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见过太子了?”丁女淡淡道,开门见山。
“见过了。”
“他怎么说?”
“说他不是故意所为,他也不知道会这样,他说那只是他枕畔的戏谑之言,没人会当真,他不知道廖五娘会当真。”
“他怎么解释廖五娘在浣衣局的消失?”
“他说不知道,他说也可能是王夫人帮他做的局,也可能是师爷他们帮他抛的饵。”
“太子……”丁女脸上泛起古怪的笑意,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一套,太子就算在外面,也用的出神入化,“就这样了,他还说了什么吗?”
“您想问什么?”吴英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分外的可怜,他也眼带着可怜,同情看着这个为主人泣血的忠仆。
他和丁女各忠其主,可就算是陛下和他,也向来敬重她对皇后的那片至始至终的忠心。
“算了,他都在娘娘面前杀妻了,”丁女绝望的偏过头,看着殿门的一处,淡淡道:“他若是有一点尊重爱戴他的母亲,他也做不出此事来,算了,算了。”
就算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他怜惜他母亲的话,其实她也不信的。
“陛下还有话让您跟我说吗?”心死了,丁女无所期待,回过头来问吴英。
“陛下说,是他没教好太子,等皇后的墓修好,他去送皇后的时候,他会跟皇后告罪的,他说你要是还想活,就多活一段时间,等娘娘的墓修好了,你送完娘娘再走也不迟。”
吴英说罢,只见丁大人的脸上爬满了泪,丁大人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脸上却是一片冰冷无情,她道:“可他那样对待他的母亲,为什么他还能活呀?谁能帮我报仇呀。”
被诅咒的也有陛下。
不杀太子,也不是陛下心软,而是朝廷这些年间死的人太多了,那些死的人的家族如今拧成了一股力量,暗中对付陛下,陛下要是处死太子,这些人就有了对天下人说的借口,一个连皇后生的唯一的一个儿子都杀的残暴君王,反之有理!
有了名正言顺,天下人到时候就会被裹挟。
太子这时候不能杀,他可以死在外面,但不能死在陛下手中。
萧相他们,也是这个意思,就是跟太子暗中不对付的禄衣侯,也是默然站在了老相阁老他们身后,支持这个决定。
政治的事,想必姑姑也是懂得一些的。
吴英无奈,丁女心中却是只有满腔不甘与恨意,她那一生悲苦的主人,那是像她母亲一样爱护她,像长姐一样怜惜她的主人,救她性命,也抚养带领她长大成事,她是真恨,太子给她的主人带来了人世间最大的悲苦。
夫不成夫,子不成子,她主人的一生呐。
“唔。”丁女咬着嘴无声哭泣,心中天崩地裂的恨意,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她恨啊。
太子得死。
她要亲眼看着太子死了,她这一辈子才甘心。
太孙,太孙……
要靠太孙。
太孙那种人,会为他的母亲报仇的。
丁女呜咽着,跪到地上,跟吴英泣道:“奴婢知道了,请您替奴婢回禀陛下,奴婢多谢陛下赐下的交待。”
泣血的女官,油尽灯枯的女使大人,就跟她那个后半生在后宫活得像具行尸走肉的主人一样,也走到了凄然悲绝的这一步。
每当这个时候,吴英就在想陛下要的那个卫国的盛世到底什么时候来,它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值得这些年间,陛下与皇后还有这个后宫为此所付出的一切代价。
但愿它是好的,但愿以后会出现许许多多的笑脸,那些人会比今日肝肠寸断的人多很多。
吴英蹒跚着走过去,扶了她起来,看着她的泪脸,老公公叹了口气,疲惫道:“这宫里没几个老人了,我也总觉得,娘娘一走,这宫里的魂就散了一半,她在的时候,宫里风刀霜剑,那都是娘娘的气息,那都是娘娘的威严,如今她走了没多久,风刀霜剑都有了邪味儿,没有了娘娘镇住这些魑魅魍魉,最近我也老有一种心力交瘁,疲于奔命的力不从心之感,凤栖宫镇后宫的凤凰走了,姑姑啊,你也要是走了,就只剩我一个在这宫里奔命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再多熬一段时间罢,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我今儿回来就让我过来,也是想请您代娘娘多管这后宫一段时日,您身上,毕竟还有娘娘对您的寄望呐。”
说来也是事晚,人活着的时候,想不起她多好,只有等她死了,才想起这人的种种好处来。
皇后狠绝,可她在时,后宫再大的风浪在她手里也掀不起一片水花来,朝堂再往后宫伸手,到了她手里,无风也无浪,她还能帮着陛下掩饰一些事情,弄得神不知鬼不觉,帮陛下做全了许多的事情。
陛下这些年暗中布好的局里面,算来确实有她的一半功劳。
没她解决那些后顾之忧,卫国明面现在趋向繁荣的局势,不可能如此之顺利。
不知陛下如今想来会如何,可是吴英这几日细思想到皇后那些暗中为陛下所做的保驾护航,他也不得敬佩她对陛下的深情。
如不是情至深处,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何必数十载自困于内宫,不见圣面,不求圣心,却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吴英的话,丁女字字皆听了进去。
吴公公所说不假,后宫是娘娘的后宫,没有了娘娘震慑的后宫,就像没有了大刀镇场的修罗场,连个小鬼都敢冒出头来想当大王。
此前的李贵妃不正如是。
丁女不知吴公公此次前来是拿太子激她,还是在拿娘娘让她振作,可她确实不想死了,她的心气还没死。
太子没死,太孙妃没出头,她还得活。
她要亲眼看着太子死了,要不她甘心不了。
“是。”丁女收住了眼泪,她闭上眼,眨掉了眼里最后的一滴泪,淡淡道。
丁姑姑又恢复成了那个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浑身的坚硬的女官大人,吴英瞧见,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扶着她往前那边走,等她坐下,转身看了看颇有些破旧的小殿,回过身,道:“太孙妃还和你一起住着呢?”
丁女颔首。
吴英沉吟颇久,又在丁女对面复又坐下,定定望着丁女道:“你怎么想的?”
丁女抬起眼睛,她那被泪水洗远的如夜猫一样的眼睛里冒出了两道冷光来,她直视吴英,嘴间冷冷道:“您的意思是,我是怎么想太孙妃的,想怎么安排她?”
吴英点了下头。
“她是娘娘交给我的,想必这个您早就知道了。”
吴英再行颔首。
“娘娘怎么吩咐的,我便会怎么做。”至于那是不是陛下想要的,她管不了,只要她活着一日,她就会执行她的主人的命令。
她丁女只侍一主,只听候一人命令。
吴英又颔首。
“公公还想知道什么?”说罢,丁女还是看着吴英,眼睛未从他脸上偏离开过半分。
吴英已听出了她的话意,不过没问之前,他也料到了丁大人会如此作答,要不丁大人就不是丁大人了,他又略作沉吟,后道:“娘娘的吩咐,你护着她,乃情理之中,她如今看来,也不像不懂事的。就是,太孙如今也在始央宫读书,还跟随陛下给陛下打下手,他们小夫妻,一人始央宫,一人凤栖宫,你说是不是太打眼了?”
“公公明示,丁女脑子现在是拙的。”
“始央宫是陛下所在之地,太孙不会有危险,您这,您确定能护好太孙妃的安危?”吴英直言,定定看着丁大人不放。
丁女犹豫了一下,便朝吴英摇头,如老猫一般清醒又独特的眼瞳看着吴公公不放,“太孙妃有危险了?”
“嗯。”吴英摸了摸手心,搓磨了几下,道:“太孙依赖她颇重,她出事了,他那身子骨,在始央宫也留不住几日,且跟着佩氏而来的助力也会随着她的出事而消散。且不说太孙,太孙妃出事,佩家那家子清高的傲骨头,绝对会闹事,明里不闹,那家子人精暗地里也会拱事,我见过太孙妃那哥哥,青出于蓝胜于蓝,年纪轻轻那城府,可不比那些皇亲贵胄家中的逊色半分,他又年轻气盛,妹妹出事,你说他会不会跟暗中那些加害陛下的叛民联手?”
陛下防着佩家成为另一个外戚权臣的世族不假,但那是以后的事,陛下眼前更防着的是佩家不一小心成了反贼阵营里的人。
原本复杂的局势,不能因着一时放松,让己方的危险更大,让仇者快,亲者痛。
这时候太孙和太孙妃不出事,倒是能让佩氏一系站在陛下这边,能让陛下省却一些麻烦,指不定还能得到一些助力。
丁女皱眉,“佩家是忠臣,何况禄衣侯一系,是陛下的人。”
“卫家自家的宗室子弟,还有帮着外人要杀澜圣医的。”吴英冷嘲道:“自家的人心都不是一块儿的,还指着这外面的人谁忠臣不忠臣,要都是些明白事理的明白人,陛下这些年何至于做点事有那么难?”
吴公公这话在理,丁女默然,接而接道:“那公公,您这边对太孙妃有安排吗?”
吴英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没有从丁大人身上看到的反感,道:“我可以给大人人,大人自己选,凤栖宫现在的人太少了。”
凤栖宫如今出门办事,就是那几个老人,那几个老人出门了,凤栖宫能用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说句难听的,如今凤栖宫连小厨房里的厨娘凤栖宫都不敢说是凤栖宫自己的人,吴英只看一眼她们煨在小殿炭火上面的药罐子便可判断出,她们除了自己用老了的那几个老人,谁都不信。
长期下去,外面的人都无需发力,她们自己就把自己困死了。
坐地成牢,作茧自缚,她们这是把危险看似一时之间杜绝在外面了,但也把自己后面的生路给堵死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选人?”丁女揪着心口,双眉紧皱,“好,选人,公公……”
吴英对她双目对视,听她道:“我能带着太孙妃一起,让太孙妃作主选吗?”
“能,还给你们五日准备的时间,五日后,你们来我尚方监选内侍宫娥。”吴英也说到了他此行最后的来意了,便从凳子上站起道:“太孙那边,陛下又给他找了两个老师带他读书,太孙要是争气,身子一直好着,太孙妃指不定要在凤栖宫多呆两年,凤栖宫这边,还得你多多操心,帮持着让后宫继续平静下去,就跟娘娘在世时一样。”
“前朝可能要出大事了,也可能不出,”吴英走近了她,俯身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但后宫绝不能出事,您可收到了陛下的旨意?”
丁女心下一凛,就像过去娘娘在世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一样,她闻到了危险,她缓缓点头,“奴婢遵旨。”
吴英出门,带着跟随的小太监而去。
他走后,丁女坐起,等她咳嗽完,气息稍平后,已过了一段时辰。
太孙妃一直帮丁女抚着后背,待到她咳嗽一止,温热的药汤便被送到了她嘴边。
丁女喝了几口,她胸喉口那块被堵得死死的地方通畅了不少,她便加大了嘴含的汤量,吞得便更快了。
“姑姑,慢一些。”太孙妃柔声相劝的话响起。
丁女置若罔闻,自手抬手,把剩下的那一口药汤一口咽下,待太孙妃拿过碗给了三娘手底下的细妹,她朝细妹看去。
细妹接过碗,朝她福身,轻声道:“奴婢退下?”
得了丁大人的颔首,细妹道:“奴婢退下。”
“三娘呢?”丁女开口道。
“大人在外面见白才人,前些日子有白才人娘家的信送进了宫里,说道是家里人走了,太孙妃叫三大人跟白才人说一声,问问白才人的打算。”细妹回了丁大人的话。
太孙妃想亲自照顾丁大人,这几日把一些当前紧要处置的宫务,交了一些给三娘大人处置。
皇后去了皇陵,头七已过,有些急需处置的宫务也迫在眉睫等待人去处理,是她拖了太孙妃的后腿,丁女道:“那你守着门,我和太孙妃有些话要说。”
“是。”细妹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一会儿,丁女盯着小殿的门片刻,方和太孙妃说了太子的事,和吴公公另外的主要来意。
佩梅静静听着,直到姑姑说罢,她方轻启红唇,轻声问道:“我跟姑姑选人,梅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小娘子细细问着,模样乖巧懂事,就是小脸削瘦,鬓间的发也微有些凌乱,看起来憔悴不堪,丁女抬手一言不发帮她抚平着鬓边的乱发,抚好后方道:“每一个人都要用心选,那是日后你要用的心腹,还记得我此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那就好,人贵在精不在多,用你的心选,选你不讨厌的,选你反复揣磨之后还想要的。”丁女又抚了抚太孙妃的发,放下手,握着小太孙妃那双洁白修长的双手,她低下头,跟小娘子脸对脸,眼对眼,道:“你揣磨得愈多,你就愈了解这个人,愈了解这个人,你就知道怎么用她。殿下,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吴公公能跟我说把这事摆在明面上说,那就说明他不会在其中动手脚,他那个人,很少跟人承诺事情,但经他的嘴说出来的事情,一言九鼎,这一点,你可以信他,陛下身边,不用无信之人。”
谗邪奸佞之徒,入不了皇帝的法眼。
“是,梅娘信姑姑的。”
“不要信我,信你自己,我有走的那天,”丁女淡淡、漠然地道:“唯独你自己,能相助你自己一生。”
便是太孙,也无法保佑她一生。
这后宫,靠山山倒,靠人人会死,靠脸脸会老,太孙妃最好只靠她自己。
“是。”佩梅眼眶含泪。
她何德何能,能得如此赤诚相助。
“别哭,别掉眼泪,你是太孙妃,是卫诩太孙殿下的发妻,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哭得,你哭不得,你哭就是连太孙的眼泪也掉了,哭没了威风,哭没了气势,谁还敢助你们?”他们一定要起势,在帮她报仇,丁女带着势必要把他们扶起来的决心,与太孙妃冷酷道:“别掉眼泪,别把你父母亲的命也哭没了。”
说到父母,佩梅心如刀割,她是真真想哭,可是她还是忍住了眼泪,朝姑姑颔首淡道:“是。”
梅娘听话。
“那就好,从现在就开始,你要去想,你想要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比较,你就看看凤栖宫的是什么样的人,这后宫里的人是什么样的,谁在做事,谁的脑子好使,谁的品性如何,你都要想,都要看,不要到选人的那天再去想,到时候就晚了。”
“是。”
“这点我就不多说了,你家里教你的那些,不比我说的浅。”这点丁女还是放心的,佩家的家教,大许是整个卫国屈指可数的能让家中子女学有所成,物有所长的家学了。
佩家世世辈辈皆做翰林院就职,好几辈的祖宗皆为内宫的起居官,这小娘子在家里哪怕只是听听,听到的那些东西,也非一般人所能耳闻。
“是。”
“唔……”丁女长吐了一口气,松开她的手,嘴间接而淡淡道:“太孙殿下那边,往后你们要是见面了,好好问问太孙的打算,你知道他的打算,你这边往后也好配合他,你们才两个人,力要使在一处,不要各做各的打算。”
小夫妻俩力量单薄,要是还不齐心,很容易出岔子。
“是。”佩梅乖巧道。
诩儿的打算,她大许是能猜出一些的,但姑姑说的极对,想要往一处使力,那就得先通好气,要不容易做错事。
“出去罢,带着三娘去处置你的宫务。”叮嘱完,丁女累了。
“是,梅娘知道了,姑姑,可要小解?”
“不用,且去。”
丁女躺下闭了眼,等到太孙妃出了小殿,她睁开眼,看着床帐顶,她在嘴里喃喃自语:“娘娘,您不恨,可您的丁女恨。”
她无法就此死去。
她一生见证了她的主人的苦,她无法就此死去,任凭那些对不起她主人的人,还活在人间。
五日后,佩梅随着丁姑姑去了内侍监所在的尚方监内勤殿,在那里见到了封公公。
尚方监所在的六方小殿宇比佩梅所想的要肃静明朗。
要说始央宫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乃天地正气的大气庄重,佩梅经过的尚方监所在的六殿等小殿,每一处居然也有种肃寡明净的洁净之气,和佩梅所见的那些公公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尖刻居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息。
而这些公公,大多皆住在尚方监。
物跟人,居然散发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息,佩梅内心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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