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你肯为柯儿筹谋到这个地步。可是,严家的事还没有定论,皇上能答应么?”
“只有我上蹿下跳当然不够,”她说,“我爹也不会允许我这么做。他若再知道了我跟严柯还有这份私情,杀了他都来不及。您说是么?爹。”
严赟铎差点气背过去。
个中利害说清楚了,她的语速也快起来:“严家为建安侯做事这么多年,我相信你手里不会一点筹码也没有。只是眼下你见不到聂荣,想跟他谈判也做不到。写出来。我会为你走一趟,请他帮忙促成此事。”
严赟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发出癫狂的笑声:“我真是小瞧你了,顾三儿,空手套白狼,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害了严家全家还不够,你还想借我的手拖建安侯下水!”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顾衍誉心跳很快,但她表现出来只是微微歪头,也没正面迎上他的话:“可我说得有何不对么?严柯若此番平乱有功,自然是会被保下。若他不幸……殉国了,也比跟你一起在这诏狱中等着重重罪名落下,来得干净。你我心里都清楚,陵阳的官员,最怕的不是被查,而是倒台。严家如今境况下,能先捞出去一个不好么?”
严赟铎:“你还在骗我。你拿到我的口供之后也许什么都不会做。那只会成为你威胁建安侯的筹码!”
顾衍誉起身向前迈了一步,手在她的身后攥紧:“是,可就算这样,你也有垫背的了。你的旧主若真狠心不管你全家死活,拉着他一起死又怎么了呢?”
她看着严赟铎外溢到表面的纠结,捏在一起的手指紧了又紧,表现得却像耐心就要耗尽:“严大人,不是我说,都到这一步了,还警惕什么呢?你的警惕和筹算若是真有用,也不至于一家老小都陷在诏狱中。”
严赟铎气得手抖。
顾衍誉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我没那么有空,分桃断袖也不是什么好拿到明面来的事,背着我的父亲来这一趟,已是冒了很大风险。机会过时不候。你若还想为自己儿子抓住一线生机,动作就快着点。”
她不给严赟铎思考的时间,从袖中掏出白绢,投了进去。
严赟铎几乎用眼神把她千刀万剐一回,开口却是:“笔墨呢?”
顾衍誉心下一松,只淡淡瞥他一眼,严赟铎明白了,咬破手指,以血为墨。
“我只相信你一次,顾衍誉。若你背信弃义,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顾衍誉不知想了什么,忽然笑起来,笑容甚至是甜美的:“巧了,我的祖宗也这样,做鬼都不放过后代。”
暗室中负责记录的小吏从未如此清醒过。
自打顾衍誉出现,二人对话使这位眼睛越睁越大,纸面上笔走龙蛇,将他们所说一字不落记录下来。
而拿到这一份记录的安澜面色铁青,他的愤怒里有更沉重的东西:“胡将军亡故?这样的事……为什么,我们还没有收到消息?”
“大人,那……这份东西……”
“让人再抄录一份,玉珩就要回来了,务必第一时间递到他手上。”
顾衍誉出了诏狱,没忘记叮嘱方才跟随她的人,说里面碎了个杯子,瓷片记得及时清理出去,别让要犯不当心伤着自己。
怀揣严赟铎写满血字的白绢,她要去的下一个地方,自然是建安侯府。
宣王以为自己尽在掌握,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了么?她要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着黑色夜行衣的少女在屋顶身形轻快,因她行动带起发尾飘飞,又借了夜风的力,墨发如旗帜,像划破水面的小舟。
身体极度疲惫不适,顾衍誉的精神却相当好,她有时甚至享受与“恐惧”交手。被逼到墙角太多次,“怕”或许会使她短暂地胆怯沮丧,那之后,会点燃她更炽烈的斗志。
这一次,她也要赢。
顾衍誉钻进车厢稍缓了一会儿。
她跟秦绝说:“若是我半个时辰内没有出来,你可以去扣门要人。”
秦绝依然很严谨,跟令狐玉一个眼神就能明白所有事不同,他总要每个细节都再确认清楚:“如果他们不放人,我可以跟他们动手吗?”
“那不用。”顾衍誉说。
秦绝闻言,点点头。接着就听她道:“到那时候打也没用,我人可能已经没了。”
秦绝一怔。
顾衍誉:“方才给你看的内容,你记周全了么?”
他还没回过神,愣愣点头。
“好,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也听好。若我真出了什么事,去戴学士府上蹲守,等着戴大公子回
来,把我告诉你的一切交待给他。然后带着令狐玉去长治,跟老师一起把该做的事做完。还有……”她声音低下去,“虽然我很讨厌乐临,但如果……我想被葬在那里,那里有我的母亲。”
秦绝听至此处,皱眉,刀鞘往她身前一横,颇有几分固执:“要怎么做?你说,我去。”
顾衍誉乐了:“我只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
少年眼中颇有几分愠怒,但愠怒中又有困惑,以至于“怒”和“疑”都显得不大到位,反而显出委屈:“你又在骗人。”
顾衍誉拍拍他的肩,自己飞身翻上建安侯府的院墙。
严赟铎那一关过起来不难,严家已到穷途末路,给一线生机,严赟铎愿意抓住的概率很大;但建安侯……他有能置身事外的选择,还会如她所愿,走进她的计划里么?
顾衍誉无法精准预测聂荣的反应,若他说翻脸就翻脸,人在他的地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都不好说。但这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她惟有孤身前去。
冲他打算收养严阳泽,还有从前与顾衍慈的那一点……顾衍誉怀揣一丝侥幸。
聂荣此人也出身行伍,跟她哥有点像,不过比她哥聪明,也比她哥暴躁。
他还有一种奇特的敏感,好比他喜欢洛莲唱的曲,并非附庸风雅,也非色欲薰心,据洛莲说,他点了她独自去唱曲之后,关上门来,会为那些深闺怨曲流泪。还叮嘱她,不准叫旁人知道。
朝堂关系放在这里,建安侯府顾衍誉来得不多,她摊开洛莲给的分布图,秦绝方才也去探过,确如图上所示。
想到洛莲曾言:“建安侯勤勉,他府上的下人说,尤其严家出事以来,他每每要在书房熬到子时。”
顾衍誉身形飞快,没入黑暗中。
聂荣走进书房。
他不喜人打扰,下人通常点完灯、放好茶水就会退出去。
此番甫一进门,他动作便有凝滞。
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身上属于兽类的直觉被调动起来,聂荣屏息仔细分辨。
“侯爷。”
这一声很轻。
他闻声一顿,对方主动暴露了目标,且没有叫他觉出杀气。不像刺客,那是什么呢?
聂荣举起桌上琉璃灯台,缓缓照亮可能藏人的角落。随着灯火移动,屏风后映出一个人影。
他立在原地,那身形看不出男女,只感觉是个纤秾合度的少年人,随着对方晃动脑袋的动作,高高束起的头发上,拖下来的发带跟着轻轻一摆。
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春日……
少女一身粉裙,如同把漫天桃花色穿在身上,疾跑到了他勒停的马前。
聂荣忽有些恍惚。
此时屏风后的人语中带笑走出来:“别来无恙,侯爷。”
聂荣脱口而出:“阿慈……”
顾衍誉从他这话里咂摸出一点人味儿,心情复杂地微微松一口气,她猜想今天就算聂荣会被激怒,她应该也不会死。
看清来人是她,聂荣好似被兜头浇一盆冷水,不知是失望,还是因方才自己的失态,他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顾、衍、誉。”
挺好,是个人见了她都咬牙切齿。
顾衍誉也不招他,在他怒气攒到爆发之前已经挂了满脸正经相,极快开口:“我为送信而来,侯爷不要声张。”
她大大方方将白绢递出,聂荣将信将疑一接。
如果说在严赟铎面前,她需要表现不在乎,从而在心理上占据高位。
在聂荣面前,她则需要展现和气。她带来这份东西,威胁的意思已经被明说了,但她要争取的是合作,而非对抗。
聂荣吃软不吃硬,她得让所有冲突都变得缓和。
见他桌上有茶,顾衍誉拿起一个倒扣着还没用过的杯子,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边喝边觑着聂荣神色。这种程度的冒犯他并没有很大反应,注意力只在那张白绢上。
待他看完,已是面色铁青,眼中几乎被怒火点燃:“先是严家,再是侯府,你们顾家煞费苦心不就是想让聂泓景当皇帝?可是他算什么东西!”
顾衍誉端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也露出一点茫然,慢吞吞地,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他算什么东西。”
聂荣皱着眉,鹰隼般的眼睛锁定她,半晌没说话。
这是一个带过兵、杀过人的将领。顾衍铭也有此经历,但他不在妹妹面前展示有威压的那一面,如今聂荣身上的煞气半分没收敛,顾衍誉在他注视下,背后悄无声息渗出冷汗。
但她依然借着方才的一句答话,恰到好处地传达了她的无辜和懵懂,只是点到为止的那么一点,更多的,由人自己去联想。
聂荣不知想了些什么,收回目光,阴沉着脸:“你来威胁我,想得到什么?”
顾衍誉便平铺直叙把事情一说。
同样一件事,跟严赟铎说时,重要的是救严柯;
跟聂荣说时,她有意在结尾把话题往云渡空虚的兵力上引,暗藏埋怨,直指那是因他和严家的判断失误,造成云渡如今危局。
聂荣果然上钩。
听完整件事,他选择了先反应自己最在意的部分,眉头紧锁,声音也沉:“削减云渡军费是因国库虚空,养这样多的人只为以防万一,结果是平白加重百姓税赋。并非本侯与严家私心所致。这么多年云渡平安无事,你又能说这决定是错的么?”
顾衍誉心想,顾禹柏说的真对,这是大多数人都会跳进去的陷阱,哪怕心理上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敌人,也会忍不住在意对方的看法,对误会生出解释欲。
而一旦他开始解释,心理位置就发生变化。他有一个部分在等待顾衍誉认可,敌意就被削弱。
她并非不明白聂荣所说,削减镇守云渡的大军,是对是错,但看结果。若云渡十三镇一直不生事,暗中裁军便是一步妙棋。可如今是云渡真有情况,这个建议便成了昏招。
有些决策,一两年、两三年看来都是明智之举,再往长远却可能是一步臭棋。说“时势造英雄”,或许并非因为英雄更善于抓住时势,而是时势一变动,谁是英雄就不好说了。
顾衍誉观察他的神情,给出了认可:“是,可恨云渡十三镇这么多年一直养不熟。”
聂荣说起此事也有恨,短暂“达成共识”,他说:“但云渡有重要关隘,收回来有收回来的道理。”
顾衍誉紧接着“嗯”了一声。
如此气氛,便不像要你死我活了。聂荣在短暂沉默后,重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也没察觉为何走到这一步。
顾衍誉表现得明理,无论这份“明理”是不是她装出来的,都使他失去顺理成章暴怒的机会。
顾衍誉不敢放松,趁势拉回正题:“事情侯爷都清楚了。只要皇帝在朝堂上说起此事,就烦请侯爷将提议抛出。既可解云渡之围,也给严柯一个立功机会。”
聂荣抬眼:“东西我怎么相信你不会给出去?若你手中另有抄本呢?”
“说我自己也没看,侯爷未必信我。出了诏狱我便马不停蹄来此,侯爷大可去查一查,我有没有机会再抄录一份。”
聂荣冷哼一声:“严赟铎那个老匹夫,写了这样的东西给你用来威胁本侯,以为就捏住我的痛脚了么?”
是了,经此一役,即便聂荣会帮忙,跟严家也已生嫌隙,他们的联盟再不会如从前紧密。
这倒是对顾衍誉有利,若顾禹柏计较起来,她便很好交待。
不过此刻她还是要劝聂荣伸手,芥蒂可以有,不能真的因此不救。
顾衍誉:“侯爷,您看到这封血书,心中慌乱么?”
聂荣皱眉。
顾衍誉:“您想的是,若绢上所书之事被人知晓,或许因此会得到皇帝的处罚,声誉也有损。但您知道严家如今处境么?人在平安时想要富贵名利,想为小的污点遮掩;身陷囹圄时,能保住一条命都是好的。为挣一线生机就会竭尽全力,拼死挣扎。
严家下狱至今什么也不交待,是还有念想,仍寄希望于您会伸手帮一把。若把人逼到穷途末路,就不是写在一张白绢上,由我偷偷捎个信了。
溺水之人,抓住稻草时还要讲究抓握的力道如何么?无非是求生罢了。侯爷,给人一条活路、一个念想,比赶尽杀绝的好。”
如此绵里藏针的威胁没让聂荣生气,半晌,他反而笑了一声:“可我不明白,你图什么?”
图什么?
顾衍誉发现方才随口编来刺激严赟铎的借口还可以再用用。
她亮出自己护臂,声音沉下去,语中含情,并未直视聂荣,看起来不为说服他,倒是自己在感念:“这是严柯亲手为我做的。”
聂荣眉头紧拧,眼中写满“我不理解”,还有出于礼貌不怎么好表现的“一言难尽”。
顾衍誉实在困了,倦意上涌,她捂着脸打了个呵欠,手拿下来已是双眼泛红,她道:“都是痴人罢了。我对他的这段情哪怕不容于父母,不容于世人,我也要搏一搏。”
聂荣大为震撼!
他被顾衍誉捏着一纸罪状威胁的时候声音都不曾抖得这么厉害:“你……和严柯?”
顾衍誉摸准他脾性,含泪认下这段情。
建安侯心情复杂,他一面感觉不太好消化,想戳瞎自己这双慧眼,一面又鬼使神差品出一点感人。
顾衍誉趁热打铁:“严家做过什么,侯爷心中有数。身居高位,有时未必要亲自去行刀刀见血的恶事,只掌翻覆间,就有无数人要因此付出代价。但严柯的冤枉,侯爷想必也清楚。如今朝中实干派将领稀缺,严柯剿过匪,带过兵,他有他的用处,这样卷进去实在可惜。我愿冒着被父亲惩戒的风险,给他这个机会。还望侯爷成全。”
聂荣一手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他陷入沉默。
顾衍誉呼吸都放缓,生怕露出的一点破绽都会让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好局面白费。
良久,他道:“……没想到,顾家还真有情种。”
顾衍誉的心重重落了下去。
她当着聂荣的面将白绢投入炭盆之中,白绢边缘被烧焦蜷曲,很快引出明火,火舌瞬间吞没柔软的绢布,连同严赟铎的血字一起,化为灰烬。
“其中所书种种,顾衍誉已尽数忘记。但求侯爷莫忘我们的约定。”
她还用这张白绢换来聂荣答应另外两件小事,暂且按下不提。
出建安侯府,顾衍誉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她上马车时,秦绝还以为她被用了刑。顾衍誉说:“确实是酷刑。”每月来几天,不如给她几刀痛快。“别说话了,先回别苑去。”
途中,她好不容易有了闭眼的空隙,马车却猛然停住,顾衍誉的脑袋撞到车壁,她简直要骂人。
“有人在盯着我们。”秦绝说,却又带了三分犹豫,“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那就别管了。”
嘉艾早等在别苑,从秦绝手里接收了自家主人。
顾衍誉闭着眼,没睡着。
无论是严赟铎还是聂荣,都默认了一件事——她所说的云渡军情,会如期呈给皇上。
但事实并非如此。
顾衍誉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顾家的探子更快。
而实际上,胡青作为为数不多被留下来的老将,圣上将其安排驻守云渡,也算贬斥。跟皇帝之间早没了一起打天下时的亲厚,只是按规制呈送消息,不会那么“腻歪”地隔三差五请个安报个信。
数月前云渡报过一次胡青的病情,他到了这把年纪,小病时有,皇帝只如常嘱咐他好生休养。
如今病情加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看样子不敢报得太频繁,唯恐圣上斥其琐碎。
顾衍誉揣摩胡青麾下那些人还有点别的心思,如果胡青死了,谁来做守军之将?他们也不希望朝廷过快空降一个将军过去。估计要等胡青真的咽气,内部也商量出一个说法才会报丧。
胡青要是多苟延残喘几天,时间还得后延,再等驿马层层传递,延误军情是一回事,而且……宣王生辰就要到了。
顾衍誉不能等下去。
所以她在这件事里最冒险的举动不是夜探诏狱,也不是只身去说服聂荣,而是伪造了一份军报,让秦绝的人日夜兼程,将其混入邮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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