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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我姐姐已经知道我来了,她到时候会想办法见我。”
上官月看着高楼,高楼也被花灯点缀明亮璀璨,看不清里面的状况,楼下有内侍禁卫,先前也有人想去登楼赏灯,但远远就被阻止了。
只有宫女引着的东阳侯少夫人过去了。
他跟不过去。
而白篱也没有让他寸步不离。
“当我被人叫走,你就跟着,看我是去哪里,然后你在附近寻一个类似之处。”
类似之处的意思是,如果是殿阁,他就寻找平地,如果是楼亭,他就寻找高处。
上官月的视线落在结邻楼旁边的西亭上。
虽然比不上结邻楼,但也算是一个高处。
他侧身一转,转到回廊外向西亭奔去。
殿内宴席正欢,但也有不少人在殿外赏灯,正对着各色花灯欣赏,忽地听的喧哗。
“不可上去。”
“快下来。”
内侍们围过去,想要把人拦住,但上官月动作灵活,三下两下,爬到了亭台顶:“在这里也是赏灯,陛下让我们来赏灯,怎么不可?”
这话引来四周不少人跟着起哄。
内侍们气的跳脚,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徒,这可是皇城,陛下就在面前,就要喊禁卫,又被管事太监拦住。
“是上官月。”管事太监低声说。
上官月啊,虽然是第一次进宫,但内侍们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金玉公主和陛下正高兴呢。”管事太监低声说,“别去扫兴了。”
说罢看着亭顶,见上官月站着叉腰,到处看,果然一副赏灯的模样。
“外室子终于成了皇亲国戚,正张狂呢,且让他狂吧。”
站在廊下的周景云看着这一幕,心里莫名有些羡慕。
站的高一些,是不是能看的更清楚?
他收回视线看向结邻楼,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她怎么样了?
“娘娘您坐下来。”
王德贵扶着白锳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身边五个兵卫分立在左右。
另有五人守着庄篱。
庄篱被绑着坐在地上,华丽的衣裙发鬓有些凌乱,一双眼狠狠看着白锳。
白锳手里紧紧捏着腰里悬挂的小三清铃,看了眼室内正中悬挂的帝钟,再盯着庄篱。
的的确确被绑着。
没有碎裂幻化,也没有其他的怪状。
直到此时,她也才稍微放松些,看庄篱的脸。
这张脸与她记忆里,或者说,与先前几次梦境中的女童渐渐融合。
曾经稚气的眉眼已经张开,瘦小的身子也长高了。
有些像自己十六七岁时候的样子。
不过这身衣服还有头上的珠宝,让庄篱整个人熠熠生辉。
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可没这么贵气。
就算是捧着良娣的封册进了长阳王府,也灰头土脸在王妃身边为奴为婢。
“你倒是有本事,当了东阳侯少夫人。”白锳喃喃说,“还让周景云为你卖命。”
“是我骗了他。”庄篱说,“这件事和他无关。”
白锳笑了:“你说无关就无关了?”说着摇摇头,“他知道逃不过,已经把命卖给我了。”
庄篱神情有些惊讶,挣扎着坐直身子:“他跟你说什么了?”
白锳似笑非笑:“他让我把你保下来,只要能保住你,他愿意投靠我,为我所用。”
庄篱愣了下:“我没让他这么做,我只是让他把我交出去,他好脱罪……”
是吗?夫妻两人没商量好吗?一个为了他,一个为了她?白锳想到那日周景云明明是因为白篱而来,却句句不提白篱,只说自己,只说别无选择。
东阳侯世子,竟然真为她死心塌地?小时候处处讨人厌的小孩子,长大了能如此讨人喜欢?
是那些手段罢。
白锳缓缓摇头:“小时候你吓唬人让人发疯,现在则迷惑人心,让人舍家舍命,你可真是个祸害。”
庄篱扯了扯嘴角:“我比不上二姐你,一心要亲人的命。”
白锳眼神一凛,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庄篱也拔高声音:“你不是想杀我吗?”
白锳站起来,咬牙低声:“是你自寻死路!父亲既然给你选了藏身之所,你为什么非要进京来?”
说到这里又冷笑。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都是别人害你,你就没害人吗?你装什么无辜?你进京来,几次三番让我做噩梦,在梦里吓我,你安的什么心?”
庄篱看着她:“从小到大,你也是这样,只会怪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你做梦,做梦的是你,不是我,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心里想什么。”
“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唬得住别人,唬不住我。”白锳冷笑,“我白日可从没想着自己给自己脸上泼水,自己拿火烧自己,晚上却做这种梦,不都是你捣的鬼?”
王德贵在旁扶着她,小声劝“娘娘别动气,娘娘别动了胎气,有话好好说。”
看着两人这般,他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们多,姐妹也是这般,动不动就吵架。
“那是你欺负我,做贼心虚。”庄篱说。
白锳咬牙,四下看,似乎要寻找什么能打人的东西。
“娘娘,长话短说。”王德贵忙提醒,现在可不是姐妹吵架的时候,“宴席有一会儿了,陛下和皇后或许会担心娘娘过来看您。”
白锳胸口剧烈起伏,把脾气压下来。
“我告诉你,我知道你的手段,我提前做了准备。”她说,展露手里的小三清铃,“这是圣祖观给我的,你的那些手段是徒劳的,休想恐吓欺骗我。”
庄篱看了眼她的手心:“我知道,我见识过了。”说着一笑。
白锳再次咬牙,这无疑是承认先前那些噩梦就是她搞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只问:“你不想活,就死远远的,跑到我跟前,到底想干什么?”
庄篱看着她:“干什么?你心里清楚,父亲才不是什么蒋后党,父亲是冤枉的。”
“他说过蒋后是豪杰这句话!”白锳咬牙低声,“不管他是不是蒋后党,他都是!就是这么残酷!”
“那你是吗?”庄篱看着她,忽然问。
白锳看着她,似乎没听懂。
“我不用那些手段。”庄篱说,“我先前用那些手段,是因为见不到你,现在我见到了你了,我就这样问你。”
她说着挣扎着站起来,两边的兵卫瞬时将刀抵住她。
庄篱不管身前脖颈的刀,看着白锳。
“二姐,你是蒋后党吗?”
白锳看着她,神情倒没有更恼火,起伏不平的胸口反而变得舒缓。
“我吗?”她说,点点头,“我是。”

“大郎君,你去见她,告诉她,你的身份,让她知道大家一样。”
沈青站在灯火阴暗处,看着殿内歌舞翩翩,似乎在专注欣赏,直到被身后有内侍低声急切打断。
沈青原本沉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一样什么?她算什么娘娘的人!她不过是求娘娘恩典,娘娘送她一个前程罢了,她也配称是娘娘的人!”
内侍无奈:“我知道你瞧不上她,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白锳为了前程已经丧心病狂,我们要把白小娘子保下来,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他说着看向结邻楼的方向。
“那边有帝钟在,能破一切幻术,只能坦诚相见了。”
沈青冷冷说:“好一个白小娘子,为了她,周景云献上了身家,我也要献上自己。”
内侍催促:“这次要留的只是白小娘子这条命,又不是白小娘子这个人,我们要我们的,白锳也能如愿,大家各取所需,暴露身份有些麻烦,但沈大郎君您一定能有办法脱身。”
沈青吐出一口气,抱起琴转身,穿过饮酒说笑或者观灯的人们,所有人都似乎沉浸在欢悦中,对沈青视而不见。
相比于麟德殿内的热闹,结邻楼上此时安静无声。
王德贵低着头宛如一个木桩,存在只是为了让白锳扶着,十个兵卫神情木然,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她就这样承认了她是蒋后党。
轻轻松松简简单单没有丝毫迟疑。
是啊,对她来说,承认这个,她又不会死,死的是跟她有关的人罢了。
更何况,听到的人是她的阶下囚,能奈何她?
人在梦里因为本能会戒备有所顾忌,但在现实中会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中而赤裸坦诚。
庄篱默然一刻,问:“是从投信举告宋家开始的吗?”
白锳看着她:“是啊。”轻叹一声,眼神追忆,“现在回想,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呢,那么高高在上的人,真的会听到我的委屈。”
庄篱看着白锳的双眼,似乎看到她手上胳膊上裹着伤布,趁着夜色,偷偷摸到闹市中的铜匦前。
虽然说是家里的女主人,但到底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少女第一次做这种事,暗夜里似乎有无数视线看着这边,还好并没有人出来喝问。
她也记不清该往哪个口投,胡乱的塞进去了,跌跌撞撞跑开了。
日夜转换,铜匦被打开,这一地的信件与四面八方的信件一起飞向京城,汇集到一处。
高大的殿内,不同的房间里,信件被一一拆开,查看,再登录造册。
白锳那封信被挑了出来。
“大郎君,这个是诉冤的,错投到建言献策里了。”
“一个小姑娘,被人撞了,嗯,的确是诉冤,重新登册吧。”
随着两句对话,信就要被拿走,但又有一女声响起。
“我瞧瞧。”
与此同时有一只白皙柔美的手伸过来,这封信被递过来,信打开,白皙的涂着丹蔻的手指滑过字迹,落在最后一行。
“……明明皆为人,为何他贵我贱?此乃不公,请皇后娘娘替天行道。”
女声念着信上的话,发出一声笑。
“请我替天行道也算是建言献策,这也没投错。”
“去吧,让她看看,贵人也会受到惩罚,天道无亲。”
后来呢?
“后来,大家就看到了,仗势欺人纵横的宋氏覆灭了。”白锳说,虽然过去了很久,想起那一刻,她的双眼还是闪闪亮。
那么显赫,那么大的家族,那么多的人,因为她一句话一封信,就成了阶下囚,被流放被斩杀,宛如一棵大树哗啦啦倒塌,化为乌有。
真是让人恐惧,又兴奋。
“后来呢?”庄篱继续问,看着白锳,“你后来又给她投了什么信?”
当时在梦里要看那封信,却遭到白锳强烈的抵抗。
白锳笑了,很干脆地说:“自然是感谢的信了。”
感谢的信?
“皇后娘娘为我惩奸除恶,我当然要表达我对她的敬佩,倾慕,和,向往——”
庄篱默然一刻,问:“后来,你跟着父亲进京,是去见蒋后了?”
白锳再次点头:“是啊。”虽然过去很久了,说到这件事,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女,紧张局促不安又期待,“其实,我也没有想到真能见到她,我当时在信上感谢了她,说想当面对她说谢谢,没想到,她真的让人带我去见她了……”
说到这里看着庄篱,脸上绽开笑容。
“她连父亲都不见呢,她只见我。”
庄篱低下头,绳索在身上交错,绑的结结实实,她双手交叉放在膝头,手上戴着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红宝石泛着光,宛如镜子,隐隐照出她的脸。
四周明亮的灯火,刺目闪耀,她眯起了眼。
“蒋眠儿。”她说,“她叫蒋眠儿。”
蒋眠儿?白锳看着庄篱,见她垂着头,似乎在出神思索。
她再次捏紧三清铃,看看四周,再看庄篱。
楼宇明亮,十个兵卫不多不少,庄篱被绑着跪坐在地上,姿势依旧,面容依旧。
白锳神情放松,笑了笑:“蒋眠儿。”她也唤出这个名字,“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还知道她叫蒋眠儿。”
这个名字说出来,她有些感叹。
已经许久没人提及蒋眠儿,她自己更是从不提起。
其实她也只见过她两次。
一次是单独的觐见,一次则是跟在长阳王和王妃身后进宫朝拜。
这两次她都没有看清蒋后的相貌。
单独的时候,满心慌张,虽然近在咫尺,但她没敢多看。
朝拜的时候,地位卑微,站在一众宫女中,那人在高远的御座上,看不清。
但蒋后这种人,哪怕她只是从你身边走过,哪怕只远远的见过一眼,又有谁能忘记呢?
“真可惜,你没见过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庄篱低着头喃喃问。
谁不好奇呢?那可是蒋后。
白锳对于庄篱的询问毫不意外。
太久没有提及了,也从来没有人可以说,现在庄篱提了话头,她也忍不住想要多说两句。
以后,也更难有机会说了。
“她很好看,不是那种让人觉得妖艳的好看,是让人望之就喜欢。”
“她很威严,不是吓人的威严,是万事都在她掌握中,她无所畏惧的那种威严。”
庄篱看着宝石戒面,伴着白锳的声音,眼神越来越涣散,但白锳看不到的是,那红宝石戒面里的脸越来越清晰。
清晰的呈现一双秋水眼,高挺的鼻子,樱桃小口。
的确很好看。
好看,是必要的,否则没有机会走进这座皇城,被皇帝看到。
但在这皇城里活着,仅仅好看还是不够。
还要让人记住,让人喜欢,让人害怕。
见了之后呢?
她就将这位白小娘子收为己用?
耳边白锳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告诉娘娘,愿为她效劳。”
为她效劳?
怎么效劳?
“我愿为娘娘棋子,为娘娘迷惑皇子,监控皇子。”
笑声在耳边响起,白锳有些恍惚地看着前方,见是庄篱低着头在笑。
“你这是为了娘娘啊。”她说,“还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不是很想嫁给长阳王?”
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陡然再听到这句话,白锳的脸还是瞬时发红,热辣辣的羞惭。
娘娘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想嫁给长阳王,因为英雄救美,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不,我只是,想成为娘娘这样的人。”她喃喃说。
庄篱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似乎先前问过了,白锳有些恍惚,没有注意到庄篱这句话自称变了。
蒋后这样的人,自然是人人都怕她的人。
人人都怕她?
宝石戒面映照的脸上缓缓浮现笑容。
“人人不是怕我。”她抬起头,看着白锳,“是怕权力。”
白锳再次愣了下。
蒋后当时是这样说的,但她还没有说出来。
怎么庄篱先说出来了?
她不由看着眼前的庄篱。
眼前的这张脸依旧苍白,但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似乎陡然脱下一层皮,呈现出另一幅模样。
眼波流转幽幽,嘴角弯弯翘起。
五官从熟悉变得陌生。
陌生,又似曾相识。
她的视线一阵恍惚,宛如又站在那宽大的宫室内,看着华丽的龙椅上那个女子慵懒而坐,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小姑娘。”她笑着说,“你不用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你要想的是得到权力。”
白锳按着心口,记忆的那张脸,与此时此刻眼前的庄篱融为一体。
她双耳嗡嗡,呼吸急促,不可置信。
眼前的庄篱不再看她,流转的眼波看向王德贵,兵卫们,又环视四周,似乎在辨认这是哪里。
“结邻楼。”她说,点点头,视线再回到白锳身上,“看来,你现在已经得到权力了。”
随着说话,身上绑缚的绳子脱落,肩背舒展,宛如一朵花徐徐盛开。
白锳发出一声尖叫,将手中的三清铃举起向前。
嗡一声,沈青猛地停下脚,低下头看手拎着的古琴。
琴弦在颤抖。
不知何时又出现的内侍在后猝不及防撞上来。
“怎么了?”他问,“快走啊。”
前方就是结邻楼。
沈青没有理会他,只看着手里的琴。
随着他的注视,琴弦再次拨动。
不是幻觉。
而且不是一根,所有的琴弦都在动,宛如人在舒展手臂,似乎要挣脱琴身。
他脱口而出:“娘娘醒了!”
内侍愕然:“娘娘怎么会醒?”又问,“你把娘娘带进来了?”
沈青摇头,他没有,他怎么会把娘娘带到这里来,这里有帝钟。
先前已经经受过一次危险。
在娘娘尚未彻底醒来之前,他不会让娘娘再涉险。
“那怎么回事?你没唤醒娘娘,娘娘怎么会醒来?”内侍问,视线也落在沈青的古琴上。
璀璨华灯下,琴弦无人弹奏,自己飞舞,且毫无声音,诡异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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