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又变成了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与自己面贴面。
有蛛丝从井口而落,缠住了她的手脚身体,就在蛛丝要向上拉去的时候,原本手脚无力悬浮的庄篱猛地抱住了贴近的人。
人影旋转,这一次没有人下沉,而是两个人影交织在一起向上而去。
哗啦一声,人跃出井口。
庄篱猛地抬起头,视线离开了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眼前是比潭底更诡异的画面。
黑色的大地,白色的天空,摇晃碎裂但被蛛丝缠绕的楼宇,不断在楼梯上攀爬又化作泥沙的男男女女。
有帝钟摇晃,有悬浮空中的黑洞,有琴音蛛丝漫天。
这边道法自然震碎涌来的人影,那边蛛丝大网试图遮住黑洞阻止万物被吸进去。
“真是热闹啊。”庄篱喃喃说。
“你——”沈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庄篱转过头看向他。
炙白的天空下,如墨大地上,站着一人。
不是曾经只看到的一双眼,也不是通过上官月梦中的镜子看到的模糊的面容,这一次那人清晰可见。
他面容清臞,留着美须,怀中抱琴,白色的衣袍,气度儒雅。
只不过此时满脸震惊,坏了儒雅之气。
庄篱一笑:“沈青,终于见到你了。”
她神情欢喜,宛如旧友重逢。
沈青却没有喜,只有惊,视线也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她的背后:“娘娘——”
听到他的话,庄篱配合的转动身体,露出后背。
后背上贴着一个人。
或者说,她与这个人身子融在一起。
这一副姿态陡然展现,眼前的世界更添诡异。
“这就是你的娘娘啊。”庄篱的神情依旧轻松,还侧头越过肩头,似乎想跟身后的人打个招呼。
可惜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后背。
而背后的女子低垂着头,毫无声息,相比于眼神明亮,精神奕奕的庄篱,她像是没有生命的藤曼。
在醒来的主体面前,娘娘的确是依附的藤曼,她竟然又裹挟了娘娘的意识,就如同当初——沈青咬牙喝道:“放开娘娘!”
或许是因为震惊分神,原本被他牵引的蛛丝变得松弛,缠绕的庄篱的身子,也再次向天上黑洞飞去。
沈青回过神,拉紧了蛛丝。
双体身停止上浮。
庄篱看着他,笑了:“我可不敢放开她,放开她,你还会牵我?我肯定被这个东西——”
她抬起被蛛丝缠绕的手臂,指了指天上的珠子黑洞。
“吸进去。”
她的视线又看向四周,纵然有蛛丝大网阻挡,但还是有不少人影被吸进去。
他们从地面上升起,一层一层一层脱离消散。
“这些被你拉入梦中的人,他们被吸进去的是噩梦幻化的意识,等醒来这场经历就结束了,毫无影响,我可不一样,我要是被吸进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又看向沈青,眼神幽幽,似乎哀求。
“你可要牵紧我啊,否则我和你的娘娘都要消失了。”
沈青眼中泛着冷森,视线也终于落在庄篱脸上,他深吸一口气,换做柔和的声音:“白篱,你现在带着娘娘睡去,我会解决这里,我也能保证,白锳伤害不了你。”
庄篱看着他,缓缓摇头。
“不行。”她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现在终于见到了,可不能去睡。”
见他?沈青微怔,什么叫是来见他的?不是来见白锳的吗?
他要说什么,忽地双眼一凝,看到被蛛丝缠绕的庄篱,抬手一挥,手中幻化出一把长刀。
白色的夜空下,长刀散发着幽光。
“你想干什么!”沈青喊道,手中琴弦一拨。
牵引在庄篱身上的蛛丝陡然一紧,庄篱举起的手被拉的垂下来。
但手中依旧紧握长刀。
蛛丝被拉着颤抖,庄篱的手再次慢慢抬起,手腕翻转,长刀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肩头。
“我想干什么?”她说,嘴角绽开笑,“当然是,拆了它。”
伴着说话,她用力一推,长刀穿透肩头缠绕的蛛丝,刺入身后。
蛛丝,血花,瞬时飞溅。
“不——”
但这很好,能感觉疼,就对了,说明对她来说这不是梦。
不是梦就好,如果是梦,毫无痛楚,把自己杀了,醒来又恢复如初多可笑。
因为太痛了,人有些恍惚,沈青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忽远忽近。
但庄篱的动作没有停下,发着抖,长刀再次削砍。
血肉蛛丝从身上飞落。
每一次蛛丝掉落,她的束缚就少一些,她的手就能更大幅度的挥砍。
所谓的拆了它,指的是蛛丝,是与她相融的另一具身体,但不管蛛丝也好,背后的人也好,都紧紧与她裹在一起,分不开。
要拆了它们,也就是拆了自己。
拆了庄篱。
当再次挥动刀砍向身后的时候,胳膊上的蛛丝猛地拉紧,下一刻诡异的扭曲在身后,但刀并没有脱手,这一刀还是砍了下去,掀掉了她半个肩头。
如果不是蛛丝还裹着她,她一定倒在地上了。
纵然疼痛视线都模糊了,但庄篱看到沈青的脸也宛如被砍了一刀。
她能看清楚他脸上震惊,不可置信,愤怒,以及惊恐。
庄篱忍不住笑了。
“你从来不屑于看一眼白小娘子,那我就让你看到你在意的。”
“我来见白锳,当然不是真的要见她。”
“白锳身边有什么,你清楚的很。”
“我身体里有什么,你也清楚的很。”
“为了你的娘娘,你终于肯来来见我……不对,应该说。”
“……你不得不来见我了。”
“沈青。”
白色的天,黑色的大地之间,庄篱悬浮其中,一把刀还嵌在她的肩头,浑身上下血淋淋,让本就诡异的场面变得更加恐怖。
“我等了一晚上,就是为了等你,让你亲眼看看,我怎么拆了你打造的庄篱。”
伴着说话声,她再次挣扎,被蛛丝束缚的手艰难但缓缓地抬起,伴着抬起,又一把刀出现在手里。
薄薄的锋利的刀刃擦过身前的蛛丝。
蛛丝跌落,跌落的蛛丝向上漂浮,瞬间被吸入上方那黑黝黝的珠洞。
因为少了蛛丝的牵涉,庄篱悬浮的身体也开始向上。
沈青拉紧了蛛丝。
庄篱的身体停止上浮,同时手臂更诡异的扭曲,手中的刀跌落消失。
“你既然知道你是我打造的。”沈青愤怒地喝道,“就别以为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随着说话,蛛丝缠绕,那些剥落的皮肉恢复如初。
庄篱笑了:“那必然还是能有一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要不然,你也不用用这种东西缠着我。”
伴着说话再次挣扎,她也不为了挣开蛛丝,只要手脚能动一下,只一下,就会有一把长刀浮现,狠狠地削砍。
她宛如竹笋,她又是剥竹笋的人,一刀一刀在自己身上切割,蛛丝,衣袍,皮肉,头发,混在一起不断地飞落。
几乎是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血人。
但眨眼间又被蛛丝缠绕,剥落的头发皮肉衣袍又重新回到身上。
宛如她先前剥掉的只是一重影子。
她没有停下动作,继续重复着削砍自己。
“你有本事一直裹着我啊。”
“你有什么本事!你当初是趁人之危!”
“就算是趁人之危,我还是爬出来了,这还是我的身体。”
“我清醒一日,你就一日松不开你的蛛丝。”
“沈青!帝钟那边要塌陷了!塌了你这梦境就没了,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娘娘了!”
“你快点织网,那珠子要把我和你的娘娘都吸走了!”
听着因为疼痛而颤抖,但却一刻不停的女声,再看那疯狂的动作,沈青只觉得双耳嗡嗡。
疯子,这个白小娘子是个疯子!
“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庄篱半边脸刚被自己削掉,用余下的一只眼看着沈青,“你在用我之前,应该向庄蜚子打听打听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到这里血肉模糊的脸上闪过又几分黯然。
“当然,庄蜚子可能也没真在意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着又再次笑了。
“也好,他们教我的,我也割下来还给他们。”
随着说话,她抬手在身侧挥刀。
“都还给你们,你们的庄篱,把庄篱还给你们!”
不知是蛛丝越来越少,还是因为削砍下的皮肉太多,她的手比先前灵活,刀刀见血,血肉横飞。
蛛丝将人复原的速度越来越慢,往往是刚恢复一半,另一半庄篱就被削光了。
视线里双体人变成了一半血人,看起来更加骇人。
“白篱!”沈青喊道,“你住手!”
庄篱看着他:“白篱,这个名字你终于舍得喊出来了。”又嘲讽一笑,“用了我的身体,连我的名字都不称呼一声,实在是不礼貌。”
沈青的确后悔了,也早该做更多防备,这种体质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庄蜚子夫妇教养了几年,不过是给她披上一个正常人的外表,内里依旧是个疯子。
在掀开剥去他给她织造的温柔后,疯狂本性无可抑制。
沈青深吸几口气。
“你听我说,你当时的确要死了,不是我杀的你。”他说。
庄篱打断他,冷冷说:“少说这些过去的废话,我只问现在。”
沈青咬牙,再次深吸一口气:“娘娘并没有真在你身体里,那只是梦,是我让她梦到自己是你。”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悲凄,“那时候我本要带娘娘走,但娘娘不肯走,她将自己的神智化为蝴蝶,从此逍遥天地间,是我给蝴蝶织造了梦,让她梦到自己是你……”
庄篱看着他:“我来京城是不是你操控的?”
沈青点点头:“是我。”又补充一句,“周景云去见庄蜚子的念头是我给的暗示。”
所以,周景云也是被操控的,庄篱心想,是啊,这就对了,要不然,她一个孤女何德何能能遇上这么好的人……
周景云也好可怜,被骗着娶了自己。
庄篱不由垂下视线。
蛛丝轻轻牵动。
庄篱猛地看向沈青,沈青的动作立刻停下。
“我会给娘娘换个梦,我这就让她离开。”
“我只想让她活着,你不要再伤害她。”
“她是我的梦,是我的念,我可以带走她。”
他说着拉动琴弦,原本裹着庄篱的蛛丝向后攀爬,汇集在身后。
庄篱觉得身子一轻,背后的人被蛛丝裹着拔了出来。
慢慢地随着蛛丝的牵扯向沈青飞去。
庄篱看着那个人影。
背后的人被拆走,蛛丝也从身上脱落,同时庄篱也开始上浮。
“你现在赶紧走。”沈青说,“被玄阳子的黍米珠吸走,你也别想醒过来了。”
庄篱看着他:“等一下,你忘了这个。”
什么?沈青愣了下,下一刻看到庄篱手中握刀猛地插进自己的心口。
他发出一声尖叫。
庄篱挖出一颗心脏。
心还在跳动。
“我的身体里有两个心呢。”庄篱对沈青一笑,“这是你放的吧。”
沈青自诩已经见过无数血腥场面,但这一幕还是让他忍不住裂开:“你这个疯子——”
伴着他的喊声,庄篱身上原本已经脱落的蛛丝再次浮现,疯狂地涌向她手中的心脏,似乎要将它重新放回胸口。
胸膛裂开血肉模糊的庄篱一笑:“这才是你的念吧。”
说罢将手中的心一抛,挥刀砍过去。
“不要——”
伴着沈青的喊声,抛起的心脏被刀砍成两段,瞬间化为泥沙。
沈青耳边嗡一声,他低下头,看到手中的琴弦断裂,蛛丝四散。
黍米珠下结成的蛛丝大网瞬间被吸走。
天地间牵着人影的蛛丝纷纷脱离上浮。
“不——”沈青一声喊,双手抓向琴弦,试图将它们接在一起。
与此同时,摇晃的结邻楼上,白锳踩着堆积的泥沙踮起脚,伸手终于抓住了帝钟,扯了下来。
嗡一声,道法自然四字消散。
沈青手中的古琴碎裂,紧接着是他的人裂开。
白色的天空与黑色的大地同时崩塌。
好可怕。
一个贵夫人只觉得眼一黑,她不由抬手扶额头,发出一声急促的低呼。
“怎么了?”有男声在旁问,同时扶住了她。
感受着温热的手,这位贵夫人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站在灯山前,花灯让人眼花缭乱,耳边是嘈杂的说笑声。
记忆里有什么在飞快地消散,只留下恍惚。
她转头看身旁自己的丈夫。
“我好像做了个梦。”她喃喃说。
丈夫笑了,低声问:“是累了吧,在宫里赴宴就是这么累,我刚才也觉得犯困呢。”说着指着眼前的灯,“再看一会儿,我们就去里面坐着,免得你进去还要应酬,更累。”
这位夫人满面欢喜,靠近丈夫:“能跟夫君一起,我一点都不累。”
夫妻两人依靠在一起看着花灯。
四周有人抬头看花灯,有人举着手中的酒杯,仰头喝酒,有妇人们结伴走过回廊,香风笑声四散。
“快来看啊,鼓舞开始了。”
伴着召唤,有不少人向麟德殿走去,殿外值守的禁卫面容肃重,审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内侍们含笑避让。
上官月站在东亭顶上,看着恢复如初的四周,结束了吗?他没有听到庄篱的召唤。
他应该立刻去结邻楼看看,她怎么样了。
但,上官月身子僵硬,慢慢抬起头。
如墨的夜空中悬挂着两颗月亮。
如计划中那样,沈青会为了保护他的娘娘,除掉帝钟。
而她则能藉着帝钟牵制沈青,剥掉了他埋在她身上的念。
但计划中没有黍米珠。
黍米珠。
她从沈青的梦境里已经知道这个称呼。
应该还是那个玄阳子的手段。
其实也不意外,搞掉帝钟这么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圣祖观。
有帝钟,自然也会有其他的镇物。
相比于帝钟,这个珠子很友善。
当沈青那诡异的梦境散去后,它也恢复了平和。
不再是黝黑的珠洞,而是如月亮般柔和,缓缓抚摸万物。
先前被蛛丝牵动的人们恢复自由,白锳抱着帝钟坐回软榻上,地上的兵卫们,王德贵站起来。
庄篱血肉模糊的身子也在凝聚,她重新跪在了地上,跌落的绳索重新将她绑缚。
时光如同倒流,恢复如初。
但对庄篱来说,这可不是好事,而是麻烦。
她还有第二步没走呢。
原本在帝钟被毁,执念被除之后,她就可以再无干涉的织造一场梦境。
杀死自己的梦境。
现在她不能动了,念头一动,她就会被珠光吸走,再也醒不过来。
但如果她不杀死自己,她现在也醒不过来了。
她,困住了。
白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告诉娘娘,愿意为她效劳。”
白锳说完这句话,忽地打个寒战,呆滞的眼神转动,视线里有乱乱光影闪烁,瞬间消散。
白锳怔怔一刻,低下头,看到怀里抱着的帝钟。
她发出一声尖叫。
麟德殿,随着殿内正中摆出一面大鼓,二楼乐师们也在更换位置,琴师们退开,鼓师们上前。
“沈琴师?”一个鼓师抱着鼓走过来,看着前方的人,“您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但沈青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
是沉浸在适才的弹奏中?
鼓师伸手推沈青的肩头,沈青身子向前一栽,倒在地上。
那鼓师吓了一跳,四周的乐师们也忙上前。
“沈琴师?”
“沈郎君?”
乱乱喊着将沈青扶起来,看到沈青闭着眼,鼻子里有血流出来——
是栽倒磕破了?
不应该啊。
正乱着,沈青睁开眼,刚睁眼就发出一声嘶喊“我的琴——”
琴?琴怎么了?
一个乐师忙看向他的琴,琴摆在地上。
“我的琴断了,我的琴断了。”沈青嘶声裂肺。
更多人看过去,神情不解。
“沈琴师,你的琴还好着呢。”他们纷纷说。
沈青扑过去,胡乱地在琴上抚摸:“不,不,它断了,断了,我的琴啊——”
状态癫狂。
四周的人都有些慌乱,这,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有人说,要回头喊。
刚回头有人冲过来,一把扶起沈青挟住,一手将琴拿起,就向外走。
直到这时四周的人才看清来人。
“周世子。”
“是东阳侯世子。”
周景云将沈青牢牢箍住,对乐师们说:“鼓舞要开始了,你们快点准备,别耽搁了,我来照看沈琴师。”又带着些许歉意,“我适才灌了他几杯酒,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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