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云噗嗤笑了,这小姑娘有时候还很会说笑话。
“吃饭吧。”他柔声说,将一块鱼肉夹给庄篱。
庄篱道谢低着头认真捡刺吃鱼。
原来老道认为是蒋后的鬼魂作祟啊,庄篱心想,也对,对于宫里人来说,蒋后是最大的忌讳和噩梦。
这样挺好,认为是鬼魂作祟,比认为是人作祟要好。
有蒋后鬼魂顶在前方障眼,她就安全了。
庄篱抿了抿嘴,这算是她作为蒋后党的好处吧。
随着夜灯的摇曳,读书声也变得悠远,周景云看着旁边闭着眼的白篱,呼吸平缓,睡着了。
比昨日读书哄睡花费的时间长一些,可见精神的确是好转了。
周景云放下书,要熄灭灯又停下来,怔怔一刻,轻轻掀起被子帐子下了床。
帐子上倒映着人影轻晃,向外去了,伴着门轻轻开合,室内陷入安静。
庄篱睁开眼,略有些疑惑。
不是去了净房?这是去哪里了?夜半三更的。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
来到东阳侯府,已经打乱周景云的生活习惯了,他的事还是不要多过问。
庄篱向内翻个身,闭上眼。
外院里睡眼惺忪的丰儿看着走进来的周景云吓了一跳。
“世子,有什么事?”他问,又要去唤醒其他人。
周景云摆手制止他:“我睡不着,来书房找点笔记,不用惊动大家。”
这倒也是,世子在外的时候,也常常半夜不睡,发奋读书。
丰儿不再多问,将书房的灯点亮,然后被周景云赶出去。
“你去睡吧,别打扰我。”
宽大的书房里,周景云举着灯向一侧的藏书架走去,这里打通了两间屋子,布置了密密麻麻的书架,存放着各种书籍,画卷。
周景云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书架,将灯放在灯架上,轻轻抽出一本书,原本靠墙的书架发出咯登一声响,弹出一个暗格。
暗格子不大,摆着一卷纸。
周景云默默看一刻,伸手拿出慢慢展开,灯火摇曳下,一个女子的云鬓先浮现在视线里,紧接着是饱满的额头,一双秋水眼……
昏昏灯下,用青黛稍微上色的眼,随着展开似乎好奇地看着他。
周景云将手一收,尚未展开的画又被卷了起来。
他静静立了一刻,将画塞回暗格里,拿下灯慢慢向外走去,影子在地上被拉得长长。
吃晚饭的时候,如果庄篱不问,他没打算说是蒋后的鬼魂作祟。
这种荒诞之言,不说也罢。
人死气散,难道真还能回来?
周景云看着摇晃的灯影。
如果回来,能回到哪里?
其他时候自然毫不犹豫说假的,但玄阳子说的……
“谁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样传开了。”上官月倚着栏杆,望着夜色里的金水河,笑了笑,“真要是有鬼也不错。”
又想到李十郎的死。
也许真是花小仙报仇。
枉死的报仇,冤死的伸冤,作恶的要被报复,害人的要被鬼害,如此痛快明了,作恶的人作恶反倒要想一想,世间也简单多了。
但,上官月带着嘲讽一笑:“怕的是人藉着鬼生事。”
瑞伯若有所思:“不知陛下又要筹划什么呢?蒋后党抓了也不少了,这都五年多了,借口也该换换了。”
上官月要说什么,有随从从楼内闪出来,低声说:“公子,你让查的事查到了,监事院那张缉捕文书,要抓的是,前些时候被夷三族的朔方节度使白循的小女儿,也就是宫中贤妃白氏的幼妹。”
上官月和瑞伯都有些惊讶。
“没想到白家竟然有人从张择手里逃脱。”瑞伯说。
上官月心想,怪不得梦里的女子跟白妃肖像,原来是姐妹。
但旋即又摇头,说反了,应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先看到白妃的画像,所以才梦到和白妃相像的人。
总不能是真的梦到白妃的妹妹了吧。
那岂不是也是鬼魂作祟?
他正胡思乱想,随从又接着说。
“还有,宫里的人送来消息,说蒋后鬼魂作祟……”
上官月点点头:“刚才已经打听到了,说是惊吓了陛下。”
随从摇头:“不是惊吓到陛下,是惊吓到白氏,也就是被夺了封号的贤妃。”
竟然是她?上官月和瑞伯对视一眼,说句笑话,一个罪妃,蒋后的鬼魂哪里会看在眼里。
“白氏,有孕了。”随从压低声音,“所以蒋后鬼魂欲害皇嗣。”
上官月和瑞伯愕然。
“原来如此啊。”上官月笑说,轻轻拍了拍栏杆,看着前方安静又璀璨的城池,“值得蒋后鬼魂来暗害的皇嗣,可不是一般的皇嗣啊,白氏,不,贤妃娘娘要恢复封号了。”
所以说了嘛,鬼有什么好怕的,鬼最终也不过是被人拿来用的。
天色濛濛亮的时候,张择已经站到了含凉殿外,虽然是清晨,但这边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有宫女内侍有太医女医。
王德贵忙前忙后,深秋的早上冒出一层汗。
“中丞,您来了。”他笑着上前恭敬施礼。
张择含笑说:“王总管这么忙?累坏了吧,要不要给您调换个地方,放心,我可不怕得罪高十二。”
这是在笑话他先前在冷宫的时候,托人找张择求个出路,但张择却说让他留在那里,有好日子等着他,没想到果然!
王德贵对张择深深一礼:“多谢中丞指点,奴婢死也不离开白娘娘身边。”
张择哈哈大笑。
这边虽然人多,但很安静,张择的笑声很突兀,四周的人们都看过来,脸色有些不安。
“中丞您请。”王德贵大声说,“陛下已经传令了,娘娘正等着您问案。”
说着又带着几分讨好。
“请中丞温和些,娘娘如今要养胎。”
张择淡淡嗯了声,抬脚向内去,内侍宫女太医们纷纷避让退出来,王德贵守在门外。
虽然时候尚早,白妃已经起床了,倚在美人榻上端着一碗汤药,似乎嫌弃太烫,用勺子慢慢搅动。
对张择走近毫不理会,似乎呆滞又似乎出神。
依旧穿着白绸寝衣,散着头发,脸色惨白,但在四周华丽的装饰映衬下,不再疯癫可怜,而是娇媚如仙。
张择俯身恭敬一礼:“恭喜娘娘这么快就出了冷宫。”
白锳依旧没有抬头,看着手里的药碗,褐色的汤药在搅动下荡起一圈圈涟漪。
“嗯。”她说,声音清清冷冷,丝毫没有冷宫时那般颤颤弱弱,“我运气还挺好的。”
含凉殿原本就是皇帝歇息之所,布置上没那么肃穆,再加上先帝蒋后奢靡,其间多次大修宫殿,含凉殿越发华丽。
不过皇帝节俭,不舍得住这么好的宫殿,更别提赐给妃嫔。
“娘娘如今是头一份。”张择笑说。
白锳抬起头笑了笑:“是托了皇子的福。”说罢将药一饮而尽。
张择上前,双手接过药碗,又将一旁的锦帕递给白锳。
白锳倚坐着,身形未动,对张择的侍奉也没有丝毫战战兢兢,神情淡然又似乎出神,接过帕子擦了擦嘴。
张择又将一旁的一碟蜜饯递过来。
白锳噗嗤笑了:“外边的人可知道中丞也很会侍奉人?”说着捡起一块蜜饯吃了。
张择笑了笑,将碟子放回去,垂目说:“多谢娘娘不嫌弃。”
有人就嫌弃他,不肯用他。
有关过往的情绪一闪而过,张择很快再抬起头。
“娘娘有孕引来蒋后鬼魂作祟的事已经散出去了,如此人人皆知娘娘腹中皇嗣贵不可言。”
白锳点点头,伸手抚了抚小腹,带着几分怜惜说:“我的孩子受惊了。”
张择说:“接下来陛下就该为娘娘恢复妃位了,免得皇嗣受委屈。”
话说到这里,门外传来王德贵的喊声“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听到这喊声,白锳抬手掩面,娇怯起身,张择站立不动,身形比先前还板正几分。
皇帝疾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不紧不慢拉着的脸的皇后。
“中丞,白氏刚查出有孕,又遭受邪祟侵袭,身子不好,有什么话你改日再问。”皇帝皱眉不悦说。
皇后在后慢悠悠说:“是啊,要是白氏出了什么问题,中丞你这可是谋害皇嗣,罪不可恕,也要跟你经办的蒋后余孽一样,论罪该斩了。”
皇帝无奈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竖眉:“怎么?我又说错了?”
白锳已经对着皇帝和皇后跪下来:“妾有罪,虽然这孩子托生在我肚子里,但是陛下的孩子,天生福泽,罪妾是托了他的福气。”
说着垂泪哭泣。
皇后哼了声,见不得她这个样子,这白锳先前的时候一副端庄温顺的模样,让陛下宠爱她,如今变成一副凄美娇怯之姿,更引得陛下沉迷。
皇帝轻叹一声:“起来说话。”又停顿下看张择,“既然中丞在这里,有件事想商议一下,白循已经定罪问斩了,白锳是个外嫁女,她嫁给朕的时候年纪也小,如今又有了皇嗣,为了皇嗣,朕打算赦免白锳,让她恢复妃位……”
皇后在一旁冷笑一声,但这也是预料之中,也无可奈何,毕竟牵涉到皇嗣,就算她是皇后,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有个皇嗣又如何?既然皇帝能生养,那宫里又不是只有一个白氏,不就是娇怯凄美之姿的美人吗?
等其他人也有了皇嗣,看她白氏还能兴什么风浪。
皇后扭过头掩住冷笑,刚转过头,就听噗通一声。
“陛下,不可。”
白锳跪在地上流泪说。
皇帝吓了一跳,忙要去搀扶,皇后则皱眉看过去,这是要摆三请三辞的把戏了?
“陛下,罪妾说了,这皇嗣是陛下的骨血,生下来,您是他的父皇,皇后是他的嫡母,臣妾就算是罪身,也不会坏了他的声名,如果因为他赦免罪妾,反倒是拖累了他名声。”
白锳哭着抓住皇帝伸出来的手。
“臣妾得陛下饶一命,已经羞愧不已,只想在冷宫苟且偷生,如今有幸得了陛下的子嗣,也是我能赎罪报效陛下。”
“我只求生下这个孩子,不敢与他有母子名分,更不敢因为他赦罪。”
说着又跪到皇后跟前,连连叩头。
“娘娘,自从我进门,您一直教导我,我母亲去的早,姐姐远嫁,在我心里你就是如同母亲长姐,这么多年走到哪里您把我带到哪里,我是罪妾之身不中用了,求娘娘再拉扯我这个孩儿。”
这是要把孩子给她,皇后一怔,旋即眼睛一亮。
没想到白氏趁着盛宠不是求恢复妃位,而是依旧不脱罪,还要把孩子送出去。
皇后打量白锳的肚子,宫里都传遍了,说是蒋后鬼魂都忌讳要来暗害,必然贵不可言。
她肯定是生不出来了,皇帝一个月在她那里歇不到一两次。
如果她名下有皇子,皇后的位子坐稳了,将来太后也稳了。
最关键的是孩子的母亲是罪妃,毫无威胁。
皇后脸上浮现倨傲的笑。
“行了。”她居高临下看着白锳,淡淡说,“宫里的孩子都是本宫照看的,求什么求。”
白锳仰头看着她,满眼都是喜色,哭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皇后说:“行了,起来说话,如今双身子的人,还让陛下担心。”
说着瞥了皇帝一眼。
皇帝忙点头,将白锳搀扶起来。
“皇后也担心你,特意来看看。”皇帝又说。
白锳倚着皇帝抬袖子掩面“罪妾羞愧。”
皇后懒得再看这场面,反正白锳恢复不了身份,孩子生下来她就抱走,以后这个人是生是死……
嗯,当然是死了更好,活着孩子见了生母也尴尬,死了对着牌位能痛快表达孝敬,母子皆好。
“宫里都知道陛下大喜了,都等着给陛下道贺。”皇后似笑非笑说,“陛下天天不去后宫,大家都堵着我的宫门。”
皇帝看着倚在身边的白锳,刚来呢,还没说两句话……
“陛下,您快去吧。”白锳站直身子退开几步施礼。
也罢,离开了冷宫,又有了孩子,住在含凉殿,来去就方便多了,不急见这一时,免得皇后无事生非,皇帝点点头,又迟疑一下说:“赦免的事……”
白锳立刻再跪下:“陛下九五至尊,蒋后祸乱朝纲,余孽从党罪该万死,陛下千万不要为了罪妾出尔反尔,让朝臣们无所适从。”
一直安静在一旁的张择此时也开口了:“臣也请陛下三思。”
既然张择也这样说了,皇帝点点头,再看白锳抬起头,含泪的眼中情意绵绵。
“罪妾能留在陛下身边已经知足了。”
是啊是啊,阿锳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从自己救她与马蹄下那一刻,她一心只奔自己来,不管是长阳王府,还是贬外流落,还是如今来到皇宫。
皇帝深深看着白锳点点头。
皇后看不下去了,拉住皇帝的衣袖:“陛下快走吧。”
皇帝便再看白锳一眼,对张择叮嘱:“中丞,你别真把白氏当犯人审问。”
张择施礼:“陛下放心,白娘娘不是犯人,是协助我办案的人。”
皇帝点头,又给白锳一个晚上来陪你的眼神,这才跟着皇后走了。
王德贵跟着送出去,再次守在门外。
“娘娘累了,坐下吧。”张择说,伸手过去。
是打趣她又哭又跪的作戏累了吧,白锳淡淡笑了笑,将手搭在他手腕上坐回去。
“娘娘这个主意好,避免了被朝臣们吵闹。”张择说。
“我有子嗣在身,朝臣们再吵闹也奈何不了,但到底会让陛下心烦。”白锳说,“我可不忍心让陛下心烦,我要陛下跟我在一起,无忧无虑。”
说着笑起来。
张择也笑了笑:“娘娘心想事成。”便要告辞。
白锳又唤住他,一手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脸上残留的泪水。
“还有,既然我还是罪妃,我那个逃走的妹妹,你可要用心抓捕。”
张择看她……
先前听闻白循家逃了一女,大张旗鼓的进宫来问白锳,其实一多半是做戏。
白锳进了冷宫后,虽然陛下多情没有赐死,但一直没有再见。
皇帝再多情,不见面情意就会淡,更何况皇帝也不再是战战兢兢的长阳王,九五至尊,身边美人环绕。
正好找到了这个由头,让白氏出现在陛下面前。
至于提议按照白锳的样子画像,与其说是缉捕用,不如说让皇帝看。
果然皇帝一看,当晚就跑去冷宫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夜白锳竟然有孕了。
要知道七八年皇帝没有再生养过了。
“我是运气好。”白锳再次感叹,“原本打算要在冷宫里熬个一年两年,没想到……”
她抬起头,一双眼闪耀着光芒,再次重复一遍。
“我果然运气好,运气好了啊。”
说着看向张择。
“所以一定要抓住我那个妹妹,她是个会带来霉运的人。”
她伸手轻轻抚着腹部,声音冷冷。
“先是母亲被她克死,如今一家人也被她累害倒霉丧命了,我可不想她再累害了我。”
霉运这种事,张择是不信的,但既然白锳这样说了,那又不是他的妹妹,他自然不在意。
“娘娘既然没有脱罪赦免,白家依旧是罪人,逃犯自然要抓捕诛杀。”他说,看着白锳又微微一笑,“如此也好,有罪的该死的都死光了,娘娘您干干净净一人才更让陛下放心。”
这话说的有点不好听,但白锳神色无波。
“你别以为我说笑,我这个妹妹真的很不一般。”她说,“接近她的人都霉运,会撞鬼,见到脏东西,因此才发疯,疯的厉害的还会自尽。”
见到鬼和脏东西?
张择看了眼白锳,运气这种事怎么查?就连最会罗织罪名的他,也没有用运气不好来查罪,便问:“还有别的什么特征?小时候爱跟什么人来往?”
白锳眼神幽远,摇摇头:“她不爱说话,脾气很坏,我们也不让她出门,最多被父亲带着去军营,因为军营里都是见惯生死,不在意什么见鬼,倒霉不详。”
说到这里笑了笑。
“军营里不少人还喜欢往她身边凑,说想要见鬼,见到死去的同伴。”
张择点点头:“臣记下了,再去查一遍白循曾经带过的兵。”说罢施礼,“臣告退。”
白锳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张择走了出去。
王德贵恭敬地进来:“娘娘,让太医们来诊脉吧,说了半日的话,累着了没?”
白锳摇头:“不累,等午后再诊脉吧,也不用一天三次的诊脉,好像这孩子多不好似的。”
王德贵忙说:“小皇子健壮无比,妖邪难侵,这可是玄阳子道长亲口印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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