”
“仙君慧极。”
“哼!”老虬龙捋捋胡须,能杀死螣馗的说来说去终究还是那点事,“你这么告诉她能顶什么用?她这人胆小如鼠不说,用情极吝,上次为难来为难去,几乎啥都没做成。今天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哪个不是她那天遗留下的祸事!”
少女在外问:“为什么不说了?”
“仙君多虑。”镜灵兔子把耳朵从老虬龙的手里甩出来,转而向少女传音道,“您听我细说解释。螣馗神族拥有他族永不可比拟的至高神格,为强大之最、纯粹之最,他们身躯的每一部分都被赋予了这种神格力量,即如螣馗本身,生即是生,死即是死,既碎便不能再全,所以一旦离体,再无法长回体内。不过,它们仍能受其主驱使,为其主所用。护心鳞是神君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它永远连接着神君的心脏,感知着神君的情绪与思想。”
说来说去,都是偏题的话。方别霜紧握护心鳞,拧眉问:“我究竟能怎么做?”
镜灵兔子再度停顿,反问:“方二姑娘以为,自己是如何让神君的伤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
“可是,只有您能知道。”
“呜——”
昏睡中的少年难忍地泄出一声沉闷的低哼,少女移去视线。
“比起问能怎么做,更多的时候,您应该问自己想要怎么做。”镜灵兔子放弃引导,最后直接道,“神君爱您,上次的事情已经证明,所谓答案从来都只由您决定。您做什么,答案就是什么。即,对他,您做什么都是对的。”
话落,镜灵兔子主动退离了她的念识。
世界复归宁静。
方别霜独自垂视这条溺在痛苦之中的幼蛇。
他连意识不清的挣扎都是克制的,唇角被尖牙咬出了血。偶尔,才会低低地哼唔一声。
他说过类似的话。那天她向他为自己说不清楚的错道歉,他说Ɩ,主人怎么对他都对,因为他是她的。
但是,她对他,怎么会做什么都对呢?
即使他那样回答了她,可错就是错。她不能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如果手边有一碗药就好了,她起码知道要把药喂进病人的嘴里。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咬住腮肉试图让自己平静,眼泪还是突然簌簌地滚落下来。
莫大的无助席卷了她。
人总会在这一刻深深地想念娘亲。
少女抬头望天,无数模糊又璀璨的星子。
她抚顺自己的心口,学着哄好自己。残留的记忆太过遥远了,她早已不是要被娘亲抱着哄的孩子了。她早长大了。
一个大人要能控制自己,要能正常地与人相处,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深谋远虑,要学会解决所有迎面而来的问题……还要忘记娘亲,不再幼稚地想念她。
即使是无助的时候。
……可是她学不会。学不会。
少女抽噎着抹泪。她一个都学不会,她控制不了这种掐心的痛苦,无法把自己变得正常。人生也在变得奇怪、可怕。好多好多的难题,她根本不想面对。
她也没有办法不想念娘亲。如果她还在,她至少能有机会学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如果她还在。如果她还在,是不是不用学也没关系。
指间湿了干,干了又湿。方别霜不擦了。都是无用功。
她落下手,掌中鳞片的明润清光却在此时闪烁起来。
方别霜垂泪看着,光在闪烁间变得更亮了。
她立刻将右手放回少年的胸膛。
一息两息过去,却没有光在他的伤处跟着亮起。
少女哽塞着,不想放弃,将左手的护心鳞越握越紧。
怎么一次不如一次了。
下一瞬,手腕处传来熟悉的紧缚感。
只是要比平时更轻、更柔。
轻柔得不真实。
少女凝目腕间,看到了一道蛇尾状的白光。
蛇尾在动,光在变长。
她怔怔地看。蓄满眼眶的泪被风吹薄了。
一条光化的幼蛇从护心鳞里游了出来。
脑袋圆圆的,全身白而透明。慢慢爬向她、缠绕她,圈住了她的肩背与手臂,有力量似乎自少年的身体由光蛇牵引而来,拉她弯下身。
方别霜轻抖着,一点一点被它缚回了少年的胸膛。
像是再一次被他抱住。
光糊住了她的视线。
她感觉到脸上粘黏的泪痕与血痕好像都被揩去了。
是幼蛇在蹭她的脸。
光弱下去,顷刻消失。
身下少年的呼吸在这一刻变重,接着熟悉的手掌落到了她的背上。
方别霜咬紧唇,看到他睁开微涣的红眸,凝望她片刻,拢起了眉心。
“怎么伤心了?”
少年下意识将她抱紧。
她感觉自己被完完整整地裹进了他的怀抱。
“我把他们都杀掉了,再不会有人欺负你。”衔烛后怕地搂她坐起身。直至感觉到怀中少女的体温并未有丝毫流逝,那颗紧绷到将裂未裂的心才渐有放松。
少年亲昵地贴碰她的脸,和幼蛇一样的安慰方式:“不要怕。现在所有人,所有事,不值得你伤心。”
掌下纤薄的背颤得愈发厉害。
少女咬着手指,不知如何回应,滴着泪摇头。
衔烛不断收紧手臂,心肝脾肺没一个不在刀绞般地发疼。
他催出暖意包裹她,垂目问:“是想念娘亲了吗?”
方别霜不语。她是想起娘了,他如何猜到的?
“她会回到你身边的。”衔烛捋着她被风刮乱的发丝,“很快了。”
繁星点点,长夜依然。
泪意莫名比刚才还要难以抑制。方别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息全乱地哭了。
衔烛轻轻哄拍着,眸色愈深。
即使是伤怀母亲,她如此内敛的人,若非走到深觉无助的境地,怎会突然哭得这么伤心。
她甚至不可能放任自己这么想念一个无法来到自己身边的人。
她对自己总是点到即止的。
是谁欺负了她。
他睡了很久么。
即便很久,他一直在,护心鳞亦不可能离她身,有谁敢来欺负她。
有谁能来?
衔烛默然揩去她脸上的泪,将自己能有的温度全数给予她。
她向来耻于流露真情,那天生那么大的气,吼都要对他背过身去吼。多的话,她一定不肯说。越问,她会越难受。
他不问她。
“阿霜特别好,”少年轻蹭她的耳朵,温声道,“特别特别好。将来,你会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勇敢。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实现。衔烛永,”
少年微顿,扣紧她的肩脊,“永远永远爱你。”
沙树婆娑,云影徘徊。
世界安静得让方别霜怀疑这里是不是就只剩下自己的抽噎声在到处乱飘了。
然而难得的,她好像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堪。
被这里的谁听去都没有关系。
反正,没有人真的认识她。
至于被他听去。
好像,更没有关系。
姑苏城的太阳已经滚热如熟透的蛋黄了。
虽然昨夜情绪大波大动,身体已然累极,但方别霜不太有心思补觉。
她有很多疑问想问问老虬龙。
“不会有人打搅你的。”衔烛将被子提至她颈下,拍拍她的肩膀,“睡吧,阿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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