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叶重跟淳德帝,还有慕寒江的父亲慕甚,同是年少时结拜的异姓兄弟,乃是换命般的交情。
他们三个都曾入营带兵,一起冲锋陷阵的部将也有不少,许多年岁已高,老早卸甲归田了。
这次陛下亡妻的兄长叶重阔别京城足有十年,终于北地边城凯旋而归。
趁着这难得机会,当年与陛下打江山的部将们受了邀约,带了各自女眷儿孙入京与叶将军相聚。就连帝师葛先生也作为昔日幕僚旧部,带着夫人孙氏陪同参加。
可惜定国公慕甚身体不好,已经卧病在床多年,不能见客。
于是陛下宣了慕公子入宫代替父亲,也来跟他父亲的老伙伴们见见。
一时间厅堂满满,那些老部将的儿孙操着熟悉的乡音,纷纷给诸位皇子们见礼。
这样亲友敦睦的场景,让久居高位的淳德帝觉得异常怀旧亲切。
想当年,他还是落魄世子时,不就是与这些老家伙们一起大碗吃酒,大块分肉吗?
那时候喝多了,他们甚至借着酒劲打过群架,打得鼻青脸肿后,再一起喝酒一笑泯恩仇。
那等肆意张扬,痛快极了!
如今他被供在朝堂,整日跟一帮文绉绉的臣子们咬文嚼字,互相揣摩心思制衡,还真让人怀念起做世子时乡野军营的日子啊!
除了一众皇子,商贵妃是唯一出来作陪的后宫女眷。
她比汤皇后入府早,在叶氏生产后不到一年时,被还是王爷的淳德帝纳入王府的。
那时叶氏与陛下关系恶化,羞于见人。厅堂后院里的事情,也大都交给商氏打理。
这些陪着陛下打江山的老伙伴,都入府吃过商贵妃亲自做的汤饭。
凭着这层旧交情,商贵妃倒比后来明媒正娶的汤皇后更像这些人的家嫂。
如今,商贵妃看到老伙伴和亲眷们,也是一脸久别重逢的感动,再无贵妃矜持架子,亲自舀酒端菜,顺便拉着二皇子一路交际。
那一口一个“萧家姐姐”“李家二叔”“三叔”“孙家姐姐”地叫着,八面玲珑,平易近人得很。
小萤寻了桌子坐下,打量一众人等。
在座的诸位中不乏怪人。
其中有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者,面色阴沉,不似故友重逢,倒像是来吊唁亡灵,坐在最靠窗子的席上,毫无仪态歪躺着饮闷酒。
他甚至连商贵妃递过来的酒也懒得接,只是眼睛直勾勾望着窗外的天空,也不知在看什么。
尽忠也不认得这人,于是小萤凑到慕寒江身边,捅了捅他,问那人是谁。
慕寒江看了小萤一眼,说道:“他是臣外祖的弟弟,家中排行老三。名讳为‘天养’。因是武林人士,不曾入朝为官,是以做派不甚拘谨,还请太子海涵。”
哦,就是剑圣萧九牧的弟弟喽!剑圣的名声,响彻江湖,他的三弟弟应该也是个武功了得的江湖人物。
闫小萤对于武盟侠客一类并不熟悉,对这场宴会也不那么热忱。
除了担忧着阿兄和海叔,她还分神想了想天禄宫的那位。
昨天阿渊故意点火,将阿兄宫里的人引开。
若凤栖原一直不见了踪影,依着皇后的性子,势必溯源追根,追查到阿渊那里。
但愿阿渊机警,能应付过去,不然就算有些武功,也孤拳难敌,难以自保……
她一时想,那封用暗码写的信里到底有什么作用?难道只是跟熟人报一报平安?那个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大皇子,现在又是如何?
就在这时,宫门外那侍卫长的脸一闪而过,他跟门口侍卫寒暄几句,又警惕地仔细往里望了望,便转身走了。
看来闫小萤被宣召的事情被皇后知道,便派他来看看动静。只是大殿内祥和一片,并无异样,更无失踪太子突然出现。
那侍卫长略略放心了,便转身离开了。
小萤也无心在殿上,她想趁机要去找寻海叔,问问他那边的情况。
于是便寻了要去方便的借口,出了耳房,她又借口消散酒气,只带着尽忠一人在花园散步。
没走多久,却看见那皇后的心腹侍卫长就在前面不远处匆匆而行。眼看着他走到了隔离荒殿的外墙处。
将作司要修缮外殿,拨银由少府来出。
小萤在二日前未雨绸缪,跟李大人打招呼,想要揽了修葺外殿的差事。像这样的差事,总有些肥水,身为皇子应酬开销庞大,有些账目不好报呈内务,总要有些来钱的
李大人心领神会,毫不迟疑给了太子,只是那钥匙还未来得及交到她的手里。
没想到的是,那宫墙唯一的大门却已经被打开了,难道是将作司要运材料,所以早早开门了?
而那侍卫长似乎也很吃惊,低头查看了锁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脚步匆匆朝着荒殿而去。
小萤心道一声不好!
阿兄能顺利逃脱,全靠大皇子放的那一把火。
昨天清晨混乱,侍卫长恐怕不及细想,可现在外殿的宫门大开,只怕他要想到那疯皇子,进而悟出关节。
若是狗急跳墙,阿渊恐怕要受波及难以自保!
总归是半路师徒一场,她也不忍心阿渊为了帮衬自己而下场太凄惨。
小萤刚要迈步跟上去看,身后便传来低沉声音:“殿下欲往何处?”
小萤转头一看,竟然是慕寒江素袍翩然,带着侍从立在不远处。
小萤早想好了借口:“新得了将作司维修荒殿的肥差,看这门开着,就想那边看看,怎么,慕卿也出来醒酒了?”
此时夕阳余晖未散,慕寒江看着太子软嫩明净的脸庞,温和有礼道:“那边荒芜许久,难免有些蛇鼠,臣不放心殿下,愿陪殿下前往。”
说完,他便长臂舒展,做了个“请”的动作。
闫小萤心知推拒更会让这暗卫头子生疑,笑嘻嘻道:“慕卿有心了。醒酒散步,自然要寻个悦目养眼的,你我二人难得独处倾谈,实在美甚!”
若是以前,慕寒江听到太子这等调戏之言,老早就不咸不淡地保持距离,跟传闻好男色的太子撇清干系了。
可现在慕公子的容忍度似乎高了不少,听了太子说这么露骨的话,居然无动于衷走到太子近前问:“既然殿下觉得臣适合倾谈,您因何被皇后禁足,能否告知,让臣一并替殿下分忧了?”
小萤决心增加一下慕公子的愧疚,低声凑过去道:“自然是因为去戏园子听了整天的戏,母后震怒,申斥了孤……你说孤待君之情谊,够不够真?”
慕寒江如今对太子的脾性重新认识了一二,听她这么说,便收敛眸光,附耳低语道:“臣听说皇后将殿下禁足后,又派了许多人打捞宫湖……难道殿下将什么要紧的掉入湖中,这才惹恼了皇后?”
不愧是龙鳞暗卫的头子,打听消息很有一套,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阿兄还未平安离京,小萤倒希望汤皇后镇定坚强些,别慌得六神无主,早早露底,给阿兄和海叔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此时打退堂鼓,也消除不掉这个龙鳞暗卫头子的疑心。
她心念微动,干脆附身,翘着脚儿跟慕卿耳语道:“这么想知道,要不要帮母后一起捞啊!”
少年如兰气息在耳廓处喷薄萦绕,让慕寒江略微不适,高大的身子微微一僵……
小萤故意朝着他的耳眼吹了一口气,然后便哈哈大笑,挥舞长袖大步前行。
德行!想要诈她,没门!
慕寒江被太子如此毫不掩饰地调戏,让他身后的高崎猛吸一口冷气。
这太子吃了熊心豹胆?他当真不知慕家寒江在刑房的狠辣手段?
而慕寒江微微恼意闪过,又恢复了平日的淡然沉静走在太子身后。
少年纤瘦,却并不显得纤薄无力,细柳身段裹着张扬艳色长衫,挥摆衣袖时,带着鲜衣怒马的恣意风流,腰间的玉佩也在行走间一晃一晃……
这次小萤光明正大地前往荒殿,不一会就走到了天禄宫附近。
曾经囚禁阿兄的宫殿空寂一片,家私物品一类应该也被人清空,了无痕迹。
不过那天禄宫那边上空却飘来一缕淡淡青烟,同时传来抽打呵斥声。
小萤担忧成了真,阿渊果然有难!
可她一直跟阿渊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想被他识破储君身份,再节外生枝。
现在她一身华服,不好出现在阿渊跟前,便对身后的慕寒江道:“奇怪,怎么这么吵闹?都这么晚了,将作司的人来干活了?”
小萤已经想好,既然慕公子跟来了,就让他替阿渊解围。
不是听说,他母亲跟亡故的叶王妃情同姐妹吗?
好像听葛先生说起过,这慕寒江幼时也跟王府里的孩子一同讲学启蒙,都要好得很。
就算多年不见,他若撞见大皇子受苦,总会出手管一管的。
慕寒江深看她一眼,倒是加快脚步,朝着天禄宫而去,而闫小萤故意慢走,跟在了慕寒江的身后。
等她走到宫门前,透过大敞的门缝,就见那皇后的心腹侍卫长举着一根粗棍子,狠狠抽打着趴在地上的人。
“妈的,死疯子!我叫你发疯!叫你打人!”
原来侍卫长昨日领人在湖里捞了半天太子,折腾到深夜却毫无踪影,也是慌了心神。
人是从他手里弄丢的,若是找寻不到,皇后必定不肯放过他的。
这两日他如着魔,时刻在宫宇花园徘徊,方才路过宫墙时,却看见宫墙的大门被打开。
他突然想到昨日清晨疯子翻墙放的那一把火。
那把火怎么就这么凑巧,偏在太子失踪前扔进了院子?
这大太子的来路,宫里有些年岁的人都清楚,何况他还是疯傻的,侍卫长压根没有什么忌惮。
这天禄宫的门口都没有看守,甚至门都没有锁,那侍卫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了。
这疯子可恨,他好言好语地问,就是不吭一声。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这大皇子突然发疯,竟然掀翻了油灯,将院子里堆的一堆破木箱点燃了。
这侍卫长及时扑灭了火,觉得这疯子癫狂,正想离开,哪想到疯子居然抬手给了他两个耳光。
那侍卫长寻不到凤栖原本就窝火,现在被疯子殴打岂肯善罢甘休?顿时火气,顺手抽了根棍子便抽打起来。
而那疯子似乎泄了气,既不跑,也不反抗,只是护着头瑟缩在地,任凭那棍子一下下地抽打在脊背上,很快就血红模糊一片……
而慕寒江他们赶到时,正看见这般场景。
慕寒江见此情形,眉头紧皱,抬手就止住了那侍卫,冷声道:“你在干什么?”
小萤见此情形,隔着门扉微微缓了口气,打算趁着这光景,悄无声息地溜走。
那侍卫没想到慕公子会突然出现,惊得额头冒出虚汗,眼珠飞快地转,想着应对措辞。
慕寒江的眼力是在刑房练出来的,一眼便看出这侍卫长的背后有隐秘。
他刚想再问,突然一块石头袭来,正砸在了那侍卫的头上。
也不知是什么力道,那侍卫的脖子如同被按了铜簧,大力往后折了一下,然后咣当一声栽倒在地。
紧接着便是一声爆喝:“欺人太甚!猪狗不如!”
小萤循声回头看去,却见个白发魁梧的老翁满脸怒意奔来,正是殿前那个跟商贵妃也没好脸色的老者。
此时他如被拽线的风筝,两袖鼓风,脚不沾地,一路呼啸而来,如天神降临,转眼来到近前。
小萤记得,慕寒江介绍过这老者叫萧天养,排行老三,是剑圣萧九牧的嫡亲弟弟,也是慕寒江的亲叔公。
方才老爷子在殿上时言语不多,一直饮着闷酒,而此时为何竟然天兵神降般出现在了这里?
小萤一时觉得微妙,忽然想起老者在大殿时,坐的方向正好靠窗,冲着荒殿方向。
而此时阿渊的荒殿上空,正飘着他点燃的浓烟……
萧天养砸完了人,踉跄几步来到那阿渊跟前,颤抖着手将他抱起,哽咽道:“孩子,是老朽来迟,你……受苦了!”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青年似乎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勉强睁开掩在血污中的眼,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
三爷爷……”
这一声“三爷爷”简直碎了萧天养的肚肠,他转头瞪向慕寒江:“你还愣着作甚?叫你的人,将殴打阿渊的狂徒给捆了!”
慕寒江微微皱眉,似乎在分析眼前形式,没有说话,萧天养冷笑道:“好啊,老朽指使不动你们慕家的人,你老子丧尽天良,全然将当年答应展雪的事情忘在脑后,我也是信了你们,居然将这孩子留在你们这些虎狼身边!”
说着,他便蹲下要将阿渊背起。
还是尽忠机灵,连忙道:“那边有门板,大皇子受伤了,还是抬着方便些。”
说着他便拉拽着高崎过去抬人。
高崎得了慕寒江的点头默许后,便帮着将那血肉模糊的青年抬起,放到了门板上。然后二人一前一后,抬起门板,沿着原路返回。
小萤没有动,她在快速分析眼前局势。
他娘的,怎么这么多变数?这个萧天养到底是怎么蹦出来的?压根不在她计划之内,恐怕要由此生变!
果然,这变数很快就来了。
慕寒江走去看那被石头打倒的侍卫。剑圣的弟弟内力非凡,那人重击之下,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他皱眉看着眼前乱局,若有所思,转身问小萤:“殿下引我来……难道是为了救下大皇子?”
小萤哪里会认,瞪大眼睛无辜道:“孤引你?不是你非要拉着我来散步的吗?再说了……大皇兄?你说方才那位是大皇兄?他……他原来被关在这啊!”
说完,她害怕地往慕寒江身后躲。毕竟那疯子是差点溺死凤栖原的人,太子害怕,合情合理!
慕寒江被她扯得微微趔趄,微微扭头就能嗅闻到太子殿下身上清冽混着皂角的香气……
慕家郎君又是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微微拉开了与少年郎的距离。他为人孤高,很少有人敢这么放肆与他拉扯。
小萤并没在意慕寒江的躲闪。她原本的打算是借了慕寒江的手,解一下阿渊的危机。
慕公子路过制止施暴乃是小事一桩,也不会将这样芝麻蒜皮的小事呈到陛下跟前。
毕竟阿渊代表着皇室丑闻,慕寒江不会吃饱了撑的,赶着去拽皇帝的陈年老绿帽。
可依着慕寒江多疑的性子,必定追查皇后的人殴打大皇子的缘由。
皇后跟慕寒江因为侄儿汤明泉的死,已经结下生死梁子。
这两个人若掐架斗法,想想都精彩!
在她亲手结果了阴毒皇后前,也要让她尝尽日日寝食难安,惶恐不可终日的滋味。
小萤想得周全,可就是没想到,被压在五指山下的那位原来不必她相救,自有了脱身的法子。
那萧天养突然出现,还要把大皇子带离荒殿,看样子要带回内宫去。
这完全是要将事情闹大,打乱了闫小萤的计划。
义父总说她虽有诸葛计谋,但关键时刻总有慈心一点,这是掌兵大忌!
闫小萤原是不服气,可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义父说中了。
她当初真不该动那一点慈悲之心,反而被阿渊这疯子步步利用,若是事态继续脱轨,阿渊认出她是太子,再说出她秘密前往荒殿的机密,搞不好她要难以脱身!
幸好阿兄已经出宫,她少了许多顾忌。
想到这,她当即决定,风紧扯呼!于是在返回的路上,她刻意放慢脚步,想要故技重施,趁着慕寒江不备溜走。
可是慕寒江却跟她亦步亦趋,小萤压根就找不到机会。
她没有跟慕寒江比划过,不知他武功深浅。
身为剑圣萧九牧的外孙,又是将门虎子,慕寒江应该比天禄宫的疯子更难缠。
就算顺利甩掉慕寒江,若是海叔没回来,没有进出腰牌,再封锁宫宇一路戒严的情况下,她也出不了这重重围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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