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唤,蝴蝶也不在,娘娘却醒了,那只能是一个原因。
沈青看向前方灯火璀璨的结邻楼。
这世上与娘娘有牵绊还有一个人。
“她把娘娘唤醒了!”
她怎么敢把娘娘唤醒?
当然,让娘娘苏醒是他最终的目的,但目前白小娘子的意识还占据主体,对另一个意识必然排斥戒备。
他只有每次将她引走,娘娘才能有机会醒过来。
怎么她竟然会主动唤醒娘娘?
难道她被白锳吓傻了?失去心智,消散了?
沈青的脸色变得铁青。
这是他想要见到的结果,但不是现在。
现在,可就糟了!
他抬起头看向结邻楼,原本璀璨的花灯似乎开始摇晃,视线也变得模糊。
在低头的时候,庄篱已经出神。
她看着宝石戒面,看着其内映照自己的脸,自己的双眼,深深的看进去,宛如看向深潭。
无边无际昏昏暗暗。
她的意识不断下沉,寻找着,渐渐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浮在潭底,面容和身形模糊,乌发和白纱衣如云雾一般。
庄篱静静地看她,然后慢慢张开口。
蒋眠儿。
死静的潭水泛起涟漪,声音一圈圈送出去,围绕着潭底的女子。
声音越来越大,不止她的,还有白锳的。
“她很好看……”
“她很威严……”
随着声音,涟漪中隐隐浮现人影,宫殿,交织混杂一闪而过。
潭水越来越沸腾,直到轰一声,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散了,潭底的女子睁开了眼。
庄篱只觉得猛地被拉入潭水中,与那女子面贴面,就像贴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那女子原本模糊的脸上呈现出眼睛,鼻子,嘴巴……
下一刻天旋地转。
庄篱的身子缓缓沉入水中,她看着上方,宝石戒面像镜子,更像一个井口。
先前她在外,现在她在内。
井口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她。
她看到她舒展身子,听到白锳的尖叫,看到白锳晃动着三清铃。
三清铃并无响声。
庄篱不由笑了。
白锳手里拿着的圣祖观小铃铛,先前她就见识过,在行宫入白锳梦,化作张择的样子刚靠近,白锳就识破了她醒来了。
白锳说这铃铛能破她的手段。
但,她不对白锳使手段,她对她自己使出手段。
这三清铃保白锳不入迷障,并不会管她入不入迷障。
所以,她戴着能反照出面容,有镜子功效的宝石戒指,看着自己,迷惑了自己。
蒋眠儿。
她是蒋眠儿。
四周越来越安静,庄篱无声地向下沉去,手脚身体都渐渐感知不到了。
井口越来越远,她的眼神也越来越黯淡。
她知道,她在冒险,她会再也醒不过来。
她在赌,一个机会。
白锳疯狂地摇晃着三清铃。
没有铃声响起,眼前的人没有如同先前一般碎裂。
怎么回事?三清铃坏了吗?
白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为什么眼前不是她的妹妹了?
为什么她看到了……
“娘娘——”王德贵也发出尖叫,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他忘记了搀扶白锳,也没有奋不顾身挡在白锳身前。
噗通一声,他跪在地上。
“娘娘——”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喃喃一声。
这前后两声娘娘并不是称呼同一人。
王德贵是新帝进宫后清查留下的旧内侍,自然是见过蒋后的。
谁不想见一眼蒋后呢?
谁不想跟随在蒋后身旁呢?
跟随在蒋后身边,内侍都能放出去做官。
只可惜他资质平庸,没能入蒋后的眼。
这是他运气不好,但这也是他运气好,躲过厮杀清洗活到现在,能继续在皇城里,还藉着张择攀上白妃。
白妃可不一般。
出身低微,家里又被判定蒋后党获罪抄斩,但却没有凋零,反而重获恩宠,更有了皇嗣。
要知道皇帝已经登基五年了,还没有儿子,朝堂坐稳了,但朝堂也不稳了,此时此刻有了皇嗣,白妃在皇帝心中无可动摇。
白妃更有酷吏张择暗中相助,就在今天,东阳侯世子也投靠了白妃。
因为白妃那个逃亡在外的妹妹,竟然是东阳侯世子的心上人。
可见白妃的运气。
说不定白妃将来比当年的蒋后还要权盛……
但现在怎么回事?
他怎么看到了蒋后!
宫中是传说蒋后鬼魂,且还侵害过白妃,但他并没有看到,大家私下说那是白妃和肚中皇嗣才有资格。
也算是一种福运。
没想到他王德贵也有这个福运……
王德贵跪在地上呆若木鸡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白锳攥着三清铃,三清铃在抖动,她的身子也在抖,但抖得如筛糠,也听不到三清铃的声音。
为什么没用了?
她看到的不是幻觉吗?
不是她妹妹变出来吓唬人的幻觉吗?
“来人,拿,拿下——”她颤声说。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五个兵卫,和一直守在庄篱身边的五个兵卫,倒是没有像王德贵这么废物,直接就跪下了。
他们并不认得眼前的人,只是对眼前的状况,尤其是白锳和王德贵的反应而震惊,兵器已经本能的对准了庄篱。
随着白锳一声拿下,五人将手中的刀刺向站起来的女子。
女子原本还在看四周,察觉动作看向五人。
她说:“退下。”
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大。
伴着清脆的响声,五人手中的刀剑落地,人也随着跪倒在地上,神情茫然。
原本守在白锳身前的五个兵卫,虽然没有上前,亦是兵器跌落人倒地。
白锳惊恐地向后退去。
只有鬼怪才有的手段。
三清铃不管用了。
但还有帝钟呢。
她不由看向楼顶正中悬挂的帝钟。
眼前的人也向上看去,皱了皱眉:“玄阳子的东西?”
白锳视线又看向她,声音沙哑:“娘,娘娘,您……”
娘娘看着她:“你还认得我啊,我以为你不认得了。”
白锳再也撑不住,扶着腹部,慢慢跪下来:“娘娘,我一直,一直期盼着您,回来——”
眼前的人笑了:“是吗?”
她说着话上前一步。
伴着她迈步,白锳的神情再次惊恐,看着这个明明身子是自己的妹妹,但脸却不是的人。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如果是噩梦,怎么还不醒来啊。
白锳觉得自己都要晕倒了,要是真晕倒也好,晕倒了是不是就能醒过来了?
她伸手扶住肚子,看着眼前的人:“娘娘,放过我,我,我有——”
“你有孩子了?”眼前的人接过话,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说着抿抿嘴,“我还以为你长胖了。”
她似乎是要说个笑话,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我,我有了。”白锳颤声说,想到什么,按着腹部向她匍匐身子,抬起头满眼敬畏,“娘娘,我,我生了这孩子,归你,你就有子嗣了,你就可以,当皇后,当太后,没有人能质疑你——”
这话似乎比她先前说的话好笑多了,眼前的人仰头哈哈笑了。
“我哪里需要靠这东西。”她说。
她不要?孩子也诱惑不了她,这个孩子没用,白锳只觉得心神混乱,腹部传来抽痛。
她按着腹部发出一声痛呼。
“你——”眼前的人上前一步,似乎要说话。
但伴着一步,头顶上的帝钟摇晃,发出嗡一声,楼顶的梁木突然坍塌砸下来。
她忙向后退去,梁木哗啦落地,但对地上匍匐的白锳,跪地呆滞的王德贵,兵卫们,来说,巨大的梁木宛如虚影,穿过身子消失不见。
这并没有结束,随着她的退后,不止是一根梁木,而是整个圆拱屋顶砸了下来。
她无处可退。
她也没有再后退,双手向上托起,跌落的圆拱屋顶瞬间停下,伴着碎屑如雪,她猛地向上一推,屋顶向上砸去。
目标是悬浮在空中的帝钟。
屋顶穿透了帝钟,瞬间消散。
帝钟摇晃,整个屋顶碎裂,露出四个鲜红的大字。
道法自然。
她抬起头看着这四个大字,原本白皙的脸被映照的通红,同时有丝丝裂纹蔓延,宛如一个瓷器要碎裂。
整栋楼也在碎裂,地面发出咯吱的声响,一道缝隙从中裂开,就在此时,无数蛛丝从四面八方飞来,站在地上的她随着蛛丝牵引悬空而起。
脚下裂开的缝隙,宛如张开的大口,一吞落空。
她转过头看向楼外,原本璀璨的宫殿宛如被泼上水的墨画,花灯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真实变虚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虚幻的蛛丝在夜色中飞舞,呈现出一条诡异的星河。
星河的尽头坐着一人。
似乎很远,但又很清晰。
沈青双手牢牢抓住琴弦,原本自己的飞舞的琴弦已经重回他掌控中。
“娘娘,您别动,别惊动它,我来拆了它——”
伴着说话,他抚动琴弦,星河浮动,无数蛛丝蔓延,原本模糊的宫殿,重新变得清晰,蛛丝从其中拉出一个个人影,有男有女,衣着华丽,他们原本凝滞在原地。
“拆了它。”
“拆了它。”
声音层层叠叠如涟漪般散开。
随着声音,麟德殿外不管是观灯的权贵,还是内侍,以及禁卫,男男女女齐齐迈步向结邻楼来。
他们眼神呆滞,脸上还凝固着笑容,齐齐地张口发出声音。
“拆了它。”
“拆了它。”
第一百六十四章 等候
眼前花灯还在闪耀,麟德殿内鼓声响起,那是如今最受欢迎的鼓舞,鼓声中欢笑声更浓。
但,有什么不对了。
东亭顶上,上官月皱起眉头。
以观灯的名义,再加上金玉公主的名义,站在东亭顶上,果然没有人敢动他,他可以按照白篱所说的那样,等。
他其实不知道要等多久。
白篱只告诉他:“等我喊你,你就把它扔下去。”
上官月伸手按住胸口。
当时白篱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它能救我的命。”
他很郑重的打开,看到是一支莲藕。
上官月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当时他也笑了,他想,她要靠一支莲藕救命,他还不如一支莲藕……
“不是,因为有你,莲藕才能救我的命。”白篱说。
说着还踮着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如果没有你啊,这莲藕连一盘菜都做不了。”
上官月再次笑了,这一次笑得开心。
但旋即笑容又沉下去。
但如果他等不到呢?
他发现了,她虽然是个鬼,也会遇到危险。
还不止一次了。
上官月看着四周,视线变得凝滞,花灯,光亮,人影,都变得模糊。
模糊也没什么,他可能累了,困了,也可能灯火太亮了。
模糊的视线里有很多人开始移动。
人走动也不奇怪,本来很多人就在外边走动看花灯。
但不对。
事情不对!
上官月低头看脚下,先前守在这里的内侍也在走开,他们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虽然迈步,但看起来手脚僵硬,就像被人牵着……
上官月看四周,其他人也是如此,男男女女,以麟德殿为界。
殿内歌舞宴欢如常,殿外所有人包括守卫都在走动。
向一个方向去。
上官月抬起头看向结邻楼。
快去,快去看看,一定出事了。
耳边有声音在喊,似乎还有什么在拉扯他,他想跳下去,跟过去。
但白篱说了要他等。
上官月按住怀里的莲藕,视线看着结邻楼,绷直了身子,宛如与石亭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京城外,圣祖观,这里没有花灯点缀,也没有过节的喧闹,夜色笼罩,道士们都已经沉睡,唯有大殿灯火明亮。
一个小道士靠着廊柱打个哈欠,视线里一根烛火跳跃,然后腾起灰烟。
他强撑着睁开眼,将新的蜡烛摆上去。
能撑一段了,睡一觉吧。
“王同怎么还不回来?”他嘀嘀咕咕,“在外可是享福了。”
虽然他跟王同一样是打杂的小道士,但也不一样,他是师父挑选收下的,那王同是花钱进来的,理应多干活。
但现在没办法,王同不在,只能他来做累活。
他刚要闭上眼睡一觉,有人走进来,这大半夜的吓得他叫了一声,然后看清来人。
“老祖,你怎么醒了?”他松口气问。
玄阳子看着前方的神像,神情有些无奈:“被吵醒了。”
吵?小道士向外看,如今城池里可能还在热闹,但热闹传不到他们这边来,四周万物静籁。
“其心不散,其念不散,吵闹世间啊。”玄阳子说,迈步伸手。
小道士只觉得眼一花,看到平时很少走动,时时刻刻都能睡着的玄阳子攀到了三清神像上。
他啊一声喊,张开双手慌张去护,老祖可别跌死了!
刚迈步,再眨眼看,玄阳子还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一颗宝珠。
那是元始天尊神像手中的混元珠。
是他眼花了,还是老祖真跳起来拿到了混元珠?
小道士呆呆,见玄阳子转身走到殿门外,将手里的宝珠向空中一抛。
浓墨的夜空中陡然多了一枚月亮。
下一刻小道士觉得眼一黑,视线宛如被宝珠吞没,又或者整个人的意识都消失了。
被蛛丝牵引的人们涌进了结邻楼。
楼还在摇晃,裂纹,但蛛丝从四面八方出现,将楼梯撑住,将裂纹缝补。
最先爬上楼梯的几人张开手,冲着帝钟伸过去。
道法自然四字闪耀,这几人宛如泥沙般散去。
但随即又有更多的人爬上来,一层又一层,泥沙也渐渐堆满了室内,趴在地上王德贵,兵卫们,甚至大着肚子的白锳也都站起来,神情呆呆踩着泥沙,向着帝钟而去。
沈青十指挑动琴弦,更多的男男女女被牵引着向结邻楼上涌来,在道法自然之下化作一层层泥沙。
白锳踩着越来越高的泥沙,越来越接近帝钟。
空中悬浮的道法自然四字,闪耀的光芒如利刃一层层跌落,让涌来的人变成了泥沙。
但对白锳来说,宛如雾纱,又如同温柔的手,从她身上温柔的拂过,毫无影响。
被蛛丝悬挂在空中的人笑了,脸上裂痕已经蔓延到脖颈,身上的衣袍也在碎裂,但又被蛛丝一层层缠绕维持。
“玄阳子,你这个心思狭隘,眼中只有一人的东西。”她大笑说,“那就让你护着的人毁了你吧。”
听到她大笑,远处抚琴的沈青也笑了,忽地眼一眯,漆黑浓墨的夜空中一点微光亮起来。
光亮越来越大,瞬间吞没夜空。
天空一片炙白,那光亮却变成了一个黑黝黝的空洞。
沈青脸色大变。
“黍米珠——”他脱口说。
与此同时,道法自然四字闪耀之下的人们不再化作泥沙,而是一层层人影不断从身体浮起,吸入天空中黑黝黝的光洞中,直到化为乌有,没有人影可牵系的蛛丝漫天飞舞。
“这就是黍米珠啊。”被蛛丝缠绕悬在结邻楼中的她抬起头看去,嘴角依旧带着笑意,“无上道心,万物皆可容。”
随着说话,她也开始上浮,还好被更多涌来的蛛丝牵引住。
“娘娘,您先避一避——我来缠住它。”
沈青喊道,说着话站起来,原本平放的古琴竖起,身前的蛛丝也随之而起,一分为三。
一部分还在牵扯人们登结邻楼,在道法自然之下化作泥沙,托着脸上带着呆滞的笑努力向帝钟伸手的白锳。
一部分飞向黍米珠,在空中结成一张大网要遮盖那黑色的空洞。
另一部分还裹着悬在空中的人,忽地一沉,人向裂开的缝隙坠去。
安静的潭水宛如被投入一块石头,荡起涟漪。
沉在潭底的庄篱头发和衣裙在水中飞舞,如雾如纱,她的嘴,鼻子被水流冲刷变得有些模糊,唯一双眼还清晰。
眼一直盯着上方。
井口遥远,越来越小。
这说明她的眼神也在涣散。
潭水其实也不安静,伴着水流有无数声音回荡,父亲的声音,哥哥们的笑声,还有山林的风,还有马儿嘶鸣,似乎在催促她应答。
她不能答啊,那些都是假的,死去的,过去的,已经不存在的,她是真实的,还活着,如果她答应了,她就再也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
虽然眼神在涣散,但她始终没有漂移视线,只看着井口。
砰一声,似乎有石头落入水中。
庄篱涣散的视线一凝,看到潭水涟漪,一个人沉了下来,再一眨眼人到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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