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不是人也不多?”周景云笑说。
周家祖上是到了大周朝才发家,算不上枝繁叶茂。
庄篱想着适才在祠堂见到的牌位,说:“比我家人多。”
以前白家比不过,现在,更比不过。
这真是个不合适的话题,周景云心想,忍不住说:“现在,这里也是你的家。”
“希望祖宗们不要生气。”庄篱对他低声笑说。
是啊,他们是假成亲,周景云心想,神情再次顿了顿,他有时候都忘记是假成亲。
他迟疑一下。
“其实……”他说。
庄篱看向他。
春月和春红一前一后提着灯,给他们夫妻留出说话的距离,灯火有些昏昏,但庄篱的一双眼格外清晰。
她看着他,在认真听他说话。
周景云的声音再次一顿。
“……不会。”他说,“因为我是在做好事,祖宗们会很高兴。”
庄篱笑了:“能养出世子这样清正君子,先祖们也以为傲。”
周景云笑着点头,忽地看着灯影,伸出手,有晶莹的雪粒飘落。
“下雪了。”他说。
今年的第一场雪啊,庄篱仰头看天,夜空下冰冰凉凉的湿意扑面,前后的婢女们也响起欢悦声,将手中的灯笼举高,照出飘落的雪。
周景云含笑放缓脚步,看着走在前方不时伸手接雪的庄篱。
其实,他刚才想说,一直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挺好的。
夜色沉沉的时候,散落在肩头雪粒已经变成雪花,轻飘飘很快就铺满一层。
后门轻轻打开,阿菊急匆匆奔出来,带起的风让飘落的雪乱飞。
“公子。”她看着站在雪中裹着斗篷的上官月,声音有些哽咽,说着屈膝就要跪下。
上官月忙伸手扶住她:“阿菊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阿菊含泪看着他:“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上官月知道她说的什么:“杀人是密事,怎么可能人人都知道,我知道阿菊姐姐真的不知道。”说到这里又一笑,“就算阿菊姐姐知道,我也不会怪你,就如同我也不怪曲童,都是可怜人,命不由己,大家各凭本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纷纷雪下少年公子脸上笑意璀璨,阿菊眼泪垂落。
是啊,就算上官月真怪罪又如何?上头的吩咐,他们做人奴婢的能拒绝吗?
说对不起对得起有什么用。
阿菊收起这些没用的情绪,抬起头一笑:“公子是来见驸马的吗?驸马今日不在家。”
上官月摇头:“我是来见公主的。”
阿菊神情一惊,下意识打量他:“公子,不可……”
上官月将斗篷展开,笑着让阿菊看:“我不是来跟公主拚命的。”
阿菊摇头:“我知道小郎君不是那种蠢人,但,就算我去禀告,公主也不会见你的。”
上官月含笑说:“阿菊姐姐别为难,你只管去禀告,我有必须见公主的理由,我都不怕,公主难道不敢见我吗?”
阿菊满脸不赞同摇头,还要再劝。
上官月抬袖子掩口咳嗽两声:“不见公主,我也会死,还不如见公主搏一搏出路。”
阿菊心里叹口气,这一次公主的发难出人意料,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真动了杀心。
上官驸马来质问,并拂袖而去,公主脸色都没变一下。
公主似乎跟先前不一样了。
“好。”阿菊说,“公子稍等,我去禀告。”
上官月对她一笑施礼,看着阿菊走进去。
当雪片重新在肩头铺上一层的时候,阿菊回来了,神情复杂。
她适才顺着上官月的意思,故意用话挑衅公主,问公主敢不敢见,金玉公主自然不会害怕见上官月。
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一个能随手捏死的蚁虫。
虽然这次没捏死,不表示下一次捏不死。
“公主让你进去。”阿菊说,先一步迈进去,又回头,轻声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上官月垂下视线:“我如果真是驸马的儿子就好了。”
阿菊没听清他的自言自语,问“小郎君说什么?要去告知驸马一声吗?”
可惜他不是。
上官月抬起头对她一笑:“不用。”说罢迈步进去。
华丽的厅堂内温暖如春,灯火璀璨,其间有美貌的侍从或者歌舞或者献酒。
金玉公主坐在软榻上,醉眼朦胧。
“你如果来我面前自尽。”
她看着站在厅内的少年。
在进门之前,侍从们将上官月的斗篷解下,衣袍搜了遍,甚至头发都没放过。
此时的上官月衣袍凌乱,发髻散落,狼狈不堪。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美貌。
比上官驸马更美的相貌。
金玉公主笑了笑。
“我可以容你一副上好的棺椁。”
上官月跪下来,从衣领中扯出一根红绳,其上系着一看起来很普通的玉片。
“请公主识别此物。”他说,将手高高举起。
什么东西?金玉公主懒懒看一眼,既然人放进来了,东西也无所谓了,对侍从摆摆手。
侍从快步上前接过,捧过来。
金玉公主也不接,向侍从手里扫了眼,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时一惊,人也坐直了。
“你。”她看着上官月喝道,“从哪里来的此物!”
厅内奏乐和歌舞都停下来,瞬时安静。
上官月抬头看着金玉公主:“请公主容我私下禀告。”
金玉公主没什么好怕的,室内奏乐舞蹈端茶倒酒的侍从婢女都退了出去,只余下身边持刀的护卫。
金玉公主转动着手中的玉片,灯火照耀下手指擦过其上雕刻的一个字。
这个字,很早就成为了禁忌,她都要忘记了。
“公主您还有这个玉片吧。”上官月跪在几步外,轻声说。
金玉公主伸手抚向脖颈,从珍珠金玉环绕的配饰中,扯出一条红绳。
其上也挂着一个玉片。
她将两个玉片举在眼前,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嘴角浮现一丝笑。
这笑似乎嘲笑又似乎追忆。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也就四五岁吧,有人进献祥瑞,是一块天降玉石,父皇亲手把它做成两个玉佩,给了皇长兄和我一人一个,只有我们两个有,其他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金玉公主带着几分得意,旋即又几分怅然。
那也是记忆里父皇最像父亲的时刻,再后来,随着他们长大,父皇变老,父皇看他们的眼神也变得疏离,最后更是如仇人般。
曾经佩戴这个玉佩的皇长子也好,没有得到玉佩的皇子也好,都死了,只余下她和六皇弟。
金玉公主抚摸着右手中玉片上的字。
皇长子李礼,十八岁封太子。
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
而皇帝与儿子之间的杀戮也是从他开始的。
皇帝斥骂太子私藏兵器蓄养兵士勾结朝臣,意图夺宫篡位,子非子臣非臣,先剥夺太子封号,又定罪圈禁,贬为庶人,又赐毒酒白绫。
太子骂皇帝多疑暴虐失德,非明君,枉为人父,他不屑做皇帝之子,摔了毒酒撕烂白绫,放火自焚于东宫。
大火烧了三天。
那时她避在西山别院,深夜里似乎也能闻到烈火焚烧的气味。
真吓人啊。
金玉公主伸手攥住玉片,闭了闭眼,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真是好大胆。”她睁开眼,看着上官月,慢慢说,“竟然敢盗取废太子遗物,这一下总不能说是我不容你,这可是你死罪难逃。”
伴着她这句话,两边的兵卫跃跃欲试,要将上官月当场斩杀。
上官月对金玉公主俯首:“我是有罪,但不是盗取遗物。”说到这里声音似乎笑又似乎哽咽,“都烧光了,就地埋了,东宫都重建了,哪还有遗物可盗。”
他说罢抬起头,看着金玉公主,眼泪滑落。
“姑母。”他声音低低唤。
金玉公主一怔,怒斥:“你喊什么!”
上官月看着她:“我是李余,该喊您一声姑母。”
李余?金玉公主一时茫然,想不起这个名字是谁,耳边听的声音传来。
“我生在八月十五,皇祖父赐小名月,我母亲说月满则亏,给我起名为余。”
“我每年生辰,姑母都会送一个赤金月盘,直到四岁那年……”
太子是有一个孩子。
父皇也很喜欢这个嫡长孙,赐了小名。
太子势盛,这个孩子过生辰,她当然要精心相待,每年送足够表现诚意的,又能讨父皇欢喜的月亮金盘。
直到太子出事。
太子不再是太子,一家子也都死了,她不用再为一个小孩子恭祝生辰了。
金玉公主只觉得两耳嗡嗡,指着上官月。
“胡说八道。”
“大胆,大胆,敢假冒皇室!”
“驸马呢?这就是驸马想出的新把戏吗?”
“把上官学给我押过来!”
“你们两个真是活腻了!”
金玉公主怒声在厅内回荡。
从说出李余这个名字后,上官月虽然还跪着,但没有先前那么卑微。
看着发怒的金玉公主,他也没有惶恐,只苦笑一下:“公主,假冒其他皇室皇亲也罢,谁会假冒废太子这一脉啊,贬为庶人,挫骨扬灰,沾上了死路一条。”
“也难说,你们父子想与我攀亲想疯了。”金玉公主冷笑,“就算是死路一条,也要跟我攀上关系。”
上官月没说话,从腰里解下提前打湿的绢帕,擦拭自己的脸。
擦脸做什么?是这张脸做了伪装,并不像上官驸马,而是像她或者皇室子弟们?
金玉公主冷笑说:“天下之大,难免有长相相似,别以为靠着脸就能变成谁。”
“是,天下之大,要找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并不难。”上官月说,再次苦笑,“但驸马那时候没必要特意找一个这样的小孩子养。”
太子已经成了禁忌,谁碰谁死,驸马犯不着去触这个眉头,专门收养一个相似的孩子,只为了今天来公主面前喊姑母攀亲。
那才是荒唐可笑。
随着说话,上官月的脸被沾了药水的湿布一点点擦过,擦去其上涂抹的伪装,原本就瓷白无暇的脸,宛如又剥下一层薄膜。
璀璨的灯火下,他玉面杏眼,肌肤生光,眉眼似乎没有区别,但又好似变了一个人。
他看着金玉公主。
“姑母应该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了,而且我跟父亲长得不太像,更像母亲。”
“姑母应该还记得我母亲的样子吧。”
他抬眼看向金玉公主,微微一笑。
“毕竟姑母当年撮合了我母亲与太子。”
金玉公主看着这张脸,一瞬间恍惚。
“公主,奴婢们查出来了,上官学的确有个心上人。”
“是太府少卿杜家的女儿杜三娘子。”
她的耳边回荡着侍从们的声音。
“公主你看,那个就是杜家三娘子。”
金玉公主似乎看到金水河边,一群年轻的女子在游玩嬉戏,其中一个正摘下帏帽,露出桃腮杏眼,玉肤生辉。
纵然生在皇宫,见多了美人,金玉公主那一刻还是看得呆呆。
她将鱼竿砸进水里。
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倒影的脸。
“让母妃请她进宫来。”她看着鱼儿乱游的水池,对贴身的宫女吩咐,“你们让她跌进御花园的湖水淹死。”
她是公主,她要活得开心,讨厌的人就必须死。
她站在高高的楼台上,看着那桃腮杏面,穿着海棠花裙的少女被宫女们撞进了湖水中,宛如一朵花起伏。
死在皇城,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总不能怪罪皇妃吧,最多让两个宫女陪葬给她罢了。
不过可惜的是,杜三娘子这朵娇花没有凋零,被恰好路过的太子救了起来。
太子谨守礼节,与少女肌肤相亲,便主动求娶。
没有少女以及少女的家族能拒绝太子的求娶。
接下来不用她再去做什么,上官学再没有了心上人,抢在杜家三娘子与太子大婚之前,接过了尚公主的圣旨。
而那位杜家三娘子则成了太子妃,将来还会成为皇后。
真是命好啊。
金玉公主在一次家宴上,终于忍不住嫉妒又不怀好意地告诉了杜三娘子“你有今日要多谢我。”
得知还有这段缘故,杜三娘子神情惊讶,连称无辜,解释自己与上官驸马并无私情。
金玉公主懒得信,但也没有再翻旧事,因为杜三娘子虽然解释自己与上官驸马没有私情,但接受今日的地位是金玉公主的功劳,慇勤地赠送了金玉公主许多礼物,与金玉公主常来往,将金玉公主视为上宾。
金玉公主很满意太子妃的态度,也很得意这么个把柄在手,将来太子妃成了皇后,也要礼让她三分。
否则她只需要挑动皇兄两句,杜三娘子就没有好日子过。
她那时候觉得,杜三娘子没死挺好的,两人都在她的手心里,还要对她感恩戴德。
没想到……
当初太子被父皇开始质疑时,曾经向其他皇子公主们请求帮忙向父皇解释。
但皇子公主们都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
京城世家也纷纷回避。
直到皇帝一罚再罚,一次比一次罪重,太子宛如困兽也终于发了疯。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避开了。
上官学竟然敢在皇帝诛杀太子一家的命令下,带走了小太孙!
这是为了太子吗?
当然不是!
这是为了杜三娘子!
金玉公主看着眼前上官月的脸,宛如看到了杜三娘子坐在面前对她轻轻一笑。
这一笑宛如烈油般倾倒在身上,烧的她浑身发疼。
原来,能让上官学奋不顾身的还是他的心上人。
原来,在这两人的深情面前,她才是个笑话!
死!让他死!让他们都去死!
“公主。”上官月看着面前脸色极其难看的金玉公主,“你一定很生气驸马当初瞒着你,那时候瞒着你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你好,你常在先帝和蒋后跟前走动,万一失态必然会被牵连。”
金玉公主心里哈一声嘲笑,是怕她被牵连?
少用这种好听话来吹捧她。
怎么可能,如果当时上官学告诉她私藏了小太孙,她一定会告发。
什么皇长兄,什么骨肉亲情,都比不上博正当权的蒋后一笑。
上官学心里清楚的很。
“怎么?现在不怕了?”她冷冷说。
上官月看着她:“不怕了,蒋后已死,新帝登基,朝堂清明,公主也不再需要看人脸色,被他人左右生死,就算我表明了身份,公主也不会被牵连。”
不被他人左右生死吗?金玉公主心里哼了声,再次冷笑:“所以你就想来跟我攀亲了?”
上官月摇头:“先帝当初已经将我们贬为庶人,我并不求跟公主再续亲缘。”
那求什么?金玉公主冷冷看着上官月。
上官月迎着她的视线。
“我从不怨恨公主你恨我,杀我,因为我和驸马瞒着公主在先,你是被蒙蔽的,做什么都没有错。”
“但这一次我想明白了,要跟您表明身份。”
“我不是怕死,也不是为了跟公主攀亲,更不是为了重回皇室,更没有图谋帝位的野心。”
听到这句话,金玉公主眼睛都不由瞪圆,觉得荒唐又好笑。
图谋帝位的野心?
疯了吧,他哪来的资格有这个野心?
耳边传来上官月的声音。
“……我父亲曾是太子,如果翻案,我就能恢复太孙身份……”
金玉公主的思绪一顿,放在膝头的手攥了起来。
其实,他还真有这个资格。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吩咐侍卫堵住上官月说大逆不道的疯话,听着上官月的声音传来。
“……但请公主明鉴,我并不是为了这个身份。”
“长阳王已经登基,如今又有了皇嗣,众望所归。”
“……我只求能让父亲洗清冤屈,不求恢复太子之身,只求能与先帝重续父子。”
“……我父亲当初已经是太子,没必要谋逆,他是被人陷害的。”
“那时候陛下被蒋后所惑,不听我父亲解释。”
“如今终于等到蒋后被诛,朝堂清明。”
“……公主,我等了这么久,始终不得其法,我这次又差点死了,我好害怕,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就这样白白死去,父亲还是背着罪名。”
“……公主,您现在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您是皇帝的长姐……”
“……只有你,只有你能助我,只有您了。”
上官月说到这里重重地俯身叩头,悲戚呜咽。
金玉公主看着他,其实他后边说什么她没听,她在走神,但自己也不太清楚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什么想法乱成一团。
她伸手支颐,看着跪地呜咽的少年。
长阳王已经登基,还有了皇嗣,龙脉得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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