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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篱梦(希行)


周景云再进来已经换了寝衣,春月正在逐一熄灭灯,庄篱重新躺下来。
“我白天睡多了。”她说,“晚上可能不犯困,世子你去歇在外间吧。”
春月在旁说:“世子,我守着少夫人就行,我和春红替换着。”
周景云摇头:“你们下去吧。”
春月看了庄篱一眼,见庄篱没有再说话,便退了出去。
周景云将一盏灯摆在床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你不困的话,我给你念书吧。”
庄篱不由惊讶,没想到他拿了书,再看书名,正是她日常读的那本。
“你看到哪里了?”周景云对着灯翻开问。
庄篱抿了抿嘴,说了一句,周景云很快翻找到,开始接着这句轻声往下读。
他的声音醇厚又轻柔,庄篱躺在枕头上认真的听。
才翻过两三页,身边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周景云转头看,见庄篱已经睡着了。
虽然说睡了一天,到底是病着身子虚弱啊。
夜灯下她半张脸在被子里,显得脸更加小,眉头微微蹙起。
说了不想那么多的,是不是还是思绪纷乱?
周景云忍不住伸手放在她的眉间,想要抚平,碰触到细腻的皮肤,又回过神,他们又不是真夫妻,不可以肌肤相触,忙收回手。
或许是察觉到被碰触,睡着的庄篱蠕动了一下,翻过身向内去了。
周景云放下书,熄灭了灯。
庄篱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身边和室内都没有周景云的身影。
“世子怕吵到您,没让我们伺候,去夫人那边吃了早饭,便出门去国子监了。”春月含笑说。
春红春香来服侍她洗漱。
庄篱坐起来:“我起来去净房吧,睡了一天一夜,已经好多了。”
看脸色虽然还是孱弱面白,但没昨日的惨白那么吓人,春月便顺着她,和春红等人小心翼翼扶着她去了净房。
东阳侯夫人过来的时候,庄篱已经洗漱过,坐在东次间临窗的罗汉床上喝药。
“怎么起来了?”东阳侯夫人皱眉,看着还要起身施礼的庄篱,“你快坐下吧。”
春月在旁结结巴巴说:“少夫人觉得好些了,想起来坐坐……”
“她说什么你就让她干什么?她不把自己当病人,你也不把她当病人?”东阳侯夫人呵斥,看着屋子里垂着头站着的三个婢女。
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她转头唤许妈妈。
“你先留在这里照看她。”
许妈妈忙应声是。
东阳侯夫人看桌上喝了一半的药:“先把药喝完。”
庄篱应声是坐下来,春月等人围着看她把药喝下,递上蜜饯。
东阳侯夫人板着脸坐在一旁,又问早饭是什么,春红忙将准备好的早饭送来让她过目。
菜肉蛋皆有,小而丰富,也都做成好克化的。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吃不完就少吃点,但不能不吃饭。”说罢带着嫌弃看庄篱一眼,“也太瘦了。”
庄篱应声是,又说:“能吃完的。”说罢坐下来吃饭。
东阳侯夫人则坐着问春月“几点睡的,什么时候醒的。”又吩咐“药要按时辰吃,吃完回床上躺着。”
春月一一应是。
那边庄篱伴着东阳侯夫人的说话将饭吃完了。
东阳侯夫人便也站起来:“景云会去太医院问问,再请个太医回来给你看看。”
庄篱在床上坐着施礼:“多谢母亲。”
东阳侯夫人心里哼了声,要说什么但又没什么可说的,带着人走了出去。
许妈妈留在这里,和春月等人送到门外才回去。
东阳侯夫人走回去,走到半路,又停下脚,皱着眉头。
“夫人,怎么了?”红杏忙问。
东阳侯夫人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红杏啊了声:“夫人少叮嘱了什么?奴婢再去转达一下。”
东阳侯夫人摆手,回头看世子院落:“她怎么没跟我吵?我说什么她都应什么了?”
比如说她怎么起床了,不把自己当病人,她不应该反驳说自己懂医术,知道自己能起床之类的话吗?
比如让许妈妈留在院子里,她怎么不闹着说监视她,要把人赶走了?
怎么这次全程都乖巧地听着?
因为生病了没力气没精神?
也不像啊,有力气坐起来,有力气吃了一桌子的饭。
红杏愕然,夫人这是被少夫人顶撞习惯了,还不适应了?
她忍不住噗嗤笑了。
“夫人您说什么呢,您这是关心少夫人,少夫人知道您的心意,怎么会跟您吵闹。”
东阳侯夫人说:“她还知道我的心意啊?在她心里我不就是个恶婆婆吗?”
红杏扶着她向前走,笑说:“长辈不都是这样,为了晚辈好,就不能纵着,就要管的严一些,少夫人心里也知道的,您要真是恶婆婆,哪里会替世子来看望她,关心她。”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又吐口气;“她怎么看我我也不在意,她能好好的,景云能安安心心的,我就别无所求了。”说到这里合手念念,“可别再有什么事了。”

庄篱是被屋子里的说话声惊醒的。
虽然说精神好些了,但由许妈妈在这里看着,她便乖乖去床上躺着了,躺着躺着也就睡了。
“……吃了饭睡的。”
“我亲自守着呢,少夫人睡得很踏实。”
“辛苦许妈妈了。”
“世子客气了。”
听着许妈妈和周景云说话,庄篱不由撑起身子,站在内室看向外边背对的春月立刻察觉转过身。
“少夫人醒了。”
周景云走进来,看着半坐起来的庄篱:“吵醒你了?”
庄篱笑说:“再不醒,晚上又睡不着,让你给读书了。”
周景云笑了笑,其实也根本没读多少就睡了,可见精神根本就还是不好。
许妈妈在后听着心里啧啧两声,世子竟然还给庄氏读书哄睡,这跟哄孩子有什么区别。
“也正要叫醒你。”周景云说,“原本要请孙医令来,但孙医令在宫里忙,所以请了沈太医来,他是最擅长内症的。”
庄篱忙说:“章大夫已经很好了,让世子又费心了。”
“你我之间……”周景云看了眼身后立着的许妈妈春月等人,说,“说什么客气话。”
许妈妈低着头心想,两人是客气的有些肉麻了。
沈太医进来诊脉,又看了章大夫写的药方,表示不需要添减:“是亏损伤了元气,这些药吃着就好。”
庄篱道谢:“去年生了一场大病。”
沈太医望了望气色舌苔,点点头:“只能慢慢养了。”说罢起身。
许妈妈忙道:“劳烦沈太医去见见我们夫人,夫人也关切少夫人的身体。”
是关切能不能生养吧,周景云看了许妈妈一眼,这种事问太医,总归是不太好看。
“太医院很忙,沈太医是抽空出来的,还是快些回去。”他说,看着许妈妈,“我去跟母亲说就行,适才我都听了。”
又笑了笑。
“许妈妈你也听着呢,有什么遗漏,你补充。”
她还能说什么,世子如此强势护着媳妇,许妈妈讪讪笑了笑说声好。
沈太医见惯了内宅事,眼观鼻鼻观心,周景云突然续弦,他们私下也议论过,猜测必然是美人,要不然怎能让周景云动心。
沈太医眼角的余光再次看过去,日落黄昏中女子裹在锦绣床上,耀目又令人视线恍惚,只觉得貌美如花,身姿如柳,娇娇怯怯。
是那种男人都喜欢,但主母们不喜欢的美娇娘。
怪不得世子和侯夫人身边的妈妈似有些争执,世子这是护着不让侯夫人过问妻子病情,唯恐妻子被母亲嫌弃啊。
周景云是跟着沈太医一起走的,将沈太医送回太医院,他则去拜别了国子监的官吏们。
那日面圣后,对他的安排也下来了,因为他主动提了想去户部,皇帝也痛快同意了。
“魏祭酒留步。”
国子监里,周景云与魏守谦施礼。
魏守谦笑说:“以后就是户部员外郎了,虽然年纪上来说,能坐到这个职位很少,但景云你少年成名,出仕也有十年了,这个位置当得起。”
说到这里又几分遗憾。
“本想你去吏部,当个员外郎,日后当考官,为我大周选拔良才。”
虽然都是文官,但户部的员外郎跟钱粮打交道,总是有些世俗烟火气,可惜了周景云一身的学问啊。
周景云笑说:“尽心尽力为国聚财度支有度,让大周的良才无后顾之忧,为国为民尽其才。”
魏守谦哈哈笑了:“景云你在外历练这么多年,越来越会说话了,再不似当年那个被蒋……”
话说到这里时候,他发出一声剧烈的咳嗽,硬生生将不该说的名字咽回去,又咳嗽着把话说完。
“……先帝笑称的倔木头。”
周景云似乎没听到他硬吞下的那个名字,上前给他拍抚:“我那是年少害羞嘛。”
魏守谦再次笑:“害羞?你在皇宫大殿干的那些事可不是害羞的人能干出来的。”
旁边的官吏虽然年纪比周景云大,但进入朝堂却没周景云早,他进国子监的时候,先帝已经不在了,周景云也不再是少年,所以并不知道曾经的事,忍不住好奇追问。
周景云笑说:“少年荒唐,不提也罢。”
但魏守谦忍不住追忆曾经,笑着讲述:“当年花灯节,十三岁的周世子,不坐正席,而是坐在栏杆上,对先帝召见听而不闻,先帝便亲自走过来问,是不是看花灯失了神,结果,你猜我们周世子说了什么?”
官吏想,一首好诗词?周景云年纪小出名,并不只是因为美貌,还有才学。
魏守谦似笑非笑:“他啊,说劳民伤财的死物有什么好看的。”
官吏愕然,虽然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事,但还是不由脸色发白。
先帝脾气暴烈,尤其是老年时候更天威难测,皇子臣子说杀就杀了。
“那先帝难道不生气……”他结结巴巴问。
周世子怎么会此时此刻还站在面前?
魏守谦一笑:“先帝生气啊。”说到这里停顿下,似乎有些踌躇,看周景云。
周景云也看他,笑着接过话:“是陛下为蒋美人举办的那次花灯节。”
官吏不止是脸色发白了,额头上冒出一层汗。
蒋美人?
是蒋后!
蒋后是先帝晚年最后一次选秀进宫美人,刚入宫时候十八岁,容貌出众能歌善舞脱颖而出被先帝宠爱,先帝年老无心政事,她便代临朝听政,由此笼络一批拥趸,权势熏天,不仅封了皇后,还妄想取代皇子们,真正坐上皇位。
是前所未有疯狂又可怕的女人。
官吏还记得那年的万人空巷京城彻夜狂欢的花灯节,他扳手指算了下,虽然那时候蒋后还是蒋美人,但也已经出入朝堂,能左右朝臣生死。
这话无疑是当面骂蒋美人劳民伤财,比得罪陛下还可怕啊。
周景云似乎并没有觉得可怕,笑了笑:“蒋美人说,那就不看这死物,看我这活物,罚我举着灯烛站着。”
“他就倔倔的举着灯烛站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还站着一动不动。”魏守谦笑说,“最后还是先帝看不下去了,骂了句倔木头,让东阳侯把人带回去了。”
就这样啊,官吏怔怔,又擦了把汗,看了眼周景云的脸,先帝爱美人,宠爱蒋美人,也宠爱周景云,才让他逃过一劫。
周景云一笑:“过去的事就不说了。”
这过去的十几年可真是跌宕起伏风云变幻,动辄血流成河,有太多不可说的事,魏守谦捻须点点头,要转开话题,有官员从外边匆匆跑进来。
“你们听说了吗?”他面色古怪说,“昨晚皇宫里出事了。”
魏守谦和周景云惊讶。
“也没见千牛卫异动啊。”魏守谦说,“我昨夜当值。”
那官员压低声音:“今早玄阳子进宫了,说,蒋后鬼魂回来了。”
魏守谦和周景云愕然。
“什么胡说……”魏守谦脱口要骂,又咽回去,“子不语怪力乱神。”
问官员到底出了什么事。
官员却也说不清楚太多,只说“陛下做了噩梦。”
做噩梦啊,魏守谦摇头,嘀咕一声:“是藉着玄阳子的名义要谋划什么吧。”
说完看到一旁周景云在怔怔出神。
年轻人吓到了?
他想了想提醒一句。
“这些事与我们无关,你去了户部,好好当差,这次得一个年少有为之名。”
周景云一笑,深深一礼:“多谢祭酒,学生必当不辱使命。”
走出国子监,周景云在街上站住,视线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皇城。
蒋后的鬼魂,回来了?
“中丞,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散出去?”
监事院内,随从看着站在廊下悠闲逗弄鸟笼里八哥的张择,忍不住问。
事关蒋后,又是神神怪怪的,应当封锁消息,散出去不好吧。
张择笑了笑,将一勺米喂给鸟儿:“怎么不好,让蒋后余孽们高兴高兴,跳出来兴风作浪,咱们好抓人啊。”

第七十五章 念头
夜色渐渐笼罩京城,街上行人脚步变得匆匆,有人急着赶在暮鼓宵禁前回家,也有很多人则赶着去青楼曲坊内享乐。
不受宵禁令的曲坊也到了一天中热闹的时候。
这边有喧闹楼坊,也有清幽私馆,各有各的妙趣,也各有各的受众。
夜色濛濛中,一辆不起眼的车停在北曲坊一间幽静宅门前,一个小厮上前敲门。
风韵犹存的妇人应声开门,看着马车露出笑“沈郎君来了。”
伴着说话,马车里走下一个裹着披风,风帽遮住头脸的男人。
街边的人看到了也不奇怪,那些当官的总是这幅打扮,又想逛青楼,又怕被人看到。
“莲娘正盼着郎君您呢。”妇人娇声说,“您可有段日子没来,莲娘哭了好几次了,您快去哄哄她吧。”
伴着说话,门关上了,遮住了街上民众的视线,只能畅想内里是怎么样香艳。
宅院里小巧秀丽,没有喧闹,只有隐隐丝竹声,夹杂着女子清幽的吟唱。
不过伴着内室的门拉开,其内并没有美娇娘,只有三个中年男子,他们面色或者沉沉,或者似悲似喜,还有一个来回踱步,看到又有人来,他们纷纷招呼。
“沈郎君来了。”
“快进来。”
“你可听说了?”
“娘娘她真的回来了?!”
被唤做沈郎君男人迈进去“大家听我说,娘娘的确回来了……”
门随即被关上,隔绝了说话声,美妇人虽然也只听到这半句话,眉眼已经满是惊喜,笑意四散,旋即垂下视线,亲自守在门前。
夜色里,歌声乐声萦绕盘旋。
夜色里周景云和庄篱对坐吃饭。
一如既往屏退了婢女们。
“今天好些了吧?”周景云问。
庄篱点头:“我好好睡几天就好了。”
她只是看起来很严重,其实没有伤到根本,多亏了那个无梦之境。
养几天就恢复正常了。
周景云低头吃了口菜:“宫里好像出了点事。”
庄篱握着筷子,忙问:“出了什么事?”
所以那晚夜里发生在梦境的事,果然现实也察觉了?那个阵法是什么?是谁设置的?白锳会说什么?跟人讲述噩梦遇到自己的妹妹了吗?
她有太多疑问了。
看着庄篱闪闪发亮的眼,周景云抿了抿嘴:“说是,闹鬼了。”
庄篱噗嗤笑了。
这种话说出来,是挺好笑的,周景云苦笑说:“圣祖观的玄阳子说的。”
圣祖观玄阳子,庄篱心里明白了,那晚梦境被破应该跟此人有关。
她知道圣祖观是供奉道祖的地方。
但也仅仅知道这个,毕竟她从未来过京城,庄先生也没有跟她说过圣祖观里原来也有“怪物”。
耳边是周景云继续传来的声音。
“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只当个笑话看。”
庄篱嗯了声,这件事对她来说当然不是个笑话。
“人常常会借鬼怪之事,生出是非,所以这段日子,小心谨慎些。”
庄篱点点头,低头吃了口饭,想到什么又抬起头问:“有没有说是什么鬼魂作祟?”
那圣祖观的老道,是不是看到了她,把她当作了鬼?
握着筷子夹菜的周景云顿了顿:“说是,蒋后的鬼魂。”
蒋后?庄篱倒是愣了下。
周景云的声音已经紧接着说来:“这也不奇怪,总归坏事都归她就是了。”
说罢又轻咳一声。
“这话不可在外边说。”
这话是为蒋后不平了,被人听到很麻烦。
庄篱点头,说:“当然不会在外说,这话自然只能我们蒋后党们之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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