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故意弄出翻身的动静,闷头盖上了被子。
方别霜握着火折子,看那一线影倒了下去。
她也想白天的时候来找他,但其一白天人群走动来走动去,更容易惊醒衔烛;其二若衔烛不在,他也通常不在,她根本找不到人。
原本还能找到老虬龙的,现在老虬龙直接与她失去了联系。
很多问题她问都无处问。
方别霜盖灭火折子,踩着草木缭乱的影走回去。
每踩一下,内心的不安都要变得强烈几分。
她先前好像想得太简单了。
老虬龙每次都在瞒着衔烛与她联系。那他突然消失,是被衔烛发现了?
小和尚似乎深知内情,甚至对她的诸多疑问都心知肚明。
但他对此讳莫如深。
这也是衔烛的授意?
最近衔烛一走,小和尚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一定同在一处,且有意避着老虬龙。
他们在做什么?
究竟什么事让他无法信任最忠心的老虬龙,还怕老虬龙泄露给她知道。
一片漆黑中,她行到走廊尽处,下脚时忘了台阶。
前脚踩空的一瞬,手腕一紧,似有一道力量从护心鳞中破出,将她稳稳捞住。
月色下,蛇鳞莹光圣洁。
方别霜看着鳞片,一步一脚走下台阶。
……是类似剖鳞这种损伤自己的行径吗?
她脚步顿住。
脚尖不远处,是少年挺括修长的影。
发丝与袍袖的影子在随风而动,像画中修竹墨色的叶。
她抬起头。
少年站在稀薄的月光下,周身也透着莹莹洁光。
那双望着她的红魅眼睛此刻没有情绪,唯有静水流深般的柔和。
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倦意。
秋末的风很凉。
特别在深夜、黎明。
是否要与他解释自己跑到这来的原因?
方别霜站在廊柱斜斜倒下的影子里,看着他,没有动。
粉焰猝然在她手边绽放。
长影主动往她脚下没入。
一步一步,从容地将自己溶进她的影子里。
少年目光温柔,在焰光映照下,好像有一点笑意。
没有疑问,没有请求,他的话很寻常、很平和:“天冷,主人穿得单薄了。”
熟悉的暖意包裹了她。
方别霜看他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衔烛。”
少年神情温良:“嗯。”
方别霜想问他很多事。
他原本要做什么,如今正在做什么。每次离开,他都在经历什么,不久后的将来他要去哪里?
还有,此刻他在想什么?
方别霜朝他走去。
距离缩短,两人的影子渐渐只剩一个。
少年不动,乖乖地望她从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走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
方别霜仰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从未刻意向她隐藏过什么。伤心,失落,高兴,期待……或是此时此刻恬然的温柔,永远能让她一眼看穿。
所以那一切问题的答案,难道她真的都不知道吗?
难道她一个都猜不到吗?
风吹拂着少年柔滑的白发
方别霜垂下眼,伸手握住了。
攥得不够紧。稍微一阵风,又能把这缕发从她手心里吹走。
她明明都能感觉得到。
就是因为感觉得到,才生出那么多想要得到否认或证实的疑问。
从始至终,在她这里,都是答案先于疑问产生。
既有答案,这些问题,都不再有问出来的必要。
她甚至明知道问也无益。这些天她几番试探,他何曾多说过一个字?
他铁了心的。
她只有一句话了:“走吧。”
她走在前面。
草木扶疏,影动不止。
少女的思绪亦不能停歇。
拐角时,她略略侧目,余光即刻触上身后少年不曾移开半刻的目光。
清和、透亮。
她回眸,正视前方的路。
天迟迟不亮。
回去后,方别霜重新躺上了床。反正无事可做。
然而也没有困意。
光线暗弱,墙上影子浅淡。
她对着那道混在纱帐中的淡色高影,过会儿开口问:“怎么不休息?”
影子没怎么动。
少年音色温润:“我不用休息的。”
……真是,胡扯。
她没有拆穿:“累就睡吧。”
先前他自己说的累。
影子轻轻摇头,发丝微动。
他语调仍然温和:“不休息,也能恢复好的。”
方别霜从鼻腔里略出一口重气。
她缓缓坐起来,看向他:“你怕我会再趁你睡着走掉?”
衔烛望着她。
眼睛里有掩不住的迷茫和无措。因而也难掩无辜。
“没有。”
方别霜移了目光。
少年红眸轻垂。
大概觉得被她误会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他解释得很平淡:“主人有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的自由。任何人没有插手的资格。我不想再那样烦你。”
他又想了一想:“……我现在是不是也很烦。”
方别霜深深地看他。
在她无言回复的间隙里,少年在平静中有了答案。其实在这话问出口之前,自己就该有所意识的。
被讨厌的人时时盯着,当然很烦。
他总为一己私心,鲜少真正地为她考虑。
他闭上眼,身体发出微弱白光。
将要化蛇的瞬间,手却被抓住了。
属于少女的温度贴着他的指背。
衔烛黑睫微抖,抬眸。
少女目光垂落于他。
泠泠无声。
几瞬对视后,冷如冰雪的少女开了口,声音要比她的表情柔一些:“我没觉得你烦。”
少年红眸湛湛,纯澈明润。
凝望她时,视线寸尺不移。
方别霜摸了摸他的脸。
他仍无反应。
眼神还是那么乖,那么迷茫。
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那种奇怪、微末,如草叶绒毛般的痒正在她的心脏上蔓延、铺张。方别霜揉一下他的脸颊,没能把这种痒揉掉。
“想睡的时候就睡,不需要顾虑那么多。”她手指上移,抚捧他的脸。
几根指尖随之触进了他的发间。
少年呼吸轻滞。
酥麻由她所给,激烈地、丝丝缕缕地传导进他的身体里。
根根温热的指尖还在往更深处探。
轻缓地、温柔地。
探上他的发根、头皮。
衔烛睫毛轻颤,注视着她的双眸开始略有涣散。
身体难忍地想要朝她靠近,以此索取更多。
这一切细微的反应,都被方别霜收尽眼底。
尽管他在强忍着。
少女黑眸微眯。
只是摸摸脑袋而已……
这样一点简单的触碰。
她没有停下。
手掌自然地贴上他的后脑与后颈,手腕渐收。
少年内心还有理智在抵抗,身体对她的渴望却永不受控。
没有抵抗太久,他的下巴还是轻碰上了她的肩膀。
他因自己这些对她深到惹人厌烦的依赖而愧疚:“……主人。”
他怎能明知故犯。
方别霜望着黑暗,偏了偏脸。
少年在她怀中克制地乱滚喉结。
冰冷的体温,柔软而激烈的心跳。
离得好近。
她感到一种隐秘的满意。
少女腰身轻挺,拍拍他的肩背,声音平平:“没事的,睡吧。”
若一再放任自己,将来该割舍的时候,如何割舍。
主人很好,主人甚至愿意一次次勉强自己待他好。他要感激,但再不能将此视为理所应当了。
一次次的索取只能给她带来无尽的困扰。
已经很多次了。
非常、非常烦。
“我,”他想抬起脸,别再负重于她,“不能够。”
方别霜沉默地顿了动作。
过后,继续轻摸他的头发。
小银蛇又在她怀里轻抖了一下。
太敏感。
她知道这条敏感的蛇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先前他还能容忍自己在得到她的许可后靠上她肩头睡,但她推开他,出了门。即使可能明知道她出门的真正原因,他还是会认为自己睡的那一觉,又惹她Ɩ烦了。
他觉得她讨厌他。
讨厌到了与他同处一室都会厌烦的地步。连他的任何一点触碰,在他眼里,对她而言都会是负累。
事实并非如此。
但她毕竟真的说过类似,甚至比这更过分的话。
还对他百般抗拒。
之后,又一再冷落他,吝于解释。
那时她真的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他怎样想都无所谓。
她与他的人生,从前和以后,都不该绞缠在一起。
如今她已从巨大的人生变故中冷静下来。
冷静时面对,自然知道自己在恐惧时产生的逃避想法有多不成熟,有多不可行。
方别霜再次面无表情地偏了偏脸。
脸庞碰上少年的耳朵。
这只隐在浓密白发中的耳朵早已充血到发粉。
极通透好看的颜色。
触感像凉凉的玉。
他呼吸霎时又重几分,落在她耳边。
撑在床褥上的长指蜷起,发了白。
然而身体在强抑之下,仍不可避免地要往她怀里进一步靠去。
方别霜歪了歪头。
分明早已不是第一次赖在她身上。先前好多次,他都能从容地趴在她肩头。黏糊依赖,小蛇的作风。
这次,反应何以如此之大。
就因为,唯独这一次,是她主动碰他?
主动与被动,两者对他而言,差别,竟有这么大么。
少女睁着黑润的眼睛。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也在砰砰地撞。
差别,还能有多大?
她细指伸出,从后轻扣了他的肩膀。
一点点收紧,抱住。
下半张脸贴上。
他胸膛震得更加厉害。
连吐息都在控制着幅度,竭力避免与她相碰太多。
她都感觉得清楚。
少女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没事的。”
唇齿间血腥淡淡。衔烛咬破了唇,气息全乱。
内心深处,却依然迷茫。
本该平静的神魂在一点点地崩塌。
本该变得麻木的痛苦,又回来了。
他受够了这具躯体。
真的受够了。
永远对她那么淫.荡,那么下贱。
“不要再,”他崩溃得极克制,几乎无法令她听出乞求的意味,“不要再摸我了。”
他知道这些不是爱。
或许是出于她的善良,或许是出于她一时的无聊。或许她本就做什么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爱。
都不是。
他花了这并不算很长的一生,终于已经明白,主人不会爱他。
从前不会,以后也永远、永远,都不会。
不论是对视还是抚摸,都可以与爱无关。
可是乞求之后,他又后悔。
主人给的一切,他都该承受。她愿意做什么,他都该给予。
他不能对主人说不。
衔烛想咬尾巴。
又强制忍下。
尾巴太大,变出的一瞬间会把这里破坏得不成样子。
而且她害怕。
可是他好想,想要……
好想要她爱他。
尖牙陷入血肉之中。
没有足量的痛苦,便不足以压倒这种不理智的渴望。
少年话音略有断续,但仍清晰。
方别霜抱着他,轻轻眨眼。
没有松手。
为何,不要她摸。
不喜欢么。
怎么会呢。
少女轻咬拇指。
好奇地、用心地思考。
是承受不了么。
可是,她还未真的做什么。
她转过脸。
天好像快亮了。
夜色在变浅。
少女探指拨了他的长发。
长发之下,露出很粉的耳朵,很软的脸。
少年红眸迷蒙,避着她的目光。唇色鲜艳。
好漂亮。
鼻尖盈有冷香,皆源自他身。
她想到每次给他喂食完,自己的指尖上还会沾染与之相类,却全然不同的清甜香味。
极干净,极美好的人。
少女对自己的拇指松了口。
乌瞳仍望着这张靡丽的脸。
这种美好,没有人可以不喜欢。
她的吐息无意拂在了他的耳廓、颊边。
她开始若即若离地凑近。
另只手,则从他的后脑移去,拢着微乱的长发,再次捧住他的脸。
少年全身绷着,岿然不动。
红瞳遮在不时颤动的长睫之下。
玉质般血粉的耳尖温度还在升高。
愈显得他温顺乖觉。
惹人不断生出冒犯的心思。
……想弄一弄他。
为寻支撑,少女挺身间,手覆上了他紧绷的胸膛。
窗棂没关紧,被风吹得呼呼地响。
方别霜举止顿住。
指间湿冷,微黏。
她蜷指捻了捻。
不动声色地重新舒展开手指。
掌下这具身体,还在起伏不定地强忍难耐。
她的目光从他的颈侧,移向他的眼睛。
最后往他胸口落去。
他的胸口在流血。
“衔烛。”
少年微抿一下唇角,望她一眼的同时,乖乖地应:“嗯。”
主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像不开心。
他喉结一动,绷直颈线,样子像把自己献给她:“主人可以随便摸我。”
方别霜仍然没有说话。
双眸渐敛。
她看见有一道力量,在生撕他心口的伤。
他自己的力量。
她又看一眼他懵懂干净的眼睛。
见她望他,少年笑了笑。
她始终不语。
乌眸凝视他,不眨一下。
方别霜咬住腮肉。
他这个人。这个人。
少年还是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笑意淡去,红瞳微动:“主人,”
主人忽然撤去动作,还迟迟不动,衔烛想她大概还在为自己刚才那句不要而不悦。
他并非故意的。
他想了想,进一步卖乖,“我听话的,主人怎么摸我都可以。”
方别霜咬着腮,盯他良久。久到口腔发起疼,眼睛泛起酸。
外面风吹得落叶扑簌簌。
她终于启口:“我冷了。”
半个时辰后,芙雁照常进来服侍方别霜洗漱。
走近一看,帐子两边挂着,她的小姐却被锦被裹得严实,阖眼躺在床内侧。
想着天还算早,多睡无碍,芙雁帮她把帐子放下,又出去了。
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动静一停,床帐内的少女睁开眼。
她转回头。
床栏一侧,安静地靠坐着一个两目紧闭的少年。
一直到她坐起来,他也没动一下。
睡熟了。
方别霜倾身靠近。
晨光透过纱帐,朦胧地落在他眉宇间。
她咬咬手指。
心里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为了克制对她的欲望,他对自己狠到这份上?
她一切隐秘的试探与存心的拨弄在此之下都显得卑劣了。
她扶握他的胳膊。
将胸膛贴上他的胸膛。
体温相碰。
生涩地抱他。
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方别霜又咬手指。
焦虑,困惑,难受。
种种不适,一个都缓解不了。
他爱她。
她眯眯眼睛。
爱一个人,要这样?
她好不舒服。心好难受。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前院书房内,门窗紧闭。
青年正脊背僵直,面色青白地愣瞪着眼前的虚镜。
虚镜中映着少女姣好的脸。
她明眸睁得大大的,红软的唇间咬着一根细白的手指。
惶惑,茫然……天真。
他只在幼时的方别霜脸上见到过如此神情。
而她面前,还有一位白发少年。
容貌惊人,被她的手臂轻轻拥着。
两人贴在一处。
背景,似乎是她的床帐之内。
一瞬之后,镜面幽幽一漾,画面跟着虚镜一起破碎消失了。
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她抱着的那个男人,你看清了?”
姚庭川手扶倚柄,激动地站起来,“正是我那夜看到的怪人!霜霜真被邪魔缠上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又立刻倾身急问面前坐在阴影之下的蒙面老道士:“我该如何救她!求大师指点!”
见他已然深信,老道冷叹一声:“早与公子说过,公子不肯放在心上。交代你赠予她的辟邪香囊,你也不曾送出。现在说这些,怕是已经晚了。”
处于急躁之中的青年未能细心听出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的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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