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餐之后,时为去员工食堂。
西餐厅的新年菜单,这一天安排了试菜。
其实也不过几个月,员工餐试菜这个做法已经被他带起来。最初只有全日制厨房这么做,但在他离开之后,罗耀江和奚溪还是继续着这种安排,已经做过几次,正准备着给“对月阁”更新冬季菜单。时为回到西餐厨房,便也带着那里的人加入进来,就连中餐厨房也有这个计划。
试菜搞得比从前频繁,也更声名在外。每年年初便是各地酒管专业毕业生的实习季了,年尾这段时间,网上总有人列酒店红黑榜,今年江亚饭店除了“国企业主不黑心”之外,还多了另一个优点,“最佳员工食堂”。
丛欣也如约来了,坐在餐台边,看着他在灯下凝神工作,而后把食物放到她面前。
她本以为自己毫无胃口,但真的吃起来,才觉身体慢慢苏醒。
时为手撑着餐台站在那里,像是在休息,其实只是看着她。
她抬头,又对他笑了,还是那种熟悉的笑容。但他总能看出些别的来,却又不确定这到底是洞悉还是错觉。
试菜结束之后,他们两个人一起回家,这一次去了她那里,做的还是跟以往一样的事,一起洗漱淋浴,一起换了居家穿的T恤和卫裤,身上留下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他是想要跟她聊聊的,但她说她累了,很快关了灯入睡。
直到半夜,他忽然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
房间外面有轻微的声响,他起身走出去,看到她抱膝坐在客厅沙发前面的地上,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的微光照亮。
她转头看他,笑对他解释:“有点睡不着,在看泰坦尼克号……”
他没说什么,走过去,在她身后坐下,把她整个人抱在怀中。她也就这么靠着他,两个人一起继续往下看。
选的是视频平台上的片源,早已经加上了龙标,剪掉了几个他们曾经看过的片段。但灾难的部分还是一样的,巨轮灭了灯,从中间折断,带着无数人一起沉入冰海。
“还记得从前吗?”他忽然问。
她轻轻笑了声,说:“大光明电影院吗?”
她记得当时影院里有人在哭,但他们那时候年纪还小,根本不懂什么爱情和生离死别,只觉得害怕。
他说:“你那时候拉住我的手,说绝对不会放开我的。”
她笑出来,反问:“我这么说过吗?”
他点头:“你说过的。”
其实,早已经不确定了,只是他现在很想对她说同样的话。哪怕听起来那么冲动,绝对,像个电影里等待反转的flag。
而她忽然哭了,又或者说终于哭了,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含糊地说:“我其实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就是,还是有点难过……”
他不需要她的解释,只是抱着她,任由她埋头到他肩上,摩挲着她的手臂和后背安抚。
她就那么尽情地哭了一场,直到电影结束,响起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声吟唱。
她已渐渐平静下来,所剩的却是另一种哀伤,他们并非在一部电影里,画面不会淡出,也不会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去奔赴,要是拥有过,又没有了,该怎么办呢?
次日早晨,丛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雨不知停了多久,天气放晴,窗帘缝隙之间漏进来的阳光刺目明亮。她背身看另一边,时为已经不在了,床上只剩她一个人。
她忽然惊惶,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奇怪为什么闹钟没有响,他也没叫她起床。直到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她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不上班。他们特地调过排班,这一天两个人都是休息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前一夜才敢那么放肆地哭了一场。作为一个典型的f人,她会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动流泪,但真正因为自己的情绪哭泣,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怕眼睛会肿,怕让别人看出来,于是就连哭泣也都成了长成大人之后即会失去的一个小小的特权。尤其是她这样的职业,笑容是上班的标配,也是唯一可以接受的表情。
只这一日浮生偷闲,她放松下来,重新闭上酸胀的眼睛,翻个身,埋头进两个枕头之间,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只是任由神思抽离,直至闻到房间外面飘进来的面包香。
饥饿和食欲随之而起,她听到肚子咕噜噜地叫,一个人趴在那儿笑了,又缓了缓才爬起来,在睡觉穿的大T恤外面套上件卫衣,寻着味道去找。
时为自然在厨房,她站在过道里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没立刻过去,先进卫生间照了照镜子。
果然,眼睛肿得一塌糊涂。
她开了水龙头,用冷水洗脸,希望能快速消肿。
只可惜时为在厨房那边听到声音,已经走过来,靠在门边看着她。
她知道徒劳无功,索性也无所谓了,自己先提起昨夜的事,说:“那个电影我每次看了都会哭,小时候还觉得俗气,大了反倒是越来越吃煽情这套。读大学的时候去电影院看重映就发现了,那回是跟一帮同学一起去的,也是看到沉船那里,所有女生都哭了,当时还被男生嘲笑……”
时为也真笑了,却不是那种男生的嘲笑,他只是看着镜子里她的映像,说:“那你下次看的时候记得叫我。”
丛欣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在镜中看着他,借着脸上水珠的遮掩,忽然又有些泪意。
她记得自己前一夜哭了很久,也知道那种哭泣是不一样的。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陪在她身旁,她都不会那样放纵自己。
如果是沈宝云或者张茂燕,她会怕她们跟着伤心,继而为她担忧,以为她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
如果是其他人,她根本不可能袒露悲伤,因为结果不过就是让彼此徒增尴尬而已。
如果只有她自己,她或许会静静啜泣,然后适可而止。就像人独自摔倒的时候是不会大哭的,最多因为疼痛沁出一点眼泪,仅此一丁点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这一次不同,她哭了,他也哭了。他们互相拥抱,彼此安慰,甚至不需要多少言语。其实就算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全都是些久远的往事,评说不清的情绪。
直到实在累了,他们入睡都牵着手。半梦半醒之间,她摩挲他的拇指,他便捏一捏她的手心,给她回应,让她知道他也还醒着,不会剩下她一个人。甚至就连凌晨深沉的黑暗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细细的雨声也都让她觉得安全,替她遮掩,包容她的一切,好像怎么任性都可以。
烤箱发出蜂鸣,时为才转身去厨房。
丛欣洗漱完跟着过去,看到他正给吐司脱模,新烤出来的麦香漾满了整个房间。
她问:“你几点起来弄的?”
他说:“你少烦,吃就得了。”
她看着他笑,知道他这个人有很多奇怪的爱好,或者说疏解压力的方式,比如磨刀,斩骨,或者揉面,手打蛋白。
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几个月,就连这间厨房都好像变了个样子。
她跟张茂燕常年在外工作,哪怕她现在回到上海,大多数日子也是在酒店职工食堂吃饭。家里难得开伙一次,也都是时为在弄。厨房用具渐渐调整成了他习惯的摆放方式,甚至就连流理台上那套刀具,张茂燕不知何年何月用商场购物积分换来的,也被他打磨成了吹毛利刃,简直判若两刀。
而且,他还养酵母。
不在自己家养,非在她家养。用水和黑全麦粉搅和搅和,放在小瓶子里,说是鲁邦种,有着千年历史的酸面种,最完美的发泡机制,让面团柔软蓬松,等有空他就给她做面包吃。
其实两个人都忙,难得有时间做。于是就那么养在冰箱里,每隔几天还得拿出来喂一次。
他因此便有了个理由常来她家,养得也很考究,看外观,闻味道,又是温度计,又是PH笔,瓶子外面绑根皮筋,记录高度,就跟宠物似的。
丛欣每次看见都觉得好笑,说:“见过养猫养狗的,奇怪点的也就蜥蜴仓鼠蛇,第一次看见养单细胞生物的。”
时为反倒觉得她奇怪,趴在桌边看着那瓶酵母,说:“你不觉得很治愈吗?”
丛欣便也配合,过来挨着他,双臂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一起看着那个瓶子,真挚地说:“嗯,是啊,三阿哥又长高了呢。”
对话再次触碰到时为的知识盲区,他因此迷惑不解,但这瓶酵母也就这么有了姓名,叫“三阿哥”。
两人一起吃了顿早午餐,餐盘里有肉肠,她又犯了挑食的毛病,说:“我不吃这个,谁知道里面馅儿放了啥。”
时为切一块,叉给她,说:“我做的,张嘴。”
她将信将疑咬一口,嚼一嚼,没话了。
他反倒不给吃了,把剩下的统统塞进自己嘴里。
她急了,说:“哎你怎么吃我的?!”
他笑,才不理她,大口咬下去。
她说:“你下巴都脱臼啦!”
一边嘲笑他,一边找手机出来给他拍照,非得给他P个表情包。
两人吃完一起收拾了桌子,洗了衣服,换掉床单,再一起打扫房间。
然后换了身卫衣卫裤出门,去附近商场里的超市买菜。她眼睛还没消肿,戴着副墨镜,更加肆无忌惮地成了显眼包。路过快餐店,正碰上奇奇快乐营。他说你快去,你快去!其实只是调侃,没想到她还真去。他赶紧拉住她,去甜品站买了一个冰激凌递到她手上。她也还是跟从前一样,随便吃了两口,转赠给他解决。
午后回家,他们又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了个电视剧。
开头悬疑,中间情色,她一直靠在他身上,忽然抬头吻他。他看出她的企图,其实他也一样,把平板电脑往旁边一丢,两个人滚到一起。凡是她想要他吻的地方,她没有说,他就已经知道了,比如她左膝一侧的那颗小痣。她因此仰首呼吸,看到阳光穿透落地窗上挂着的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精致细碎的影子,直觉皮肤裸露在秋日微凉的空气里,与此同时却又好像被炙热的糖浆一层一层地覆盖,包裹,两种矛盾的感觉引起细微却也难以抑制的战栗。
直到傍晚时分,两人已经换了场地,在卧室小睡了一会儿,继续看那个电视剧。中间跳了一长段,越看越迷糊,他们也无所谓,只是漫无目的地看下去。
她的手机搁在床头柜上,这时候震动起来。她趴过去看了看,回头跟他打了个招呼,按了接听键。
“喂?”她对电话里说,一边听,一边走到外面去了。
那个电话打了挺久,久到他关了PAD,收拾了床铺,走出房间。
她已经去了阳台,关上了玻璃门。他看得到她说话的样子,但听不见声音。她身上穿的还是他的大T恤,光着两条腿,趿一双毛拖鞋,但只看神态也好像忽然换了一个人,江亚饭店的DGM。
一直等到电话挂断,她才开了门走进来。
“酒店打来的。”她解释。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她摇摇头,回答:“反正今天没事。”
整个人躺回沙发,又变成原来那个丛欣。
时为看着她笑,他其实一直好奇,这时候终于问出来:“你是有什么诀窍吗?跟不同的人说话就是不同的样子。”
丛欣得意说:“你还真问着了,我是练过的,用的还是专业演员培训演技的方法,怎么跟自己讨厌的人演爱情戏。”
“怎么演?”时为问。
丛欣说:“你就看着他,想象他是你最爱的人,周身沐浴橙色的光。”
“你真能做到?”时为又问。
她也就这么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有那么一瞬,他简直难辨真假,直到她笑出来,才确定只是玩笑。
等到笑完了,她正色对他道:“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时为问。
丛欣说:“我接下去一段时间,可能还得跟韩致一有些接触。”
“什么样的接触?”时为又问。
丛欣说:“工作上的事。”
时为说:“你干嘛告诉我?”
丛欣觉得他好装啊,说:“那你就当我没说。”
时为这才笑了,说:“哦,知道了。”
那通电话就是韩致一打来的。
他约了丛欣第二天下班之后见面,地点仍旧是江亚饭店的地下车库,他的车上。
丛欣这一天不值班,酒店也还在淡季,店里事情不多。她傍晚结束日常工作,换掉制服,下到地下二层,从电梯厅的玻璃门走出去,便看见韩致一那辆新车,就停在上次那个车位上。
韩致一看起来已经等了她一会儿,正坐在车里回着邮件。隔着挡风玻璃,他抬头看见她朝他这里走过来,便把笔记本电脑合上放到后排,探身替她打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
丛欣道了声谢,坐进去,关上门。
韩致一提议:“我们先找地方吃个饭吧?”
丛欣从包里拿出两份打包好的三明治,递给他一个,说:“员工餐,不嫌弃吧?”
韩致一笑了,接过去,也没多废话,按开她膝前的手套箱,从里面拿出一份纸质资料放到她腿上,解释了一句:“电子版不方便发给你。”
十几页的A4纸,上面有数据,也有文字,通篇打了水印。
丛欣拿起来看了看,已然会意——他已经有了推测,但决策还未做出,暂时不适合留下痕迹。
“请了调查公司?”她问。
WS设在上海的办公室规模很小,在册的正式雇员只有不到十个人。韩致一也是刚调过来不久,她跟他提起这件事尚不到一周,实在钦佩这效率。
韩致一笑了,说:“哪用得上什么调查公司?投资机构的惯常手段,用项目调研的名义,雇几个大学生蹲点,我们这些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像是个拉近距离的玩笑,但丛欣没接茬,继续问材料里的细节:“你们是随机抽样的吗?”
韩致一看着她,摇摇头,说:“不是,我选了房费低的那几家。”
所以才能这么快。
丛欣知道他已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直白,并不存在什么别人都发现不了,只有她能找到的秘密,区别仅在于利益在哪里,你想不想弄清楚而已。
她几口吃完三明治,也已经将那几页纸大致翻了一遍,正准备开口再说什么,韩致一却发动车子,朝地下车库的出口驶去。
丛欣问:“去哪儿?”
韩致一说:“眼见为实。”
丛欣有些意外,但也没反对。她对这件事所有的假设与结论,都来自于公开或者集团内部的报表数字,以及她对酒店运营的了解,她同样想要眼见为实。
当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外面天黑下来,城市华灯初上。一男一女这时候去酒店,像是一种暧昧的举动,但实际上也只有这个时间,刚好可以弄明白他们想要调查的问题。
那天晚上,韩致一驾车带着她总共去了四家“有朋”,有在市中心的,也有在市郊的,甚至还有两家,在周边小城市的开发区里。
四家店都很新,定位四星级,属于最近这几年几乎每个酒管集团都在搞的那种生活方式酒店,中高端商务旅行的标准配置,再加上少许文艺风的装修,主打现代、舒适、实惠,开得到处可见。
韩致一的车绕着每间酒店前后开过一圈,丛欣隔着玻璃拍下照片,再细数那些亮着灯的窗口。
“估计不超过10%,”她说出结果,而后在材料中找到这一家店的营收记录,“去年同期的入住率,100%满房。”
其实甚至不用加以比较,一家开在科技城厂区附近的新酒店,能在旅游淡季,且周边没有任何大型商务活动的情况下,达到这个入住数字,本身就很蹊跷。
“而且,餐饮暂且不提,同一时期的水电费、布草洗涤费,没有一项能跟这个入住率匹配上的。”丛欣继续道。
韩致一听着,知道两人想法一致,只是还有些问题需要她来解释。
“入住率可能造假,但房费确实入账了,难道是业主或者酒管公司自己在贴钱做数据?”他问。
丛欣没有直接回答,反过来问他:“你听说过倒房这个概念吗?”
韩致一点头,说:“倒房只有在那种附设了赌场的酒店里比较常见吧?”
确实,无论中外,在他们这个行业里,倒房的情况一直存在,其中最常见的就要数韩致一说的这种酒店了。恰如张茂燕在澳门和新加坡工作过的那两家,因为附设的娱乐城有高额的消费赠礼,每天都会送出大量的免费房晚。
得到赠礼的客人未必需要,就这样被房贩子打折收走,再加价倒卖给别的客人。又因为动辄一两千间客房的超大规模,酒店很难严格管理,也就这么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许了。前厅员工看到房贩子来给客人交接房卡,并不会说什么,甚至有时候他们自己就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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