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红瞳薄光泛泛,笑意温柔。
方别霜本想先闭目等他离开的,紧接着却被愈发浓稠的困意压倒了。
少年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意识的最后,只感到他冰柔的手指落在了她的眼周。指腹轻缓地、一下一下地抚碰着。
等她再醒来,四下漆黑,空无一人。
她下意识觉得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
透过帐子,能看到房内正中的小圆桌上亮着一盏风吹不灭的小灯。
桌上摆着几样吃食。
触碗有温。
她走到窗前往外看,月亮已经划过中天了。现下已是后半夜,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方别霜摸了摸额头。这一觉睡得很好,几乎无梦。
不过她睡前,想要做什么来着?
她走到盆架前,打算倒些陈水洗漱,盆内却已置了净水。
一摸也是温的。
洗漱完坐回桌前,少女拾筷吃了几口,渐渐发起呆。
好轻松的感觉。
令她陌生的轻松。
不用想自己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万一不做或做了什么会怎么样。不必担心一切后果。
一切可能有的问题,都被人在她睡着时解决了。
譬如她睡着的那整整一个白天,真的没有人进来打搅她。
方别霜捣着碗里的甜羹。
捣碎了莲子、金丝枣、百合瓣。
乱搅几下,清甜混着微苦,一口一口吃完了。
天将将亮起。
肚子被填满了,心也满满的。胃脾肾肝,运作调和,手脚暖意慢涨。
方别霜对着空碗呆坐。
一切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又似乎一切都与平时不一样了。
雀鸟先醒,枝头檐下清脆。
她仰首看窗外,青白色的天正在被更暖的颜色侵染。染得很慢很慢,但被染透好像只是那一个瞬间的事。
天亮了。
她起身走出去。
推开门的那一刻,阳光落了她满身。
过了辰时,管家婆子穿庭过院来了溪汀阁。
她难得地发现这次二小姐并未起身与她相迎,始终对窗而坐,就是听见她说今日姚庭川要来,也只点头说知道了。态度很淡。
最后还是芙雁拿了碎银送她出去。
“小姐在想什么?”芙雁端来绣篮,走向方别霜,“姚公子中秋爽约,是让人气愤。不过小姐不担心他的身体吗?”
少女靠着椅背,不想动。
她看着窗子。
那日一切变故,无一不始自此窗。
很多事都被她回避了,不愿细细想。因为越想会越害怕,不敢面对。
方别霜推开绣篮,答不对题:“一会儿再说吧。”
芙雁无奈,翻出未绣完的鞋面,守在旁边绣着。
落叶飘至窗下,渐渐堆积。
方别霜挪身靠向窗墙,从窗槛上捡了片巴掌大的梧桐叶。叶子枯得焦黄。
距中秋才过去半月不到。
她总奢望事情还能回到可以由她掌控的样子。比如能安全地把自己嫁出去。那虽非她渴望的生活,但确实是支撑她一日又一日捱着活的动力。且她相信自己做得到。
人生无趣,不能没有这些明确的目标。
可冥冥之中,太多东西改变了。
她假装不知道,害怕着、回避着,它们就会主动退让,跟她说算了吗?
姚庭川身上有很多疑点。
那天他为什么会突然疯了一样出现在这里,拿着法器击伤衔烛?
现在的他是原来那个正常的他吗?
方别霜揉碎叶子,松手丢了。
她起身洗净手,对芙雁道:“去前院等他吧。”
她想清楚了。
越怕,越要面对。
否则她将永远只能被动着恐惧。
半个时辰后,姚庭川从外进到正堂,站在了她面前。
青年依然是那个端方腼腆的青年,对她笑时眼睛不敢看她。
方别霜还他一礼,由方仕承说和着,各自落座。
喝过一盏茶,方仕承借口更衣,由吴氏推着走了。
方别霜跟着下座,福身就要道别。
姚庭川意外地站起身,立刻叫住她:“霜霜!你,你这就要走?”
少女回过身。
青年神情焦急又愧疚:“你心里是否怨我?”
方别霜凭心道:“没有。你近日身子不好,无奈耽搁,我都理解的。”
“我知道你怨我。”姚庭川喉结一滚,趋步靠近了些,“你期待定亲日已久,我却擅自改了期,我……”
“真的没有。”方别霜刚才就已观察到他的状态了,觉得没必要多说引他多虑才想先走开,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定亲改期的真正原因,恐怕这里就只有她清楚,谈何怨他。她打断他,“你不用多想。”
青年神色依然不好。
方别霜绞尽脑汁,补充道:“你多多保重,照顾好身体。”
她挪步要走。
“霜霜,你难道,难道不急了吗?”见她脚步顿住,青年在后道,“这话,上次我便想问你了。你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我真的想知道!”
方别霜不明白他要知道什么。她急不急,并不重要。反正急也那样,不急也那样。
“我所说就是我所想。姚哥哥,一切如常就好。”
姚庭川转步拦到她面前。
小门外投进来的光被青年遮了大半。方正的门框与雕花鸟的雀替将光中浮尘裁成了几屉。浮尘无声翻滚着,平顺而长直地泻在他们之间。
下人早在方仕承和吴氏离开时就已识趣退至门外,给他们留了单独谈话的空间。
青年难忍焦虑,但仍尽量放低了声:“霜霜,我宁肯听实话。那夜陪你看河灯的男子,是谁?”
方别霜掀起眸,看着他:“谁?”
有一瞬,青年被她乌沉眼眸投出的坦直目光所震,脸涨红了,眼神微闪。他不该这样质疑她……
可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晚只是眼花而已。
他愁想多日,今日又见她对自己态度如此平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实在忍不住。
索性话已问出口了,不如问到底。
“一个个子极高,穿赤袍带帷帽的男人。长相,长相很不一般。”
少女目光未变,看他半晌,过会儿才慢慢道:“为何没听芙雁提过。那日她先找到我的。”
姚庭川张口无言。的确,何止是芙雁,就连当时站他旁边的李哥儿都说没看见……
“姚哥哥,你近两个月,病得太狠,瞧着大不如从前精神了。”少女轻叹了一声,“多思伤神。你珍重自己。”
“或许是我伤病未能痊愈……”姚庭川拭了拭额角的汗,又看眼正堂摆设,“不过!方府今年似乎频发异事,虽师母已请了和尚师婆住进内院,但那两位毕竟不是名山名派之辈,或有不能周到之处也未可说。方才,我向老师举荐了几位僧尼老道,一会儿若能征得老师同意,这个月便能将他们请来府上做法事祈福。”
“嗯。我也很感念你的这份心意。”
“还有,”姚庭川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捋着红络,朝她递去,“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
方别霜垂眸静看,没伸手:“谢姚哥哥的好意。但亲事未定,私相授受毕竟不好。你抱恙多日,留在身上保养自身吧。我有些累,想回院歇息了。你路上小心。”
话毕,少女低颈绕过他,踏出了小门。
青年转身看她走进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脚步提起,却碍于内宅门槛,再不能追上一步。
走过长廊,一路回至寝房,方别霜自倒茶水饮下,将芙雁支使了出去。
冷茶入喉,狂跳的心才渐渐安定。
她一边坐下,一边搁下茶盏。
手指被残茶浸得生冷。
太不对劲了。
姚庭川那日看见过衔烛?
谁都没看见,除了他?
一定是衔烛故意的。
姚庭川的记忆也很奇怪。
似乎,并不像芙雁等人是从中秋那日才被改换的记忆,而是早在七夕就开始了。否则他不会把问题遗留今天才来问。
仔细一想,他的性格、行事作风,也的确是从七夕之后变的。事发之前,有一次他还直接闯入溪汀阁,非要立马来跟她提亲。
会跟衔烛有关吗?
但那说不通为何衔烛还会被“姚庭川”击伤。
她心里霎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对,不对。
有她不知道的第三个人在捣鬼。
且这个人一定与她有所关联。
会是谁?
事情好像远比她所看见的要复杂。
方别霜闭目静心,试着连通与老虬龙的念识交流。
然而连念数次诀语,都没能成功。
方别霜猜测他大概正跟衔烛在一处,不方便与她传音。
问小和尚应该也一样。
她直接出门去了他们所在的院落。
门虚掩着,敲了几下,没人应。她一把推开,四面环顾,发现两人都不在。
她在门口定定站着。
站了很久,才往回走。
都去哪了。
都去了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回了溪汀阁。
一日三餐食尽,早上穿上衣服,晚上褪下裳裙,就该拢帘睡觉了。
不绣花,不看书,只坐在床边想心事,一天也会很快地过去。
方别霜靠卧床头,迟迟没有放下帘子。
直至灯烛熬干了最后一滴泪,少女的意识在一声声的更漏里变得模糊浑浊,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
五更天的锣声又将她唤醒。
手臂枕得有些麻了,她撑着想坐起来。
黑暗中伸来一只手,轻按了下她的左肩。
随麻意涌进心脏,少年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如玉石相击:“还很早。”
方别霜睁目望去。
他撑脸坐在床边,高大身影半隐在微凉的天色中。
看不清眉眼。
唯有披身白发流溢着柔和光泽。
惴惴一夜的心,忽然在此刻沉定下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仍然坐了起来。
衔烛收回手。
她感觉他应该在眨眼。睫毛扇动时,覆于其上的微光会暗暗流转,有生动之感。
少年缓缓开口:“好累。”
再没别的话,也再没别的动作。
方别霜等了一会儿,问:“你每次出去是有什么事么?”
衔烛又眨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沉冷,凝固。
淡淡的死寂。
空气已被他周身散发出的疲惫浸透。
方别霜本犹豫是否要通过他直接问清自己心里的疑惑,但他话这样少,显然有很多事不愿告诉她,大概问也无益。
她看着他拢垂在膝上的长发:“不休息吗?”
少年抬目,睫上微光轻凝。
他看她很久。
很久后才垂下眸。
下一刻,身体一言不发地朝她靠了过来。
如玉山倾倒。
然而真正倒靠到她前肩上时,却很轻很轻,没有重量。
微凉的口鼻贴碰着她的衣料。
唯有呼吸之重他真的舍得泄于她身。
“我又烦你了。”
少年声音又轻又慢,拂过她的心口。
好像有什么如五指握沙,正无可阻止地从他身体里流逝而去。
方别霜攥了攥他满捧的白发。
也轻声回他:“没事的。”
护心鳞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当然,也能带她找到要找的任何人。
她犹豫地咬唇,右手上移,碰了碰衔烛的脸。
触感凉柔。
她进而拨开他茸茸的长发,将手掌贴上他的耳朵。
熟睡中的少年没有防备,也没有意识,脑袋直接往她手心耷去。
身体跟着滑倒。
方别霜惊了一下,呼吸屏起,躬身去抱他的手臂。
然而他太轻了,始终不肯将重量施给她,以至于侧倒向床的瞬间像一汪月光在往下倾泻。
起先抱不得,最终也留不住。
她终于没敢用力,依他躺到了。
少年沉睡的脸枕着她的手。
白发在空中滞后一瞬才飘然覆上,成了拢光的轻纱。
方别霜凝视一二刻,继续捂他的耳朵。捂了这只,又捂那只。
最后捧起了他的脸。
原先那些细碎红艳的伤已被护心鳞治愈。
皮肤白净柔软,毫无瑕疵,卷翘眼睫根根分明。
漂亮少年任她捧在手心里摆弄,像只精致的玉雕人偶。
栩栩如生。
乖巧,易碎。
方别霜这样捧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
一时没有放手。
她有点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捂他耳朵了。
哦,护心鳞。
方别霜看看左手。
她想去找老虬龙,又担心自己对护心鳞说的话会被他听去。可是捂住他的耳朵也没用的吧?
很蠢笨的想法。
她没有放手。
她看他睡着的样子,心里有别样的情绪在流淌。
淌过心底时,心尖泛起痒。毛茸茸的,像小草叶上的绒毛在因风扰动。
是一种摸不出,却能分明感觉到的痒。
方别霜拇指一抚,轻揩过他的脸颊。细腻,软凉。
真实的。
稍一用力,会留下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痕迹。
她知道他漂亮、好看。她一直知道。
但他好像,远不止如此。
方别霜还是没有放手。
他何以生得这么漂亮?
每一根毛发都像被精心雕琢过。可漂亮到这种程度,岂是人力雕琢能得的。
还有这一颗不知怎样养成的心。
方别霜有点捉摸不透自己在想什么。
她又抚他透出微粉的眼睛。指腹擦着睫毛,从下至填着弧度慢划而过,一路抚至发际。一下,又一下。
之前她很喜欢赏玩小白蛇。喜欢揉捏它的尾巴,抚按它的脑袋……点碰它的眼周和下巴。她总这样弄它。
但她确定自己此刻的行为,没有赏玩他的意思。
一点都没有。
人是不能被赏玩的。
那她在做什么?
方别霜想到上上夜他离开前,也这样摸着她的眼睛。
大概是一样的轻柔。
他那时在想什么?
她轻轻松开手,脱离她的指尖后,少年后脑靠回枕上,下颌自然往下颔。
床褥凹陷。
——一旦离开她的触碰,他的躯体便再次有了重量。
方别霜看着这个熟睡中的美人。
挨近了看。看他的唇鼻、眉眼头发。
她俯下身。
身体贴住他。
手臂抱着他的肩膀。
于黑夜静谧中,她感受到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体温。
少女轻咬拇指,侧脸压着他的心脏。
黑眸对着虚无的黑暗,一眨不眨。
不一样的心跳。
她想到那夜被他紧抱住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有些怀恋。
护心鳞亮起光芒。
光芒汇入了少年的心脏。
无数院落静寂。
片刻后,少女穿上鞋,轻拉开抽屉,拿上火折子,顶风出了门。
月影昏暗,将她的影子照停在别院的门板上。
她叩了叩:“开门。”
睡在屋里的小和尚浑身激灵了下。
他坐起身,竖起耳朵,本试图装睡,门缝处却亮起一丝光线。
借着火折子的光,方别霜透过门缝,隐约看见里屋的墙面上有一线瘦小的影。应该是小和尚。
“小师傅,老虬龙不在吗?”
“不,不在。”
“我有些事想问他,但总找不到他人。可以问你么?”
小和尚抓抓耳朵:“小神君不在您身边吗?”
“他还,”方别霜忽然止口。可以就是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为何突然提衔烛?
如果问衔烛能问出结果,她何必半夜来此。
她没被他的话牵住鼻子,“小师傅,你不能说吗?可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啊,这个。”小和尚使劲挠挠头。她的心思也太敏锐了。
他本来的意思只是小神君怎么没跟在她身边,让她单独出来了。不过她能多想一步也好,算他提醒过她了,神君不好糊弄,兴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她身后。再就是,有些话,她问不了神君,问他又能有何用?
总之,别来问他。
他打个呵欠:“我太困了,您即使有话,也该天亮再来。您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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