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耽误时间,约好各自出发,在合芜碰面。顾衍誉有很多疑惑,也担心有诈,要她在陵阳等消息太难,她想同去合芜。
不过她能想到的事,皇帝会想到更多。拉拢一个非我族类的人有很大风险,他真会背叛自己的兄长么?那图接触戴珺之后,会说什么呢?他若假意合作,是否更有可能许以好处,策反大庆的臣子?
聂弘盛不全信那图,只能派戴珺先去接触,不过即便是这个他最信赖的青年,他也会给自己留一手。
面对小夫妻二人的请求,皇帝微微一笑:“你们倒是伉俪情深。可是顾卿,你姐姐舍不得你,这些日子你就留在陵阳,每日入宫来多陪陪她罢。”
为示安抚,皇帝还给了顾衍誉许多赏赐。
任谁都看得出他对顾衍誉的满意。
有能耐有胆色,精力旺盛,更重要的是,她还这样年轻。与她相比,朝中半数老臣都显得面目可憎起来。可任她再怎么好,没有哪一条规矩允许她顺理成章地在金殿上留下来。唯有靠着皇帝的特许,才能为她在金殿上换来方寸立足之地。
皇帝也观察出了戴珺对她的看重,他原想用一个公主或者听话的世家贵女去更好地影响戴珺,确保他的忠诚。却意外发现顾衍誉才是他手中最好用的棋。有她在陵阳为质,聂弘盛相信戴珺会拼了命地,给他带回好消息。
以往出去涉险的总是她,这一回却要她看着戴珺离开。
“若你没有按时回来,我会先杀了皇帝。”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顾衍誉很久没有这样与戴珺说话——冷酷地表现蛮不讲理。
于是戴珺想,她是因为害怕。
落在他眼中,像一只闹了脾气开始在家中四处撒野的小猫。
线人的死伤,洛莲的下落不明,向他们挑明哈泰已经注意到那图跟庆国的小动作。
这次会面一旦走漏风声,哈泰必会不遗余力破坏,戴珺会遭遇什么她不敢想。
如果是另一种可能——哈泰兄弟二人为庆国设下陷阱,那麻烦会更大。
戴珺知道她一直想亲自去羌虞,远在陵阳只能等着收消息,被动得叫她愤怒。
他放下手里在收拾的东西,走过去,抱住了顾衍誉。
“燕安,你相信我吗?”
她当然相信,她也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好过他身边所有高手和谋士。若有不测,顾衍誉在与不在,都会有人拼尽全力去护住他。
只是……她希望自己在他身边。
顾衍誉说不出话,但她这样看着戴珺,他就明白了。
换做他也是一样,心上人是个胆大包天,能随时去捅破天的姑娘,在她涉足的险境里,有时即便他在,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但能看着她,才会叫他安心。
“讨厌你,”顾衍誉不去回答他的问题,扒拉开他的前襟,张口含恨咬在他胸前。牙齿摩挲到紧实柔韧的皮肉,那个瞬间倒是也不很气了,但委屈陡生,她嗫嚅说,“本来我好好的一个人,心里从不记挂谁。”
越说越伤心,含得他胸口都被濡湿一块,方才还凶巴巴的,现在含混说着最怂的话:“可是现在不行了。呜呜,我不要跟你分开。”
戴珺刻意忽略了胸前的奇怪感受,只看她的怂样,无奈又好笑,但更鲜明的是心中酸涩,心肠软到不能再软。
她脾气有时直接,怂也怂得坦诚,叫人只会生出无尽怜惜和爱。
一直以来他看着顾衍誉成长的速度惊人,小顾大人穿起官服走路带风,一天比一天更加游刃有余。戴珺心中为她欢喜,亦会生出与有荣焉的得意。
但这些变化有时也让他感到不安——顾衍誉的大多改变都因她的恐惧而生——她小时候知道优柔的主人会被刁奴欺负,所以喜怒无常,手段百出;她在绝境中学会了孤注一掷的狠绝和专注;上朝之后懂得了收敛和明理。
他更在意什么才是顾衍誉原本想要成为的样子,而不是都出于经历磋磨后,适应环境的生存之道。
因此他格外珍惜那个她想藏起来的部分——从不展露于人前,只属于他。
戴珺想抬起顾衍誉的脸,但费了点劲也没能把她从自己胸前扒拉开,只好改为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顾衍誉显然是舒服了,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松口,红着眼抬起头来,视线自下向上瞧他,颤抖的睫毛刮搔着戴珺的心,承认错误也快:“我不讨厌你,我就是,在犯浑呢。”
戴珺险些笑出声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喜欢得快要死掉了。
如果时间允许,他甚至有点想看看顾衍誉闹脾气到极致会怎么样。也许像愤怒的小猫跳上桌,伸出爪子轻巧把所有名贵杯盏推下去摔碎。
他觉得自己或许有病,因为他内心隐秘地期待那种时刻。
他喜欢顾衍誉有不同的样子,像一件绝世的珍宝,不同光线和角度下,有各异的流光,他为此着迷。
而随着小顾大人越发稳重,“蛮不讲理”和“喜怒无常”的一面甚少出现。唯独在他面前偶有展露,哄好这样的顾衍誉是一种奇特的乐趣。让他爱得要死,不可自拔。快乐不足为外人道。
顾衍誉哼哼够了,不太好意思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时间太久还是有点闷的,她的脑袋晕乎乎,脸颊飞着红云。
她吸了吸鼻子,表情很快收敛好,然后伸手给戴珺理衣裳,作出成熟温婉的模样。
她学了两句很稳重的话,让他不要担心,自己会处理好家里的事云云。
但话没说完,她把自己先给说生气了——
顾衍誉“哼”一声松开了手,衣领也不给他牵好,倔强看着戴珺:“我才不要。”
戴珺的心却跟着一松。
他含笑敞开怀抱把人再次箍进来,脸贴着她的脸,轻轻地蹭:“我明白,燕安,不需要跟我说那些话。”
语气轻软得像是哄小孩儿。
如果自诩成熟的人被如此对待也许会觉冒犯,但顾衍誉很吃这一套。
她喜欢这种幼稚的亲密。
每个人因经历的不同,心中各有各的“缺角”。
好比戴文嵩心中的缺角是对妻儿的愧疚,那是在戴珺向父亲请求成全他婚事时发现的。他与父亲据理力争时,往往会激出这个老头倔强的一面。而当他以儿子的身份与他对话,戴文嵩则很难拒绝,他对“孩子”天然有愧。顾衍誉时有孩子气的表现,使得老头格外偏爱她。
顾衍誉心中那个“缺角”是多年前骤然间失去的家和关爱,无论她在人前修炼得有多八面玲珑,心底始终有个地方,待着一个蜷缩的小孩儿,在等待被谁认领。意识到她会向他敞开这个角落的瞬间,戴珺竟感性得想要流泪。
他亲亲她的耳朵:“不要太担心,誉儿。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顾衍誉抿着唇,也不说话。
戴珺伸手揉捏她的脸:“如果能阻止这场战争,会有很多人得以活下来。”
他本是为哄顾衍誉,说着眼中变得悠远:“这是势在必行的冒险。也是我们本该去做的事,对么?天铁已出,它落在暴君手中,会成所有人的劫难。到时陵阳也无法幸免,这里有我们的家,以后还会生活我们的孩子。”
他从前有很多愤怒和隐忍,是一把收于鞘中的刀,如今也变得不同,他更笃定,也更锐利了。
她看他的眼睛,那里从来很像平湖,今日恍然发现,这一汪温柔的湖水已经变成一片海洋。
他们对彼此沉迷,迷恋对方的头脑和身体。如果屋外风平浪静,他们可以在这间小院里纠缠到天荒地老。
只是此时现实不允许。
顾衍誉闹了这么一会儿也就好了。
她拿出一个剑穗,往戴珺的剑柄上系。然而动作不怎么熟练,她瞄一眼戴珺,戴珺自己接过,打了个绳结将其系牢。
“是娘亲从前给姐姐做的,她有两个,匀了我一个,”顾衍誉说来依旧郁闷,“我本该有一把剑,但顾禹柏不给我。”
戴珺微微蹙眉:“你怀疑……”
顾衍誉看着他,她没有回避,但说得清楚:“我不确定。”
能令她失控至此的还有什么事呢?她没有任何证据,但直觉使她嗅到了熟悉的恐惧。
顾禹柏总是这样使她感到挫败。
戴珺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洛莲失去音讯,她更多感到愤怒和焦躁,而不是伤心。如果对手是那个人,洛莲可能不会死,但……
“还有这把匕首。”顾衍誉拿出来,那是他们手里目前,唯一的天铁兵器。
戴珺没有伸手。
顾衍誉不由分说塞进他怀中,叉着腰,稚气非常:“收好它,这是夫人的命令。”
戴珺低头笑了。
他不合时宜地觉出她可爱。
世人总说男女情爱总有由浓转淡时,戴珺有点好奇那会在何时发生。他还在持续感受不断加深的羁绊,和因她而起的更新鲜、浓烈的情绪体验。
外面的世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可是爱让人心酥骨软,他心头涌上无限奇异的柔情,想把她揣进怀里,含在口中,最好如那只小玉狐,日日相见,随身携带。太喜欢了,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
临走前讲太多离情别意不是好迹象,顾衍誉又分明是清醒的。她深吸一口气:“路线,我们再看看。如果一路顺利抵达,等着你的会是鸿门宴;如果那图诚意结盟,恐怕哈泰就不会让你这一路走得太顺利。”
顾衍慈轻轻揉捏她的后颈,眼含忧色,垂首看她。
顾衍誉声音发紧,她仰头望着顾衍慈:“姐姐,我得去找他。我必须从这里出去。”
“好,我想想,我来想想。”
也许不祥的征兆从戴珺离开那天就已显露。
戴珺离开时天上的星子还亮着,蒲叔几乎一夜没睡,做了饺子为他送行。
戴珺咬了一口察觉不对,立时吐出来,发现饺子皮还夹生。蒲叔大惊,他煮了很久,按理说不会这样。于是压低声音问顾衍誉要不要缓缓再让姑爷走,挑个好时辰出发。活人上路前发现吃食半生不熟不是好预兆。
顾衍誉难得对这位相处多年的老仆有了不耐,一摆手让他不必再说。
戴珺用水漱了口,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事情耽误不得。征兆不征兆的,也只能当无事发生。
车马远去,顾衍誉固执地在门口不肯离开,蒲良看着顾衍誉显得单薄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接连传来的消息简直惊心动魄——
戴珺的车马过苏埠时就遇到了山石滚落。
原本从陵阳到苏埠有坦途可走,他们为避人耳目抄近道选了山路,却成想还是被盯上。
幸而事情发生在苏埠地界之内,建安侯带人救援及时。
戴珺让手下人分了两路,一队漏夜离去,一队随他悄悄转入建安侯安排的地方住宿一晚。然而他们的对手一个都没放过,赶路的被截杀,住处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这是在明着阻止他的行程,若非要走这一趟,就要做好没命的准备。
消息传回陵阳,说戴珺在大火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皇帝也因此受惊。
落在聂弘盛眼中,这是对庆国军队的挑衅,也是对他的威胁。皇帝下了旨,要苏埠给他一个说法,另从禁军之中抽调精锐,赶赴苏埠调查寻人。
但他没有允准顾衍誉离开。
他有慌乱,却不到顾衍誉那种失了魂的程度。他更恼怒于苏埠的失察,能让外人在离陵阳那么近的地方放肆。何况,重臣出事需要一个姑娘赶去才可得救?他所有的将士和官员都是废物么?
当面前是皇帝的时候,顾衍誉甚至发现她没有抗争的可能。他是“天下之主”。皇帝拥有的权力无限,而聂弘盛很懂得自己手握的是什么。他不想别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别人一句话也无法多说。
不过世间事自有另一种公平,不全以一位帝王的意志为转移。云渡战况焦灼,新武器的出现也使他夜难成寐。
顾衍誉与居斯彦商量,这是让雅克苏地下的神兵过明路的好机会。
他大可借为皇帝祈福这件事,将草原之下的矿藏作为某种神迹搬出,说得玄乎一点,让聂弘盛接受的同时,心中不要生疑。
谁知居斯彦从皇城中出来时,面色却发沉,异色的眼中有淡淡的嘲讽。
“他不相信?”
“不,他相信。”居斯彦看着她,轻轻启唇,“他也相信那是他应得的。”
他们的盘算落空了,皇帝什么也不打算出,他想把这变成一场供奉。当然,从雅克苏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场掠夺。
顾衍誉愣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
她知道居斯彦不会犯傻,在说出有天铁的消息时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引导话题走向,为自己的部族争取利益。但他最终无法争取到,恐怕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在皇帝眼里,那本是他的所有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雅克苏归顺于大庆,神让天铁降于草原,那还能怎么解释?当然是因为皇帝的德行感动了上天,那就是聂弘盛自己的东西。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物产、人命……都是他的所有物。他看上什么都可以顺理成章拿走。
贫弱的小国没有立场说“不”,它只能恭顺地被劫掠。
“无论……我们之间的约定不会变。”顾衍誉看向他,平静,也很笃定。
她没有皇帝会有的那种自信和骄傲,她只会想,如果雅克苏真的因此一无所获,他们难道就不能用假的天铁来糊弄么?到时候会受害的还是冲在最前头的战士们。
居斯彦也看向她,眼神有片刻柔缓,然后他说:“我留了个心眼,告诉他第一批只能产出一百把刀。你猜……”
顾衍誉不用猜,她反应很快:“禁军?”
“是,他要留下一半给护卫皇城的人。”
不知怎的,顾衍誉竟不是很意外,她理解这件事的发生,但又困惑于它真的会发生。
当你知道自己会是前线冲锋的普通士兵中的一员,会希望自己手中能拿到最新最好的武器。你即将与最凶悍的敌人贴身战斗,你希望那些大人们会分发给你一把不会被斩断的刀。
但当位置变换,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会希望最锋利的刀放在前线,还是有人持握它守在你的身边?
因着这件事的缘故,有一个真相居斯彦不打算戳破——
术士的身份戴珺让人调查过,来历没有问题,像所有家中无人于是只能拜师走偏门讨活路的人一样,但他献于聂弘盛在帝王陵寝中所绘的图案,在这位术士自己那一派的传承里却没见过。问及这图样的门道,他却编了个玄之又玄的说法,说自己进山被仙人所授,以便为吾皇祈长生。
他是皇帝的座上宾,私下调查本已不合规矩,还能真对他上手段不成?戴珺他们虽不买账,也没有证据按死他在骗人,唯有再暗中继续观察寻访。
倒是戴府上两位老学士将居斯彦抄录来的图案细细研究一番,结合先前神典中能找到的其他符咒画法,对纹样有了解读。大意是说,顺应神的意思,将一位“独王”镇压在此,以取悦可能愤怒的神,“独王”从此不生于世。
对此顾衍誉曾有疑惑,吴三思看着她,问:“你是不是在想,只有残暴无道、众叛亲离者才算‘独夫’,而今上,还不到如此地步?”
顾衍誉也不避讳:“是,但或许就像我们从前说过的。皇帝这个位置本就是‘独夫’的位置。天下不该有独夫,也就是天下不该有皇帝。”
若他们的推测无误,聂弘盛的陵寝将成为为他定制的永镇之所。
居斯彦想起来养父曾跟他说起的那个祭阵是什么,不过,这皇陵之中的,应当只是一半。
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开口会带来什么,于是知情者谁也没说穿,任由那些诡谲的纹样继续盛开在帝王为他自己准备的归处。
其中唯一使他们担忧的事,既然有“阵”,镇物入阵的时间也有讲究,这就更成谁也不敢说的话了。好在宫中已处处有顾衍慈的人,至少可保证今上不会在不该殒命的时候死去。
聂弘盛阻止了宫人的通传,由老太监扶着,一步步走入顾衍慈宫中。
赶上她用膳,聂弘盛一眼看到了一道熟悉的红皮鸭子。他着实怀念这个味道,但他的牙齿有时并不成全他。他坐下,再招呼方才起身行礼的顾衍慈坐下,先把来意放在一边,问她怎么想起今天吃这个。
顾衍慈轻轻一笑,说从前得他赏赐一回,始终记得这个味道,最近格外想念,便让人做来。聂弘盛微微点头。
“不过若是皇上只喜欢原来的味道,恐怕会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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