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燕当时在那里工作的时候,就对丛欣说过,经常能碰上实际住客和房间登记的名字对不上的情况。往往连住客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就是在网上找旅行社订的房,房费也并不比官方便宜多少。要是从入住到离开,一切顺利,倒也没事。万一在酒店发生事故或者纠纷,这些住客的权益根本毫无保障。
类似的操作在国内同样存在,只是因为价差空间不大,管理也更严格,还有个公安的系统需要登记身份证件,所以倒房在绝大多数酒店只是极其个别的现象。
丛欣这么给韩致一解释,韩致一更加疑惑,说:“那‘有朋’是怎么搞的?他们为了什么?”
丛欣拿出手机,打开一个二手交易网站,输入几个关键词,把搜索结果给他看。
屏幕上出现的商品名都是“酒店代定服务”,有些还挺专业,写了“不接急单,限量安排,售后有保障”,但几乎都有相似的一句话反复出现——保你最低成本刷到PV终身钛金。
“房贩子除了倒房,还做积分的生意。”丛欣解释,“‘有朋’是PV和瀚雅的合作项目,可以同时享受两个集团的会员积分,这本来只是一个提升住客忠诚度的奖励计划,但总有人能把它玩出花样来。”
她随即又点开了几个大OTA平台,找到几家“有朋”酒店的实时牌价,从市中心定价一千多元到市郊定价三百多的都有,淡季折后价格更低,最便宜的标准间只需不到三百元,就可以得到一个房晚的积分。
丛欣继续解释:“PV的终身钛金会员每年都有免费房晚赠送,入住升级房型,还有各种礼宾服务。正常住店的话,需要累积消费美金六位数才能拿到。盯着低价店空刷会籍,可以少花很多钱。如果只是消费者的个人行为,规模不会很大,也不会对酒店造成太大影响。但要是通过房贩子,事情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可以从酒店销售部门一次性拿几十几百间房,还能得到额外的折扣和买赠,实际支出比OTA平台上的房价还要低得多。”
“所以这些房费是确实支付了的,只是客人没有入住而已?”韩致一跟她确认。
丛欣点头,说:“客人花钱就是为了买积分,住不住无所谓。酒店几乎无需支出成本,就有了营业收入,所以无论业主还是酒管方都不会去管。”
韩致一说:“如果是这样,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恰如张海珀一直以来的做法,以及他接手这个项目之后最初的判断,“有朋”是可以继续这样运转下去的,至少能够保证WS得到预计的投资收益,并且安全退出。
丛欣笑了,投资客的逻辑确实不同,但她也能跟他讲投资的逻辑。
“这个模式存在不了太久,”她结论先行,而后给他理由,“我最初注意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去年开业的银川‘有朋’,在倒房的圈子里已经出了名。但真正意识到有多严重,是因为江亚饭店的宾客投诉。有钛金客人反应,说行政酒廊里的人多到好似难民抢饭。我们前厅部的同事也发现突然多了很多钛金级的会员,都是在‘有朋’开的账号。江亚饭店属于奢华级,而且只是个270间房,规模不大,回头客不多的历史风貌型度假酒店,如果连我们这里都已经有了这样的观察,那其他PV和瀚雅会员系统中,规模更大、商务常旅客更多的酒店只会更严重。”
韩致一问:“你的意思是‘有朋’影响了其他酒店的运营,摊薄了他们的利润?”
“还有整个集团的声誉。”丛欣补充。
韩致一支肘思索,似乎在判断这个理由是否足够。他知道丛欣是懂行的,但也觉得她想得太过天真:“既然营收是真的,花钱和挣钱的人都不会说什么。而且,你说通过酒店销售大量订房,再加上一些买赠活动,这个刷会员级别的价格还可以更低,你不觉得这里面很可能本身就有PV和瀚雅的人在参与吗?他们不止是默认,而是在推动这件事的发生。‘有朋’这个项目能够继续推进下去,只要营收数字漂亮,就会有更多的加盟店开出来,这对上面的高管来说也都有好处,谁又会下手去查呢?”
丛欣点头,说:“确实,这件事一定是有内部的人参与的,否则不可能发展到现在这样的规模,但也正是因为有内部的人参与,我才这么确定,它存在不了太久。”
韩致一想起丛欣上一次对他说得话,即将退休的蓝道·奥森,待定中的继任者杰森陈,以及她让他去找的叶缜。
他忽而明了,“有朋”的问题正因为有内部的人参与,才可能成为一次政变的契机。有些事不上秤不足四两,但要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真是万事皆可大明王朝。
第68章
韩致一把车停到科技城厂区里的一条断头路上,路灯照亮小半车厢,丛欣借着那点光,继续说下去:
“你应该也知道,PV中国区现在的CEO蓝道·奥森是2014年上任的。那一年,PV在中国只有不到60家店,今年这个数字已经突破550。这十年的扩张速度惊人,但这其实更多的是时代的原因,风口上猪都能起飞。”
韩致一轻轻笑了声,感到一丝嘲讽。
丛欣没有理会,接着往下说:“最近几年,地产热度一退,大环境变化,各种问题都暴露出来了。上面对他不满,有意让他提前退休。而且因为他是咨询公司出身,亚太区有高管提出,这个继任者应该是一个有酒店一线管理经验的人。”
“所以,就属意了杰森陈?”韩致一提问。
丛欣点头。
韩致一同意她一部分的看法,“有朋”是PV和瀚雅的合资项目,也是蓝道现在最拿得出手的政绩,一旦“有朋”出了问题,他必走无疑,但也提出另一方面的意见:
“杰森陈刚到中国的时候只是江亚饭店的总经理,他跟着蓝道这十年,也算是得到很大提升,从管理单店变成区域总经理,现在又被钦点为太子。这样两个人之间显然是有交情和共同利益的,中国区管理层各种保驾护航的势力肯定也都安排好了,其他人能有什么机会?”
丛欣不答反问,说:“你知道PV中国区的管理层里有多少销售条线升上去的人吗?”
韩致一当然还记得两人刚才的对话,他们都认为“有朋”这件事一定有销售部门的人参与。也就是说,一旦事情被捅出来,不光蓝道·奥森,那些安排好了的替杰森陈保驾护航的势力很可能也会受到影响。
“但是杰森陈本身跟这件事情无关。”韩致一提醒。
“杰森有杰森的问题。”丛欣道。
“什么问题?”韩致一问。
丛欣只是笑了笑,说:“上面有人支持,就都不是大事,上面没人,哪怕一毛钱的账都得算清楚。”
韩致一看着她,仿佛一个满盘皆在脑中的棋手,那感觉让他陌生。
他提醒丛欣:“你别忘了PV亚太区总部在新加坡,杰森陈就是从那里派过来的,他能被推到这个太子的位子上,除了蓝道·奥森,上面自然也有他的支持者。”
“中国区CEO的继任者,应该是一个有酒店一线管理经验的人,”丛欣却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而后问,“你知道是谁第一个提出这条意见的吗?”
“谁?”韩致一自然不知。
“亚瑟·佩里,”丛欣回答,“他去年卸任了PV在阿布扎比那家酒店的总经理,去了新加坡总部,坐的位子也是CDO。推动蓝道·奥森提前退休,就有他出的一份力。”
“叶总的职能上级……”韩致一笑,终于会意,她想说的是,叶缜也有酒店一线的管理经验,而且,在亚太区同样有人。
丛欣补充:“还有,2014年之前,亚瑟·佩里在上海静安铂景工作,他是叶总跟过的总经理。”
这话说出来,她不禁想起从前。
其实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可以这样理解——曾经没能当选中国区CEO的亚瑟·佩里,如今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除掉蓝道·奥森,让叶缜坐上自己当年没能坐上的位置,就好像一个江湖上的传说,十年前的回旋镖正中靶心。
当然,这只是她作为局内小人物的私人观察,韩致一不会懂。
他只是直接问:“你的意思是,叶总会调查这件事,借此对蓝道·奥森和杰森陈下手。”
丛欣笑笑,没有回答。
“但是瀚雅方面呢?”韩致一仍有怀疑。
毕竟“有朋”是个合资项目,除了蓝道·奥森,瀚雅现任总裁余征也很支持这个现阶段发展最快最看得到成绩的现金牛。
丛欣说:“郑总不会起头,但一定会支持。”
“为什么?”韩致一问,“‘有朋’也是他手里在推进的项目之一。”
丛欣说:“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韩致一却笑了声,目光望向车窗外,说:“你这么了解他?”
丛欣没理会那一点隐晦的含义,只说事实:“你还记得八月份GM会议吗?你当时就提醒过我,是否要把江亚饭店的管理权拿回来,在瀚雅高层也是个还在争论中的问题。郑徽把我放到DGM这个位子上,只是作为一个test case,成功了是他的功绩,失败了牺牲的也只有我而已。”
韩致一点头,他至今仍旧这样想。
“确实,”丛欣也点点头,“是否要把江亚饭店的管理权拿回来,集团内部仍有争论,这也是为什么几个候选人里看起来最没用的我当上了这个DGM,不光PV的很多人不想看到我成功,瀚雅的管理层也是一样。”
“所以呢?”韩致一乐得看到她承认这一点。
他一直觉得男人更了解男人,郑徽与他一样金融出身,留学归来,又担任高管多年,中庸,实际,冷酷。也只有丛欣这种小女孩,才会一头热地一路追随,自以为会被当成左膀右臂。其实差不多的胳膊人家有的是,砍掉一条两条根本无所谓。
但丛欣说的却完全不是她如何相信郑徽,或者郑徽如何看重她。
她扯得很远,跟他讲起故事来:“瀚雅现任的总裁余征是八十年代初旅游专科学院毕业出来的,当时不算好学校,却也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余总很快从酒店一线进入管理层,一路青云直上。
“那时候才刚有星级酒店的说法,行业里还有句俗话,三代富贵,方知穿衣吃饭。改开才多少年,莫说三代,一代富贵的人都凑不齐几个,不引进外资酒管公司和外籍高管,光靠本地员工,根本没办法管理豪华酒店。
“再到九十年代初,余总访美考察。后来他就此写过文章,还在开会的时候讲过好多遍。当时最让他感觉耳目一新的,就是加州那些连锁快捷酒店。可能人的一些想法就是会在年轻的时候被塑造,甚至固定下来吧。直到现在,集团里所有人都听过他有句口头禅——得中端者,得天下。
“当然,高层里也有人认为,瀚雅作为一个成熟的酒店管理集团,必须有完整的品牌矩阵,只有把奢牌做好了,才是真正的branding。而江亚饭店,是瀚雅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高端基因,一定要保留,一定要做出来。”
“你觉得郑徽是哪一种呢?”韩致一打断她问,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
丛欣不做判断,只说自己的观察:“郑总跟着余总的意思走,做了有朋,做了智慧酒店H+,还有刚在欧洲收购的那个快捷连锁,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定位豪华级别以上的瀚字头品牌,瀚岳,瀚屿,瀚森……我就是这么一路跟着他做下来的。
“还有,你知道当年江亚饭店改制成为合资管理的时候,是谁第一个提出中文名字不冠‘铂景’,保留原名的吗?”
韩致一说:“郑徽。”
他其实本来不知道的,但答案已经太过明显了。
“余总今年58,还有两年退休。”丛欣继续道,“国企的风格就是这样,郑总现在不会做什么,但那之后瀚雅的发展策略会有怎样的调整,我有我的看法,你也不妨猜一下。”
有那么一会儿,韩致一没再说话,他曾经以为她是一只被送进狼窝虎穴的小白兔,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他许久才看着她问:“丛欣,那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丛欣不语,只是把那份资料还到他手上。
意思显而易见,如果WS作为外部投资机构出声,这件事就彻底捂不住了。
韩致一还是问她:“你说叶总可以凭这件事扫除竞争对手,自己上位。而郑总可以得到发展高端品牌的机会,那我可以得到什么呢?”
“成为他们的盟友。”丛欣回答,“‘有朋’的项目经过整顿之后也还是能做下去的,明年一季度还要官宣七家新店开业。另外,还有‘瀚臻’,郑总一直想要推的瀚字头奢华品牌,那会是单店投资接近三十亿的项目。”
她在给他画饼。
韩致一笑了,望向车窗外,又转回来看她,说:“丛欣,你为什么帮我?”
丛欣说:“因为你刚好在这个位子上,负责‘有朋’这个项目。我跟你说过的,我只是个小角色,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只是在把事情往那个方向推动而已。”
韩致一却不信,说:“那如果张海珀没作死,现在你会跟他一起坐在这里?”
丛欣笑了,想象了一下这个可能。考虑到张海珀的前科,她应该会换个地点。
韩致一似乎误会了,忽然问:“你跟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丛欣说:“挺好的。”
韩致一又问:“今天在外面待到这么晚,不用跟他打声招呼吗?”
丛欣看看他,说:“你刚吃的三明治就是他做的。”
韩致一:“???”
丛欣再次笑出来,安慰道:“你放心,两个都是一样的,他那个人从来不拿食物开玩笑。”
丛欣第一次见到郑徽,是在2014年的11月底。
那一天,深秋的上海刚刚经历了一次大降温,哪怕天气晴朗,城市也好像骤然变得萧索。西北风吹来,梧桐树叶一夜脆黄。入夜之后,气温不过十摄氏度出头,户外已经有人穿上大衣或者薄羽绒。但她还是得按照之前彩排的流程,着一身无袖旗袍,站在静安铂景酒店门口的红地毯上,担任场外主持。
这种高级别的大活动,自然贵宾云集,有PV和瀚雅两个集团的C字头高管,有领事馆的官员,也有当地政府领导,再加上各路明星和媒体人士,名单长长数页。
她认识的只有寥寥几个,至于其他,需要一个个提前在网上找齐资料,记住长相,背下姓名和头衔。只有这样,临到当场,她才能对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表现得好似已经仰慕多年。
在所有这些贵宾当中,郑徽只能算是平平无奇,他当时年纪不过四十岁,职务是瀚雅集团旗下金融公司的总经理。
只是对于丛欣,这个人还是有些特别的。
她记得自己找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关于他的介绍,2004年离开外资投行,进入瀚雅集团金融公司,参与了江亚饭店的改制。只这一点交集,让她感觉神奇,再往下深究,看到他正在做的项目,便是瀚岳银川新店的筹建。
那天晚上几个小时的活动,两人不过数面之交。她微笑迎接,先请他在背景板上签下名字,后来又引导他站到既定的位子上,与其他嘉宾一起拍下一张大合影。
再到宴会厅里的仪式开始,她站在舞台侧面的阴影当中,看着谷烨在台上读到自己写下的串词,以及他身后巨大的LED显示屏上映出的全国地图,其上标注出每一家PV与瀚雅旗下酒店的店址。
过后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那一刻,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油然产生,自此挥之不去。
哪怕彭聪倩一直认为她早有准备,做好了每一步的职业计划,但当时的她对于未来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想法,以后想到哪里去,做些什么,成为怎样的人,只是因为那一点对广袤之地的向往,对一家酒店如何从无到有的好奇,当然也有更加现实的考量,比如晋升加薪的机会,外派的津贴。
那天的活动结束之后,她便在集团内网上找到银川新店筹备组的内部招聘信息,提交了申请。
第一轮面试,见的是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的招聘经理。她开场照例自我介绍,对方也简单问了几句,无非就是了解一下她的学业背景,以及在静安铂景参加培训和轮岗的经历。
而后,便问到一个问题,招聘经理说:“当地的条件可能比较艰苦,筹开团队至少需要在那里待到酒店开业,整体正常运营,并且通过星级初评,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年半到两年时间,你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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