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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翠儿道谢,将荷花苞拿出来:“我倒觉得挺好的,我很喜欢花。”
她看着鲜嫩的花苞,还去找了一个破瓷瓶装了水插起来摆在床头。
“没两天就蔫了。”香儿嫌弃说,继续去洗头了。
夜色浓浓,下人房这边也渐渐恢复了安静,疲惫的下人们陷入沉睡。
但翠儿这边还传来悉悉索索翻身声,以及不断的呻吟。
“翠儿?”香儿看着床上的翠儿,忍不住唤。
翠儿闭着眼脸色苍白昏睡,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香儿试探着摸了摸翠儿的额头,火烧一般滚烫,吓得的后退几步。
想着适才干娘来看过后的脸色,香儿的脸色也很难看。
“只怕不好,伤了里面了。”干娘小声叮嘱她,“要是能退热,就熬过去了,否则……”
想到干娘摇头的样子,香儿打个寒战,看着床上的昏死的翠儿,她咽了口口水,忍不住抱起被子跑了出去。
她可不想跟死人睡一屋,还是去别的房间挤一挤吧。
屋子里少了一人更空寂阴森,床上的翠儿呻吟声也越来越小。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里摆在床头破瓷瓶中的荷花苞慢慢绽开。
鲜嫩粉白的花瓣散发出如月色般的柔光,光亮摇曳扩散,将床上昏死的小丫头笼罩。

烟气从博山炉里袅袅升起,宛如一条白线,摇摇晃晃,绵绵不绝盘旋。
春月看着这一幕,心想府里的熏香都是无色有味,而新少夫人用自己带来的香料,却是有色无味。
是不怎么好的香料吧。
“少夫人,我看您的香料不多了。”她问,“您喜欢什么香?我去府里取些来。”
侯爷夫人不喜这个儿媳,但少夫人该有的待遇总是有的,吃穿用度按照分例来,没人会阻拦。
庄篱正低着头将香料盒子盖上,闻言摇头:“不用,我只用自己做的香。”说到这里又对春月一笑,“等用完了,你帮我拿些配料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癖好,春月笑着应声是,看着庄篱将桌上的卷轴展开,知道庄篱该写字了。
“少夫人,我帮你研墨吧。”春月说。
庄篱摇头:“我自己来吧。”又停顿下,解释了一句,“我自己可以掌握用多少。”
或者说,她每次用的很少,春月已经注意到了,因为写不了几个字,就像刚开始学写字的蒙童,但少夫人的字写得又很好。
少夫人的习惯还真是奇怪,春月不再说什么,应声是。
“你去歇着吧。”庄篱接着说。
春月知道她写字的时候不让人打扰,没有再多说话退了出去。
雪柳在前厅院子里坐着,两个小丫头半跪着给她染指甲,春红春香在一旁陪着说话,看到春月出来,雪柳撇撇嘴。
“就说了不用伺候,你偏不听,被赶出来了吧?”她说,“她寡言少语,小门小户出身,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你伺候她,她还难受呢。”
春月陪笑说:“少夫人是要写字,读书人读书写字都是不想被人打扰,以前世子在家的时候也不让伺候……”
将世子和这女人相提并论,雪柳不高兴了,打断春月:“什么写字什么读书人啊,一篇逍遥游从她来家到现在才写了一半,我看她是不会写字,装样子呢……”
她也是读过书的,认识字,甚至知道这个新少夫人写的什么内容。
会读书有什么可炫耀的,天天摆出写字的样子。
雪柳将手抽回来,看着指甲上的颜色,没好气的甩手。
“什么花样子,丑死了,给我洗了。”
小丫头们忙应声是。
春红给春月使眼色,春月也不敢再说话了。
“还有,从世子书房借的那些书,我看她也只翻了一页。”雪柳看着春月,“你看好了,别丢了,损毁了,世子是真正的读书人,书房里收集的很多都是珍品,糟蹋了会伤心的。”
春月挤出一丝笑:“是,我会看着,姐姐放心。”
外边婢女们的言语,庄篱并没有听到,她正专注地写字。
虽然来这里不久,虽然难免陌生的人际交往,但总体来说,日子过得还不错,安安静静。
桌案上博山炉里的白烟还在蜿蜒,依旧是一条线,但因为绵绵不绝宛如变成了无数条。
无数条白线将书桌前的庄篱缠绕起来。
庄篱的视线似乎被烟雾阻挡,她不得不更专注地看着桌案上的纸,手中的笔也似乎变得很重,慢慢地提起来,慢慢的落下,只这一个动作,她的鼻头就有汗水渗出,再随着一笔一划,汗水渗出更多,很快在鼻头额头密密麻麻闪闪亮亮。
不知过了多久,博山炉中的香料燃尽,缠绕的白线渐渐变淡,然后消散。
庄篱看着最后落下的一笔,轻轻吐了口气,端详桌上的纸,一篇逍遥游终于写完了。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鼻头额头的汗,看向窗外,已经到斜阳夕照
“春月。”她唤了声。
似乎安静无人的院落里立刻响起脚步声,伴着女声清脆的回应。
“少夫人,你写完字了?”春月走进来,笑盈盈问。
庄篱看着这张笑脸,也不由笑了笑:“是,写完了。”
春月走过来,看着纸上满满的字:“少夫人写得真好看。”
“能写出来就很好了。”庄篱说,“好不好看也不重要。”
也是,她到底是个闺阁女子,又不是要考功名,能读书会写字就很好了,春月含笑点头:“少夫人传饭吧。”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屋檐和院落都陷入昏暗中,室内灯火明亮,春月带着婢女们一一查看窗纱,免得有蚊虫侵扰。
“少夫人,您在哪里坐着看书?”春月问。
这几日庄篱睡前都会看会儿书,虽然如同雪柳所说,看了几天了也没翻几页。
夏夜漫长,世子也不在家,侯夫人那边也不用侍奉,孤身一人,打法消磨时光罢。
庄篱却摇头:“今晚不看了。”说着又对春月一笑,“我今晚要留着力气做个梦。”
其实新少夫人并不是沉默寡言,她还会特意给解释,春月也笑了:“做个好梦吗?那可真是要留着力气。”
人到了陌生的地方睡不踏实,更别提做梦了,看来少夫人终于适应这里。
春月将室内的灯一一熄灭,看着内室已经换上白纱小衣的庄篱在将写好的字悬挂在窗边。
虽然说写的不好,但还是很喜欢自己写出的字吧,她不由抿嘴笑:“少夫人我来帮你。”
庄篱没有拒绝她的帮忙,两人将卷轴挂在窗边花架旁。
庄篱再将博山炉点燃。
与白天的香不一样,春月没有看到烟气冒出来,不过,依旧没有香味。
“少夫人,您有事唤我。”春月没有再多问,将夜灯放下,“今晚我当值,就在东次间。”
清冷的月色在院落中移动,宛如流水轻柔,渐渐越过假山花树,攀上了窗沿,夜风也跟了过来,吹动窗边悬挂的卷轴,月光趁机跟了进去,撞在卷轴上,风中似乎响起清灵声,卷轴一个字宛如被撞碎了,散发出萤光。
月光似乎找到了好玩的游戏,不断的扑进来,一个又一个字碎裂,宛如萤火虫飞舞,充斥室内,又落在垂下的床帐上,如星辰闪烁。
庄篱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有点点灯火亮起,那是街上悬挂的灯笼,四周似乎有人走动,似乎还有说笑嘈杂,但又似乎蒙上一层纱,她看不清也听不到,直到突然一声鼓从远处传来,声音震荡,雾纱被冲开,人影嘈杂也随即扑面。
“宵禁到了。”
“快走快走。”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从巷子里奔出来,向庄篱迎面撞来,下一刻穿过了庄篱。
庄篱回过头看一眼,见那货郎奔远了,再看街上人群都在散去,宵禁的鼓声一声声回荡。
似乎一眨眼,街上的人和热闹都消失了,又恢复了她刚睁开眼时候的昏暗和静谧。
真真实实,虚虚幻幻。
庄篱看着这条街道,认出从京城外进东阳侯府就是走的这里。
东阳侯府在京城的西郊,并不是城中心。
她的梦境能绵延多远呢?
她能不能走到她要去的地方?
她抬脚向前走去。

晨光渐渐铺满室内,春月猛地醒来了,揉了揉眼,适应光亮,急急下床。
“糟了,怎么睡过头了。”
做婢女这么多年,她一向谨慎本分,只会比规定的时间早起,从没晚醒过。
或许是因为昨晚做的梦回到了小时候,她坐在爹爹的肩头去城里看花灯,花灯真好看啊,爹将她举得很高,她看得太开心了,想要一直看下去,所以不想醒来,睡过头了。
其实小时候爹没带她去看过花灯,曾经说过要去看,但后来娘生病了,家里过不下去了,她被卖了。
其实卖到东阳侯府运气很好,没怎么挨过打,没有挨过饿,还被选到了世子身边做了大丫头,走出去比乡下财主家的小姐都光鲜亮丽。
这些年花灯不仅能去城里看,东阳侯府里的花灯也漂亮的很。
但,跟爹爹一起看的花灯应该是不一样的感觉吧。
春月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嘴角上浮笑起来,下一刻又收整了面容,利索地挽好头发向走去。
庄篱的卧房内已经传来声音。
“少夫人,您醒了。”
春月说道,对已经等在院子里的小丫头们摆手示意,一面迈进室内,看到庄篱穿着寝衣,散着头发,站在窗边摘那副字轴。
“少夫人我来。”她忙上前。
庄篱也由她帮忙,将字摘下来。
“怎么不挂了?”春月问,一面低头看,咿了声,“怎么糊了?”
原本清晰的字变得模糊,宛如被水染散了。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纸面,发现触手也潮湿。
“下雨了吗?”春月忍不住探身看窗外。
窗外的芭蕉叶上有露水滚滚,或许下的小,她睡得又沉不知道。
“把它收起来吧。”庄篱说,“我再重新写一副。”
一副字而已,春月也丢开不想了,点头说声好:“字就是要多写,越写越好。”
外边的小丫头们也捧着洗漱的盆水锦帕进来了。
庄篱坐下来洗漱,春月将今日要穿的衣裙取来,春红春香也进来了,唯有雪柳不见人影。
“夫人让她给阿锦小姐送府里的新茶。”春香小声解释。
春月心里叹口气,侯夫人跟前那么多人,谁不能去,以前没有少夫人也罢,现在院子里有女主人了,作为大丫鬟还只想去伺候别人。
春红忙笑着补充:“主要是夫人恩典,让她回家看看爹娘。”
雪柳是定安伯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在那边呢,回去看爹娘更合情合理。
庄篱只嗯了声,并不在意,洗漱更衣后便让摆饭,两个婢女去伺候,春月带着小丫头们收拾。
“春月姐姐。”一个小丫头拿着换下来的衣衫,忽然说,“少夫人的衣服……”
“放那边就好。”春月整理床帐没有抬头。
“不是,少夫人的鞋底都脏了。”小丫头忙说。
少夫人连屋门都不出,哪里会脏了鞋底,更何况又是寝室内穿的软鞋,这小丫头说什么胡话呢,春月转过头看,见小丫头手里拎着两只软绣鞋,底子上果然一片污迹。
哎?这……春月忍不住摸了摸额头,雨水飘进来将字打湿了,也打湿了地面,灰尘夹杂其中,适才少夫人在窗边踩上去脏了鞋底吧。
“你拿去洗一下。”她吩咐,又唤另一个丫头来,“把卧房的地面好好擦一擦。”
小丫头们应声是各自忙碌。
春月来到厅堂,庄篱已经吃过饭,正让梅姨娘进来。
订了每三天问安一次的规矩,梅姨娘按时过来,庄篱也并不晾着她。
说了几句家常话,梅姨娘看着室内的婢女们,雪柳不在,便递过来一双袜子,说:“少夫人,我闲着也没事给你做了双袜子。”
说着又憨憨一笑。
“世子的贴身衣衫都是我做的,我也就针线这点本事,少夫人别嫌弃。”
庄篱让春月接过来,又看了一眼:“谢谢,做得真不错。”
梅姨娘更高兴了:“少夫人不嫌弃就好,先前我也给前少夫人做过,她只用惯了雪柳的。”说着又眉飞色舞,“不过雪柳的针线真比我好,真是厉害呢,我跟她没法比。”
春月在旁轻咳一声:“姨娘别妄自菲薄。”
梅姨娘忙讪讪低下头:“我就是话多。”
何止话多啊,这都还挑拨上了,春月有些无奈。
庄篱神情如常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也不接有关先少夫人和雪柳的话,只说:“姨娘不用太辛苦做针线,家里有针线房。”
梅姨娘也不再多说,只感激的谢少夫人体贴,庄篱端了茶,她便乖巧地告退了。
春月轻声问:“现在让针线房的人过来吗?”
先前是送来了很多新衣,但有些不合体,今日让针线房的人来改一改。
庄篱摇头:“下午吧,上午我休息一下。”
刚起床就休息,少夫人是心累了吗?春月也不多问,示意婢女们退下,自己退开前又一笑问:“少夫人昨晚睡得好吧?”
坐在窗边的庄篱点头:“睡得很好,还做梦了。”
只要睡得好,心就是安宁的,春月松口气,又忍不住说:“奴婢也做了个好梦。”
庄篱对她一笑:“那很好啊,做好梦很开心吧。”
春月点头,再羞涩一笑退了出去,又站在院子里透过窗看到庄篱手扶着下颌似乎在出神。
少夫人在想什么?
庄篱在想昨晚的梦
虽然并没有走到要去的地方,但只要能再次入梦就是好事。
她的嘴角不由弯弯。
旋即又想到了庄夫人的话。
“你万万不可莽撞,你能活下来已经万幸了。”
庄篱的嘴角沉下来,她能重新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再化梦只怕魂飞魄散。
但那又如何?
她活下来就是因为不甘心,要问个明白,要不然,活着干什么!
庄篱坐直了身子,散漫的视线凝聚,看向桌上几天也没看多少的书,书上字工工整整,但当视线落上去,工整的字宛如火一般燃烧了起来,又宛如变成了无数利箭,纷纷向她眼中刺来。
灼热,刺痛,庄篱觉得眼都要瞎了,但她睁大眼,迎着火光利箭,将乱蹦乱跳的字用视线归拢成型,一行一行地读下去,汲取着墨字的精髓。
蹲在院子里玩的两个小丫头,记着春月的叮嘱不时向内里看一眼,见原本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少夫人又拿起书看,便放心地继续玩。
少夫人看书很慢的,一看就是半天。
雪柳进了定安伯府就被迎到老夫人那边,被人围着问东问西,现在问的自然都是东阳侯府新少夫人什么样。
虽然陆锦见过了,但到底不如在身边伺候的雪柳。
“没什么样啊,就是那样。”雪柳笑着说。
定安伯老夫人哼了声,指着一旁的陆锦:“像咱们家孩子这样的吗?”
雪柳喊声老祖宗:“谁能跟您调理出来的孩子比啊!”
定安伯老夫人笑了,但想到周景云死活不肯再要她调理出来的孩子,脸上的笑就变得生气:“不识好歹,我倒要看看他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
陆锦将一块甜瓜喂给老夫人,用力点头:“他过不下去了,祖母你可别再好心管他。”
没错,她心心念再挑个孙女嫁给周景云只不过是可怜他,想要他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服侍,又不是贪图他什么,防鬼似的,不识好人心!定安伯老夫人重重冷哼一声,不过脸色缓和。
这边气氛刚好,外边有些嘈杂,恍惚还有人说请大夫,死人什么的,定安伯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忌讳听到这个,顿时再次拉下脸。
屋里几个大丫头忙出去了,不多时外边恢复了安静。
“老夫人勿念,是有个小丫头病了。”大丫头们说。
定安伯老夫人皱眉:“什么病?不行就早点挪出去。”
小小年纪就病啊痛啊,晦气。

“也不是病了,小丫头翠儿不小心自己撞了一下。”
管着小丫头的胡妈妈被叫进来,笑呵呵跟老夫人解释。
听到这里,定安伯老夫人神色稍缓。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摇头说,“年纪太小不当用,就别用了。”
这是要把人赶出去啊,老夫人这里赶走的人,家里谁还敢用?这小丫头只能被卖了。
旁边的陆锦眉头微皱,这个翠儿她记得,总是被派来她跟前,撞了一下……那晚倒是被陆文杰撞了一下。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再次喂老夫人一口甜瓜。
“有妈妈们操心呢。”她说,“您别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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