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们一进尚方监最里面主事的小殿内勤殿,与封公公将将见过面落坐,封公公就吩咐人去叫人选,嘴间则和佩梅与丁姑姑道:“这几日内监事多,吴公公要事在身,今日抽不开空,就由封某陪同太孙妃和丁大人选人,等下人就过来了,太孙妃和姑姑看上什么人,就和我说,我把他们的花名册剔出来,交由你们。”
朝两人说罢此话,坐在丁女下方凳子的的封公公朝丁大人靠近了一些,朝丁大人单独道:“有些人看起来会呆拙木笨一些,那是初进宫的胆小怕事,今日过来的,都是上一批选进宫被我们挑选过后剩下来的人。”
意思就是今日过来的人,都不是内侍监自己的人,凤栖宫不用怕内侍监往凤栖宫安钉子。
不过至于真有没有钉子和眼线,还得看凤栖宫自己的眼光了。
就算内侍监没有,外面的人未必没有。
丁女明了他话间之意,朝封公公浅颔首,道:“吴公公和我说过。”
吴公公已与她袒露过诚意。
“那就好,人来了,姑姑选人罢。”人已被下面的人快快领进门了,封二直截了当道。
选好人,他还有要事去处理。
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陛下至今没有发怒,看起来陛下是没有发怒,可他们要是不尽快把这内宫清洗一遍,把朝堂往内宫安的势力清洗干净到让陛下满意,雷霆大怒就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那时候,就不是死几个负责的人那么简单的事了,大家都得一起掉脑袋,是以内侍监这段时日人人自危,连往常最是会见风使舵见缝插针搞银子的那几个老贼也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有二心。
“好,不过我们想多坐一段时辰慢慢看人,公公要是有事,且先去忙。”这事急不来,催也不管用,丁女淡淡道。
“姑姑先选罢。”封二沉吟片刻,道。
要是选得久了,他叫人来替他,先去处理完他的事再过来。
封二作此打算,也委实没打算错,他先是呆了一个多时辰,叫了人过来盯着他出了门去,等到一个多时辰后回来,凤栖宫的丁大人带着她屋里头的那只小小凤凰,还是没有选好人。
有些人已经是站不住了,不少人身上的胆怯没了,偷偷地看太孙妃。
倒是没人敢看那一身凌厉身覆冷霜的丁大人。
太孙妃看起来孱弱贵美,但身上没有威严和气势,没有丁大人看起来令人恐惧。
封二回来,也没作声响,跟着在旁边看了一阵,跟身边此前代他陪看的内侍监太监道:“矬子里拔大个儿,看起来丁大人还是选了几个好的。”
那是,这些太监和宫娥都是经由他们内侍监和此前皇后娘娘在时的凤栖宫筛选过几轮的人,再从这些人当中选,无非是从一堆鱼目当中挑珍珠,得有眼光才行。
这太监回封公公道:“二大人,不是丁大人选的,那几人……”
他拿下巴朝那选出来的五人挑了挑,道:“是太孙妃选的。”
那三个宫女和两个太监看起来身形坚定,沉得住气也像是懂事听话,封二进来,就没见过一人低着的头抬起过,身体也未见乱动过分毫,和那些心浮气躁已然露出了本来面目的人是两种不同的模样。
光这份定力,这几个人要是到了封二手里,也是使唤的好人选。
此前这几个人倒是没入过他的眼,不知是他当时没看出来,还是入宫的这几个月,让这些人突然开窍成事了。
封二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太孙妃,太孙之妻佩氏。
太孙这几日在始央宫大放异彩,不仅教了陛下呼吸吐纳之法,还引经据典跟陛下彻夜论道,在陛下宝座下替陛下批改奏折。
曾太子在位,无非如此。
太孙的这次回宫,可了不得。
此前太孙妃就是入住凤栖宫,封二也未曾把其人过多放在心上,以为等过一段时日,他不会在凤栖宫看到这个一时作过渡之用的太孙妃,如今看来,且还有得看呐。
这面子还是要给的,冲安然呆在始央宫的太孙面子。
是以,封二沉下心来,不言不语,等着这两人的挑选。
太孙妃还在站在一侧静观众人,丁女扫过他们,便回身来找回来的封公公。
“姑姑可渴?”她一过来,封二客气问道。
跟冲太孙才给了太孙妃面子不同,封二给丁女使的面子,一看陛下,二看吴公公。
丁大人就好似菩萨面前的那个贴身玉女,跟菩萨是如影随形的,菩萨不在人间了,她便是菩萨化身于人间的征象。
皇后的使女,就是她死了,她也乃皇后的使女。
远在皇陵正在挖掘当中的帝后墓,就会有一处使女雕像,乃丁大人的模样所制,封二还暗中带过工匠看过丁大人的真实面貌,好让人做得栩栩如生。
这便是陛下对皇后的心意,死后能立在皇帝皇后墓中的第一使女,封二不敢对其不恭。
“不渴,谢过封公公。”丁女转身,与他并排而立,道:“还要一点时辰,还请封公公多等一会儿,劳烦了。”
“姑姑客气,”封二朝她那边微垂了下头,客气回道:“我暂且无事,您和太孙妃尽管选。”
丁女正要说话,眼睛却是看到了太孙妃朝前走近,她定睛一看,看太孙妃慢慢踱步踱到了一个弯低着腰,浑身颤抖的宫娥面前,随即,太孙妃特有的如铃铛一样清脆又显温柔的声音响起:“你不舒服吗?”
那宫娥“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丁女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人,当即捂着鼻子往后退,丁女抬起头远远往后一探,没看到别的动静,不过她也猜得出来,这宫娥想必是失禁了。
有人失态,封二面色一沉,那略显圆润的白脸顿时含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气来。
不待他说话,候在他身边的太监已带着另外的太监快快朝这宫娥走了过去,眼看他们就要把这宫娥拖走,却见太孙妃转过头来看他们这边,隔着几道人影远远朝他们这边道:“姑姑,我要这个人。”
丁女冷脸如旧,毫无波澜,掉过头来与封二道:“还请公公叫人让她换身衣裳,把人带过来。”
还要?封二讶异,也未掩饰他的讶异,道:“为何?大人为何选她?”
因那是太孙妃选的人,小主人做事,自有她的用意。
丁女不知太孙妃为何选了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的丑陋之人,那宫娥面相看起来也不年轻了,想必早已过了桃李,但那是凤栖宫的代主人,主人有主人的意思,主人有主人的想法。
不过她不知道,倒也可叫太孙妃过来朝封公公解释一两句。
内侍监的二当家,吴公公下面的第二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跟他说得上话的。
丁女撇头,“去请太孙妃过来,说我有话要跟她说。”
身后凤栖宫宫人福身道:“是。”
她去了,片刻后,佩梅跟着宫女来了姑姑身边,好奇的看着两人。
这间隙,封二已叫人让人去按丁大人的意思办,看到太孙妃走近后,对上了她脸上那双如赤子一样清亮的眼,看见她居然在他的眼神之下不闪不避,走了过后视线方才转到丁大人身上。
“姑姑?”佩梅看过封公公,叫了丁姑姑一声。
此前她在凤栖宫见过封公公一次,就是几不久他来凤栖宫替郭才人请示通行令那一次。
那天她以后他只是宫里一个寻常办差的太监,并不知道他就乃尚方监的内总管,也就这两天,丁姑姑和她细说后,她方知掌着皇帝内库银两的封公公的厉害。
“和封公公说一下,您为何选了那一位宫人。”丁女看向太孙妃,素来冷厉的冰脸稍稍缓和了一丝冷意。
“是。”佩梅恭敬应道,转身向封公公,解说道:“公公,我看自她一过来,身子就略有不适,从公公离开到回来,眼下也过两个时辰了。”
封二颔首。
佩梅又道:“我看她藏在袖里的手想必已被指甲掐见了血。”
佩梅说得客气,一个人闹肚子要是忍了两个多时辰,那不知要动用多大的毅力,想必手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等下我想看看她的手掌,公公也顺便看看。”
封二朝她弯了弯腰。
佩梅接又道:“身子不适,等到我上前说话,她方才泄气,想必有大毅力,身子也是不错的。”
“太孙妃客气,进宫来做奴仆的,皆多是穷苦人家出身,忍这点工夫委实算不得甚。”封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太孙妃没挨过苦,不知道对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的穷人家来说,忍忍疼一疼的肚子,委实算不了什么。
且这是宫里,规矩大于天,她不忍就得死,这点时辰还忍不了吗?
太孙妃这是没到他们地牢去看过。
书香家出来的女儿,见解到底是浅薄了。
“是了,公公说得极对。”佩梅没有否他的话,接道:“要是我没过去,她还能忍,兴许能忍到我们选好人离开而不失态,多少还是有点能耐的。”
说没有也有点,封二倒不否定这个,也不想当面驳她的面子,便道:“是也。”
“还有一点,”佩梅想了想道:“公公发现没有,从我走到她跟前,到刚才她走,她没出过一声声响,人也是自己走出去的。”
并没有让公公们拉着她走,她自己躬着背抱着裙子飞快朝门跑了过去。
封二正好正对着在殿坪当中排着队站着的人,?*?他看到了这老宫娥的离开,见太孙妃背对着人,居然知晓宫娥是怎么离开的,这倒是令他真真惊讶了,“太孙妃看到她是怎么走的?”
“是。”
“怎么看到的?”
“从公公刚才看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我看到的是倒影。”
原来如此,怎么说她就与他对视而不怕,也不掉头,不过这太孙妃的眼神也够好的,封二嘴角冷冷哂了一记,道:“太孙妃看的倒是仔细。”
“我的意思是,”佩梅接着细细解说道:“她还知道如何善后,人是灵巧的,她能忍,也知道善后,已是我从这群人当中,能选的最好的苗子了。”
这话倒是不假,这些人都是选了好几轮后当不起大任被放弃的人,诸多皆是洒扫一生从早忙到黑的命,她选出来几个看起来还有点像样子的人,已经有点让他意外了,封二被她说服,颔首道:“太孙妃说得极是,您确实会看人。”
“那公公把此人给我了?”佩梅看向他,直视他道。
这话客气,听着也算舒服,封二道:“这里的人原本就是放来让凤栖宫选的,太孙妃想挑谁就挑谁,带走便是。”
原本宫娥便归凤栖宫管,只是他们在他们内侍监当值的宫娥就归了他们,凤栖宫素来也给脸,从不插手他们内侍监对宫娥的用度和管束。
娘娘在世时,对他们内侍尚方监的诸多事务那是睁只一眼闭一只眼,大开方便之门,真真不是怕了他们内侍监,皆为的是成全皇帝陛下的宏图伟业。
封公也颇感念她的大度、开明与仁慈。
“那,太孙妃此行选好了?”封二又道。
“还要两人,便好。”佩梅也知来的时辰颇久了,该走了。
今日要不是姑姑在,尚方监不会让她在内殿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她有听到,内勤殿周遭连一声鸟叫也没有,静到了极致。
一个连鸟都不停留的地方,四周却有高大茂盛的通天树木,这还是在皇宫之内,佩梅不想去深思其中的原因。
“哪两人?”
“一排左边数来第二个,末排右边数来的第三个。”
一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封二没再问她为何选了这二人,等下自有下面的人把这些人的底细皆呈到他面前来,他看看就知道了,是以这厢他道:“那太孙妃选好了?”
“选好了。”
“那洒家恭送太孙妃,丁大人……”封二朝她弯了弯腰,也朝丁女使弯了下身:“刚才那个宫娥一等她换好衣裳,我就叫人把她送去凤栖宫。”
内勤殿不留久客,今日是吴公公给面子了,丁女知道她该带着太孙妃走了,她回了封二一礼,“今日着实劳烦公公,改日……”
凤栖宫如今也没什么送得出手还能让封公公心动的东西赏赐了,丁女便道:“公公要用到凤栖宫的事,您便叫人来与我支会一声。”
丁大人的承诺,便是凤栖宫的承诺,这个人情封二还是很想要的,丁大人待他们一如既往,要不是娘娘的长丧还在身,封公公当真是想对丁大人笑了,这刻他忍住了笑意,缓和神色和丁大人道:“太孙殿下的书读得极好,在始央殿常与陛下辩经论道,我也听不懂,不过听陛下口气,说殿下的学问不比他先生江先生的差,倒有与他师祖太山先生的学问接近之意,殿下书读得好,陛下龙颜大悦。”
女使投我以桃,封二报之以李,把太孙殿下近几日在始央宫的动静和往后的走势说给了她听,也不让她吃亏。
“谢公公。”
内侍监的二当家为避大当家的嫌,不想与吴公公走得近的人走太近,惹吴公公不悦,可封公公对丁女历来客客气气,恭敬有加,行事小心谨慎,按他的身份来说,他在丁女面前过低的放低了他的身段,他在他自己的人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丁女素来也不改其态,对着他跟对着其他的公公没什么两样,可私底下,封公公一往凤栖宫递话,她皆是亲自去办事的。
以往结的善缘,皆为的办后面的事,回去后,等太孙妃安顿好她带回来的人回了小殿,丁女跟她说了私底下她跟内侍监的几个太监的交情如何来的事,如他们性情,还有他们的喜好,皆说给了佩梅听。
姑姑用心良苦,对佩梅毫无保留,佩梅唯有感激,与姑姑道:“若是姑姑能陪着梅娘,多走几年春秋,待到梅娘茁木成树,不知该有多好。”
孩子舍不得她死,丁女淡然,道:“还有一点时间。”
等太子死了,她才会走。
就算要去陪娘娘,她也会确认太子活不了太久才会走。
丁女也感激娘娘,独留她活在人世,还送来了太孙妃与她作陪。
太孙妃是个好的,这个小小娘子,让丁女真真体会到了当一个姑姑、当一个长辈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娘子爱戴她,也细心真心照顾着她这幅老残之身。
娘娘给她的,总归不会坏。
她家娘娘是个疼她的好姐姐,就算死了,也要留一点好的真情给她。
书香家世的小娘子,家中门庭小,父母乃一夫一妻,连个妾也未曾有过,又有祖父祖母,也乃白首偕老,高寿至今还身体康健,这等门楣,想必是注重亲情又懂事的。
家中其乐融融,方能得此家境,这种家世出来的小娘子,细心体贴,身上方有温情予人。
此前丁女看不透这些,这些日子得了这小娘子衣不解带的照顾,方才一日比一日懂得娘娘对她的用心。
娘娘通达,看得见每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唯独没有看来、等来陛下的回心转意。
有些错是不能犯的,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丁女想起来她对太孙的偏见,还有太子妃和太子的过往,思忖过后,她道:“太孙想必与太子不同……”
父子俩从今往后想必水火不融。
太子妃对太子的忠诚,只是换回了太子的折辱,但看太孙再三能得陛下的欢心,想必太孙要与陛下像得多一点。
“你以后,多听他的,要信他。”丁女又嘱咐她道。
“是,姑姑放心。”佩梅明了她话中之意。
说来无需姑姑叮嘱,她是信诩儿的,诩儿也信她。
她进宫来,就是来照顾诩儿的。
进来方觉内宫深似海,远比她认为的还要复杂,可那点初心,还在她心间尚存。
她乃佩家女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佩家家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借史明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佩氏传家数百年,不忘初心,方得一代又一代,在朝为官,传承了下来。
不过到了她兄长这一代,祖父与父亲卜卦皆又斟酌了几年,方才让兄长走了一条不入朝的在野之路,在民间布施学问,为下辈佩氏之人积无量功德,再送后辈入朝。
只是祖父和父亲为兄长费尽心思安排的这条路,如今看来是被她打破了。
佩家已被她卷入了漩涡。
“尽早与他见个面,”太孙的得宠,出乎丁女意料,她虽说沉得住气,可也怕这中间因误解起什么波折,她来日不多,耽误不起,她需在她死之前,得知太子能死,而这急需太孙起势,丁女毫不避讳与小娘子坦露心迹:“知道他如今如何,日后的打算,我才知道如何能帮你助他一臂之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你们在宫里能找到的助力太少了,除了陛下那捉摸不定的恩宠,就只有我能帮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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