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拐角,一股强光便照了过来。
明亮的灵气团如最炙热的火,在这片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极为突兀。
而在那团灵气的笼罩下,旋转乌黑的魔脉眼正在升腾膨胀着,一旦它彻底膨胀开来,这处凶冢便会再次扩大一倍。
灵气团的中心,翠衫少女执剑而立,虽背对着沈鹤之,他却仍一眼认出了她。
蓄起的灵气在她身周交织,这是剑招的起势,待她将剑斩下,剑招便也会随之施展而出。
沈鹤之只觉所有声音都好似消失了,他的心跳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因为他看得分明。
那是......斩魔阵!
在无数个夜晚,在无数次梦魇中,他曾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耗尽一身精血,斩出那毁天灭地的一剑。
无霜剑骤然出鞘,冰寒剑意霎时散开。
猝不及防之下,魔脉眼中心那股刚蓄起的剑势被一击溃散,即将斩下的剑招也被猛地荡开。
没了灵气的压制,那魔脉眼如鱼得水,眼见便要膨胀开来。
云挽脸色一变,她已来不及再斩出一剑,而就在这时,一道白衣身影竟闯到了她面前,迎面便撞在了那团巨大的魔脉眼之上。
汹涌的魔气迅速冲入了他的胸膛之中,那股膨胀之势也随之被抑制,连带着周围的魔气也一同削弱。
云挽眼底闪过了几分愕然,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挡在她面前的青年才缓缓转过身来。
沈鹤之的脸色很苍白,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四目相对之下,他便知晓,云挽已想起了过去的一切。
“你......”
也不知是否是太过吃惊,她最终也未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沈鹤之嘴唇微动,因沾染了魔气而发黑的血便从七窍淌下,他闭上双目,勉强用剑撑地,最后却还是撑不住,倒了下去。
云挽想起了从前的一切, 不过她不是一下子全想起来的。
在她闯入飞泠涧之巅的闭关室,看到了画像和牌位时,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混乱, 她想不通为什么, 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她自幼生活在掖星洲,受谢姨和扶叔的照顾, 又有燕少慈这个玩伴, 她从未想过, 自己的一生, 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活着, 竟只是为了成为另一个人。
不久之前,她还曾安慰燕少慈, 如今相似的事情发生在了她身上, 她却怎么也接受不了。
云挽觉得愤怒,更多的却是恐惧,因此她做出的第一个选择就是逃避。
她跑出了太虚剑川,又将沈鹤之赠予她的那枚白玉发簪丢弃,她不想再见到他们, 可她还是恐惧,这份恐惧之中还夹杂着一份难过与委屈。
她茫然地四处游荡,却恰闯入了一处邪修肆虐的城镇。
几乎未做犹豫,她便出剑了, 那凶戾的邪修也死在了她的剑下。
得救的之人感激涕零地跪拜感谢她,又小心地询问她的名字, 她便是在那时突然被惊醒了。
离开了太虚剑川,遇见了陌生的人, 就再无人认得她,她不该被困在“自己到底是谁”的痛苦之中。
她是谁,只能被她自己赋予意义。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凭着心意南下,一路斩妖除魔,仿佛下意识般地向魔域归墟海而去。
旁人问起她的名字,她不曾避讳;有人认出她的剑,她也不做掩饰。
云挽其实一直知道,她对魔有着一种强烈的厌恶,而在这一次次地挥剑之下,一些零星破碎的记忆也从她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她想起了幼时母亲为她梳头的光景;想起了被虞惊意接到昆仑墟,一步步攀上登仙路的艰辛;想起了第一次握剑时的喜悦;想起了她的女儿;也想起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挥剑斩出换命阵时的决绝......
当那一幕幕的画面完成拼凑在一起时,她终是泪流满面,也彻底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
云挽靠着石壁而坐,她反复擦拭着锋利的剑刃,整个人都陷在一份安静之中,很快,她动作一顿,偏头向身旁看去。
陷入昏迷的青年突然蹙起了眉头,于是他额间那道鲜艳流淌的赤红剑印也变得格外深刻。
细密的冷汗冒出,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云挽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剑,将手指压入了他的眉心,再缓缓输入灵气。
此处凶冢刚形成,规模不算大,她急匆匆闯进来后,便直奔魔脉眼,想用斩魔剑将魔气控制住,令凶冢不至于扩张,谁知沈鹤之竟突然冒了出来,还打断了她的剑招,将那些扩散而出的魔气吸入了自己的身体中。
魔气是无法被轻易消除的,尤其是这种来自于魔脉眼的魔气,若非这种顽固的特性,凶冢也不至于令整个昆仑都头痛。
沈鹤之身怀琉璃骨,琉璃骨又是不多的可以消化魔气的灵宝,所以他用自己的身体硬接魔气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只是如此大量的魔气突然涌入,若一个不好,他说不定会当场暴毙......
云挽垂眸看着他的面容,心中一时涌出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既已想起了过去,她自也明白了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再看到沈鹤之......
出神间,青年睁开了眼,对上他的视线后,云挽下意识想将手收回来,他却已先一步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神色先是有些焦急,随后又满是茫然,但在云挽平静的目光中,那些情绪最后都慢慢褪却,转为了一种无声的死寂。
他的师妹已想起了过去,他也终于再次见到了她,也不知算不算是得偿所愿,可她并未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亦未有任何委屈痛苦,她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过去的那些轻飘飘的,早被风彻底吹散了。
她未被从前的任何困住,这个反应出乎了沈鹤之预料,却又让他觉得,这样便是最好的。
只是他仍不免有些失落,这份失落让他的呼吸略显不畅,剑气也再次变得失控,体内的灵气与还未消化的魔气彼此抗争,带来强烈的疼痛,沈鹤之紧抿着唇,一寸寸松开了手,低声道:“冒犯了。”
云挽没接话,她既没主动提及从前,亦没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她只是徒自收起了剑,站起身来:“既然你醒了,我便不在此处守着了,我追来此本就是因见到有幼童被妖兽掳走,现在该去救人了。”
沈鹤之连忙抓起身旁的剑,也强撑着起身:“我与你一同去。”
云挽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淡,也没有阻拦。
“燕少慈失踪了,螭龙链也断了,应是与戮心有关,”沈鹤之道,“我来寻你,是怕、是怕戮心是有什么阴谋......”
因他伤得实在算不得轻,说起话来也难得气息不稳:“即使你不想回太虚剑川,也要提防着戮心再有什么动作。”
云挽始终未接言,沉默了好半晌才突然问他:“若我不想回去,你是不是也不准备走了。”
她的语气很淡,沈鹤之却莫名觉得这话有些刻薄,不过他并不介意她刻薄于他。
“我不会走。”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若见到我心烦,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
只要让他在她身边护着她,怎样都好,他会一直跟着她,直到他死。
云挽却轻声说了一句:“我见到你并不会觉得心烦。”
她说这话时没有回头,这般略有些意味不明的措辞,倒不会让他自作多情地觉得是她还对他旧情难忘。
沈鹤之自嘲地笑了笑,又觉得这是他合该受的惩罚。
穿过灰沉沉的雾气,前路出现了长长的石梯,凶冢之内难以御空,云挽便率先一步迈了上去。
她是赶着去救人的,脚步不慢,沈鹤之气息未平,心绪又起伏波澜,便走得有些吃力。
他眼前一阵阵模糊发黑,望着她走在前方的背影时,竟恍惚间觉得此时的一幕是那样的熟悉。
他们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小小的少女带着不安与忐忑,走在寂静无人的登仙路上,她不时回头向他看来,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底却带着一种交织着警惕与想要向他求助的矛盾情绪,令他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那时的他怎能想到,后来的他们会经历那么多事,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只是瞬间的恍惚,沈鹤之就又回过了神来,那些恍如昨日的记忆也好似变得更加遥远,遥远到只有他一个人被永远地困在了过去。
他一步步跟着她,心间蔓延中一种酸麻又苦涩的疼痛,她却一次都没回头。
走了许久,云挽突兀开口:“你在想什么?”
她的语气仍是那样淡,好似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我在想,”沈鹤之轻声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是吗?”她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句。
“嗯......很好。”
没什么比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他更好的了,她可以向前走,可以拥有新的人生,甚至可以......与旁人相爱。
她又问他:“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我会先杀戮心,待他死后,我不会再纠缠你,”沈鹤之咽下翻涌的血气,“厄骨之事,你无需操心,我会来管,你想回太虚剑川就回;不想回去,亦可随意去做你想做之事。”
他不会强行将她拉回那个充满痛苦的过去,他不想强迫她,更不愿凭私心将她占有,即使他这一生都注定会被困在原地。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妙安。
就算她已完全不在乎他,他也希望她还能念着妙安。
云挽突然回头看向了他,这也是她这一路来第一次回头。
沈鹤之视线模糊,他就见她的眼眶竟有些泛红,他忙蹙眉仔细看去,又发现那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也是,她又何必因他的话而落泪呢......
云挽什么也没说,只重新转回了头,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掳走村中幼童的妖兽,是受了魔气影响的玉面蜘蛛,这种妖兽喜食活物,却并不会将抓来的猎物立马吃掉,而是先用蛛丝包裹,晾个七八日才会进食。
也是因此,云挽才未太过焦急。
此时出现在他二人面前的,是一片用蛛丝构造而出的巢穴,那只巨大的玉面蜘蛛正匍匐在最顶端歇息,它并未发现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
在它身旁,悬吊着一颗用蛛丝包裹着的虫茧,云挽一眼扫去,便探知到了其内幼童的气息。
这玉面蜘蛛在她眼里实在不够看的,这次沈鹤之也没再抢着出头,甚至也没有出手的打算。
云挽旋身而起,手起剑落,那玉面蜘蛛就应声被斩成了两截。
她再一剑斩出,一旁的虫茧也随之破碎,包裹在内的幼童滑落而出。
那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童,云挽一手搂过之后,她就惊恐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云挽难得有些无措,沈鹤之却主动伸出了手,道:“把孩子给我吧。”
云挽只犹豫了一下,就将孩子递了过去,随后她吃惊地发现,沈鹤之抱起孩子来竟相当熟练,甚至那幼小的婴儿很快便被他安抚了情绪,在他臂弯间沉沉睡去,不再哭闹。
她愣怔地看着他,又迅速反应过来,妙安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是沈鹤之一直陪伴照顾着她,他的确应是很会照顾孩子的......
这个认知让云挽眼眶发酸,她恍惚间,仿佛真的看到了她的师兄怀抱着他们的女儿时的模样,但当沈鹤之再次看向他时,她却又压下了这些情绪,移开视线,涩声道:“我们快些离开吧。”
凶冢不大,出口也不算难找,两人彻底走出山林时,外面已是夕阳西下。
村长带着他一家子,焦急地等在村口,来回徘徊着。
云挽率先向前去,村长远远看见她,终是露出喜色。
他连忙道:“仙师您可总算出来了。”
说着,他又提醒道:“您进入山林后,还有一位仙师来寻您......”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了跟在云挽身后的沈鹤之,和沈鹤之抱在怀里的孩子。
那小幼童是村长的孙女,他见状险些喜极而泣。
沈鹤之正将孩子递给她的母亲时,便听云挽轻“嗯”了一声道:“他是我夫君。”
很平常的一句话,平常到好似只是在叙述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沈鹤之却猛地僵住,他再无暇顾及其他,几乎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了云挽。
村长一家子听她这般说,除了道些感恩戴德的话,竟还参杂了几句祝福,什么“金童玉女”、“百年好合”之类的,云挽也都一一笑着应下了。
直至村长一家被云挽劝走,沈鹤之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始终回不过神来。
云挽偏头望向了他。
“师兄......”
这还是两人重逢后,她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唤他,时间好似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很久以前,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却又物是人非、伤痕累累。
这一次,他终是看清楚了,她的眼眶的确泛着红,那望向他的目光也绝不算平静。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沈鹤之已攥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拉入了怀中。
他抱得很紧,臂膀紧紧困着她的肩,紧到仿佛只要稍一松懈,她便会再次消失。
无声的疼痛与委屈,蔓延在这个沉默的拥抱中,而当云挽抬起胳膊想环住他时,她竟发现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在凶冢之中一次性吸入大量魔气,又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他的确伤得很重。
沈鹤之陷入了昏迷, 却仍努力想维持一份清明,他很害怕,害怕身旁之人会再次消失。
浑浑噩噩间, 他似是被她扶至了榻上, 他忍不住紧攥住了她的手,分毫也不愿松开。
清淡的甜香笼在床帐之内, 又充斥在他的鼻腔, 他终是觉得安心, 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像是睡了很久, 待沈鹤之再睁眼时, 窗外的天已彻底暗了, 屋内烛火摇晃,倒还算明亮。
依在他身侧的少女, 一只手被他牵着, 另一只手则捧着一枚玉简,看得很是专注。
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后,她放下玉简,垂眸看来。
丝丝缕缕的乌发从她的鬓角垂落,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带着沁凉的酥痒,令沈鹤之有些恍惚。
四目相对下,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
灯火暖黄,他竟疑心起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他嘴唇动了动:“我还以为......”
“什么?”她的神情其实称得上温柔, 却又清淡冷静得带着强烈的疏离感,沈鹤之便有些患得患失地急迫。
他得寸进尺地想要与她更加亲密, 奢望着她能对他再热情些,可又束手束脚地不敢上前, 似是一颗摆在面前的糖,既迫切地想含入唇齿间品尝,想咬碎了更深地咀嚼,却又害怕咽得太快,到最后品不出滋味。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也是因此,在凶冢再见到她时,他才生怕自己冒犯到她。
即使从前的错过只是误会,她也没道理一直为他停留。
“我......”云挽顿了一下,又像是踌躇了一下,才轻声道,“我并未想过要与你分开。”
她还是那副平淡的语气,仿佛只是叙述了一件小事,却轻易地在他心底掀起了波澜,沈鹤之的眼神愈发炙热,他紧盯着她,舍不得移开目光,云挽被他看了一会儿,便默默垂下了视线。
两人再见面后,沈鹤之虽始终克制着,却并未隐藏情绪,那份压抑在平静之下的爱意,她是能清晰感觉到的,又或者,他在她面前,大概是没办法隐藏情绪的,否则也不至于一见面,就冲动地挡在她面前,不管不顾地将那些魔气全吸入身体中,仿佛是在急着找死似的。
若是放在许多年前,云挽觉得,她应当会很高兴......
眼前这个人,她从前深爱到不能自已,即使到了此时,她亦不得不承认,她是爱他的,甚至仅只是看着他的面容,她心底都会生出丝丝缕缕的悸动。
她看到他,又怎会觉得心烦?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甚至亲自历了一遍死亡,过往的浓墨重彩,便好似都蒙上了一层纱,变得模糊不清,而他们之间,也仿佛横亘着一道无形的沟壑,那不是一道普通的、可以轻易跨过的沟壑,而是一道深深的、狰狞的伤疤,干涸的血迹是最痛苦的过往,是充满遗憾的擦身而过,所以这份爱意带来的甜蜜,也参杂着疼痛难忍的滋味,越是靠近,便疼得愈发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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