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痛苦归根究底,都源于她的无能。
当蛇宠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着强大能力,能反过来决定她生死的鬼神。破坏她生活秩序的同时,也毁坏了她的内心秩序。
纵使他真的很好。
但连在面对他的时候,她都是无能的人了。
对恶,她无能抵挡;对善,她无能回报。
她接受不了。
眼泪越涌越凶,少女从枕下抽出帕子,咽着声把脸收拾干净。
她又看一眼少年,确保他没醒,重新面墙躺卧下来。
一切都会结束的。
她会脱离这个让她无能为力的家,会把这个带来意外的少年安然送走。这些她都会做到。
天越来越凉了。
少女裹紧了被子。
隔日午后,管家婆子送来一篮子新鲜瓜果。方别霜挑出部分,剩下的让芙雁洗了,分给底下人吃。
下人们分到瓜果,欢天喜地地谢过赏,继续扫洒做活计。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床帐被褥今日都给扯下了,半掌厚的棉绒被替下了单薄的蚕丝被。院子里阳光很暖,芙雁也在帮忙洗晾。
方别霜翻过一页书,窗下浮尘游动。
一只痩长直挺的手轻覆上了她将要看下去的纸页。关节透粉,指背有伤。
少女的思绪立刻从与老虬龙的意念交流里抽离出来。
“主人。”
她淡然抬脸。
少年半伏在她膝上,仰着伤面望她,血眸潋滟。
唤她的声音有些含糊。
方别霜的视线从他眉宇间的伤怔怔下移,看到他半含在唇间的一颗青枣。枣皮清透,裹着一点湿黏。
衔烛切切地关注着她的神情。
少女很快垂下了拢雾般清冷的眉眼。唇角一丝笑弧也无。
他了然,收起了捉她书页的手指。
下一刻,书却被她搁下了。
那只捧书的手伸到他颌下,轻捧起了他的脸。
少年睁大晶润的血眸,眸子再度映下了她的眉眼,咽喉在她温热的指上一紧再紧。
方别霜摘下他扎在尖牙上的青枣,丢进篓子,默默擦手。
少年盯她拿在掌中不断翻动的锦帕,好像再忍不住要问了,语调轻轻的:“主人在为什么不开心?”
他思忖片刻:“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方别霜快速看他一眼。
“没有。”
手指早擦干净了,但她丢不开帕子了,攥在手里来回地抠扯。
她知道如果是常人,说完这句没有后,就该接着解释自己不开心的真正原因,以此印证他真的没有错处。
可是她低着眼睛想很久,都没想到该如何解释。
甚至不愿直视他。
“都可以告诉我的,”衔烛温和道,“我是你的。”
她不能说。
方别霜把堆满枣的盘子塞到他面前。
她不能让他知道她一抬眼就会看到他血淋淋的伤。
她生硬地转过话题:“这还有很多,都给你吃。”
衔烛接下盘子,却轻手放回了案几。
他意识到很多事。
她永远不能像待小蛇那样待他。
但她能装到这般地步,已经很为难了。
这般地步,其实刚刚好。
不至于让他过分沉溺。
“你不爱吃吗?”方别霜偏着脸看案几上水露晶莹的青枣。
她亲眼看到某颗青枣上一粒极小的水珠被透窗的光晒干不见了。
“我想要主人开心。”他握住了她的小臂,这动作在他们之间意味着央求。
她知道他此刻望向她的目光应该和他的声调一样,是柔且乖顺的:“带我出去吧,去能让主人开心的地方。”
水露被一粒一粒地晒干。
方别霜盯得双目干涩。
院子里,丫鬟们在拿捣衣杵拍打晾在衣杆上的被子,利落而沉闷的响动。
她将视线移回面前的少年。
在看清他的那一瞬,外面又一阵“砰,砰,砰”的动静。年纪小的丫鬟被呛得直咳,说被子里好多死灰都被拍出来了。
年纪大的怨小的碍事,说她怎么专站在面阳的位置找灰吃。她们就这样吵了起来。
一通热闹。
方别霜没有感觉到这些热闹。
她对少年脱口而出了:“我想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开心。”
外面很吵。
衔烛望着她:“什么?”
方别霜看着他的眼睛。
太吵了。都在吵什么?她分了心,听半天,却听不清楚内容。
她还是决定向他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我说,我想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开心。”
衔烛两次都听得很清楚。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没有办法不爱她。
如果照实回答,他想说若她能开心起来,他便能开心。
不过他曾经有过另一种比这更深刻,更浓烈,能使他每一枚尾鳞都贲张发颤的开心。至今回想仍觉十分幸福。
如今他已知道那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以为的爱和喜欢其实从来不曾存在。没有办法,他真的很笨。他会以为长久的注视是一种爱。
他不想回答这些。
他愿意笨下去,被她哄着、骗着,梦幻泡影也没关系。他贪心,想要那样幸福地死掉。
所以他仰望她,随意说:“我想以我本来的样子陪着你。陪在你身边,不怕被任何人看见。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方别霜愣了片刻。
她即刻想到他的世界。在妖神鬼怪的世界里,他这样的相貌一定不稀奇吧。可是她有点害怕,有点难以想象自己去了那种人人都能拿捏她生死的地方后会如何狼狈。
她不情愿。
她实话说了。
衔烛反应一会儿,笑了一下:“衔烛也没有想去。那些地方会让主人不自在,不舒服。人间没有那样的地方,便没有,不要紧的。我想一想而已。”
方别霜能透过臂上衣料感觉到他手掌与指腹的温度。冰凉冰凉的。
那么多伤,唇角扯动一下都是可以想见的疼痛。他怎么笑得那么轻松,仿佛那些伤真的都不存在。
人间有那样的地方吗。
每次与他这双眼睛对视,她的脑子里都只剩下漂亮二字。
只是漂亮得太过分,反而会吓住太多人。
哪有人长红色的眼睛,白色的头发。
没办法。
她提议还是等晚上再出门,他若想去有人的地方,可以戴上幕离,或者变幻样貌。
衔烛不置可否。他都听她的。
方别霜继续看书。
意念一沉,老虬龙的问话铺天盖地地怼了进来,不是问她昨晚有无行动,就是问她关于那晚的各种细节。明明都回答过好多遍了。方别霜不耐烦地回复完,直接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念识。
她乱翻几页书,看不下去。想丢开,又不知道丢开后还能做点什么。少年一直捧腮趴在案几旁看她。
她奇奇怪怪地想到商纣王和妲己。
毫无根由的联想。她不想了。
她合上书,眼神放空,看到柜面上有被妆奁台的镜子折射来的光斑。她顺着去看镜子,想起方问雪那面碎成片的琉璃镜。
琉璃镜……
前年西域贡使团做客姑苏城考看织造局时,方仕承曾借机接待过他们。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让对方直叹与他相见恨晚,临走前赠予他不少难得的宝物,诸如各色香膏香料,上上等的赤狐皮、犀牛角,皆为有价无市的宝贝。
方别霜心念微动。
她看向身侧摩挲她衣袖的少年。
西域人的长相很有意思的。卷发碧眼,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衔烛的相貌气质虽与异域风情关联不上,但这样的瞳色发色,相对中原人来说,西域人或许更能接受一些?
不如试试呢。
她从前倒真的好奇过究竟是怎样的山川养出了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人。诗里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而且,远隔千里之外,没有人认识她。就算吓到了人,他们可以及时回来,闯不出祸。
闯了也没关系。
她直直腰,心跳随思绪飘远而变得蓬勃。
衔烛看见少女乌润沉静的眸子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光芒。这双灵气充溢的眼睛上一次这样亮,还是她决定要去偷方仕承文书的那晚。
与那晚的沉冷紧张不同,此刻的她浑身散发着轻盈。
他心由之,眸子弯起了:“主人想到要去哪里玩了么?”
“想到了。”
直接去自然是不行的。方别霜想耐心等到天黑以后,免得惊动了人。
丫鬟婆子们晾晒好被褥床帐,又去挑水浇花。一二个时辰后,端来了晚饭。
方别霜把闺阁里为数不多的几本书都翻了个遍,还拿出绣绷绣花,最后又都给收起放了回去。她竟觉得时光慢得有些难熬。
有点像小时候知道第二天要出门了,心里便一直惦记着,做什么事都不能静下心。
还有点忐忑。也许事情会偏不依她的设想,异邦人同样害怕红眼睛白头发的少年。
所以她没说要去哪,省得他要失望。
少年比她会取乐得多。
她不与他说话,他便认真地玩她袖子,扯出丝线,又复原。还会把她丢到一边的帕子摊放在脸上,朝上一下一下地吹。轻薄的丝帕被吹鼓起,现出底下少年卷浓的睫毛与水亮的眸。
方别霜没留神,等洗漱完回来,少年已侧仰在长榻上睡着了。
半透明的白色手帕还覆在脸上,熨着他分明的轮廓。呼吸间,帕子微起微伏。
被洇潮的那块儿雾化了他艳红的唇色。
方别霜秉灯轻脚走过来,看了一会儿。
她拍拍他肩膀,本想他若睡得熟便算了的,他却醒了。
少年迷迷糊糊地捉住她的袖子,脸上凉柔的帕子被他眨动的睫毛和粗重起来的呼吸抖落了,露出一双惺忪的眉眼。
他朝她笑:“要走吗?”
烛火幽暗。
方别霜问:“你困不困,困的话明晚再去。”
“不困呀。”他坐起来,这只手还捉着她的袖子,那只手却凭空抓出了一只幕离,“不要管我,主人想去一定要去。带我去吧。”
方别霜想了下。他昨晚已经睡过了,刚才也睡得不深,应当真的没太困吧。
那便去吧。
她搁下灯烛,回头时,看到少年已戴上了幕离。他隔着纱俯望她,含笑的目光若隐若现。
她恍然想起七夕那夜。
他那时也这样透着幕离看她,视线中藏有不尽的话意。
故意在祈愿的红纸上写那样四个字,他是想告诉她自己就是衔烛吧。
离开的那一个月,他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再出现在她面前,就伤成了这样。
前些天她没有余力思索太多,现在再想,他拖着伤尾冲破她的房门,应该是重伤后意外的失控行径。
那天是意外的话,他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意外?
提前给她护心鳞,提前透露出他们之间另有渊源……
他的心思分明很缜密。
而且,他很了解她。非常、非常了解她。
他知道她接受得了什么、接受不了什么。他原本的计划一定不会是要他们陷入此刻这般奇怪的境地。
“牵我,主人。”
方别霜回了神。
少年将手指碰上她的手心,要她握住。
他又说:“不想被你弄丢。”
方别霜瞥眼他的手。
她的思绪仍未停止。她感觉到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就在万千丝绦之中游走,她想抓住。
她一边想,一边扶了他的手臂。
少年的身体因她主动的触碰变得有点僵。
她略踮脚尖,仰头摘下了他的幕离。
“我……”他神情有一丝茫然。
方别霜捋捋幕离的纱,叠两下放至榻上:“不戴了,我们去很远的地方。”
她包握左掌,直接对护心鳞说了地名。
下一瞬,天乍然大亮。
光线直刺双目,干涩的热浪迎面滚来。
方别霜抬袖捂脸,张口吸气,没吸到多少稀薄空气,倒猝不及防吃进一口发烫的沙子。
风烈如刀割,裹挟着粗粝的沙土。
她万料不到会这样,转脸要躲,那只刚被她松开的手臂却忽然扣至她身后,将她拥进了怀抱。
他抱紧了她。
风沙骤然自少年周身浪滚浪般歇去了。
远处沙声赫赫。
方别霜本还咳嗽得厉害,经他抚拍两下,咽喉口鼻顿时干净了。
少年轻揉她的后颈,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方别霜擦掉眼角逼出的泪,抬手想扶着他自己站稳,手却被少年包握住,由他带着重新合起了。
他一边将她额角颊畔被风吹散的碎发轻别至耳后,一边将一股充盈的力量由与她合握的手掌渡给她。
她尚且凌乱,自不能拒绝。
他徐徐引导,要她抚摩护心鳞:“要握紧。控制、使用它。以后不论遇到何种情形,它都会更好地保护你。”
她若不有心使用,再遇上他不曾见过或设想过的情况,护心鳞便如方才一样,无法在第一时间内自主挥发出应有的力量。
周围风已平歇,厚云蔽日。
方别霜没分太多神在他的话上。
她还在因眼前之景惊异不已。
天不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彻底黑透了吗?
怎么这儿瞧着才刚到傍晚。
她站稳脚,四下一看,漫天黄沙浩瀚无垠,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影。
这到底是什么狗不行鸟不拉的地方。
方别霜看眼少年,抠着鳞片:“兴许我弄错了,我们回去吧。”
衔烛注视她良久,才看向天地:“这里挺好的,只是与家里不一样。不要怕。”
他自然而然地领她迈出脚步,语气平和道:“阿霜本就为不一样的景色才想来这里的。虽然因为没有做足准备,有些意外,但不用害怕的Ɩ。我在你身边。”
他微顿,眼睑轻垂,声音仍然温和,然后有了些许笑意:“……我在主人身边呢。”
黄沙踩在脚下,“吱吱”地响。
方才快速聚拢来的云层一片片地飘远了,浑圆的红日沉沉地往地平线坠,天与地正无限接近同一种浓稠的颜色。
原本粗犷的风服帖地团在他们袖间,周围沙丘却被刮得沙沙作响。
荒芜,广阔,寂寥。
原来西域是这样的。
方别霜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不是满意,但也与失望无关。
她的一生本连这里的一粒沙都不可能触碰到的。
现在,她就行走在这片遥远的沙地上。
这也本该是一个让她感到害怕的地方。
明明早该落山的太阳、望不到一点绿意的天地、异常灼热的空气……她目前的心境竟算得上坦然。
这就是非凡力量的好处。
由她牵着往前走的少年步伐一顿。
方别霜思绪回笼,跟着停步,目光随他投向远处:“怎么了。”
“有人。”衔烛继续走,却在几次提步落步间,领她向前瞬移了数十丈的距离。
眼前出现一块汩汩往下陷的流沙地。
旋涡中间,一个半大孩子正哭喊着挣扎,身子已陷进去了大半。
旁边一头两峰凹软的骆驼正在原地绝望地打转。
男孩看见他们,喊声更加急促。
“救命,救命啊!”
一口西域话落进耳中,竟自然转成了中原话。方别霜看向衔烛。
衔烛神情无澜,指尖略一上抬,立刻有一股凉气化风袭去,刹那间流沙停滞,卷出了满身沙的男孩。
那股令人绝望的恐怖挤压力突然从身体四周消失了。男孩来不及激动,发现自己竟被一团凉风轻柔地包裹着,悬在半空。
直至送他轻缓落地,凉风才悠然散去。
他瘫坐在实地上,愣瞪着眼前二人。
白发红眸宛若天人的少年垂视他片刻,握着少女的手,仍然提步往前。
男孩眼睁睁看这对不似凡人的少年男女消失了。
他回神,惊慌四顾,竟惊喜地在自己身后发现了他们越行越远的身影,赶紧起身追去:“恩人,等一等,等一等!”
“他在喊你。”方别霜不走了,“他不怕你。”
胆子很大的孩子。
衔烛也停步,弯弯血眸:“我不可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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