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提及先帝,东阳侯神情有些怅然:“那时候先帝还很喜欢见我们这些老臣,直到那蒋氏魅惑迷了先帝心智……”
东阳侯夫人害了声:“侯爷,不是追忆先前的时候。”心里哼了声,一个从兄弟们中杀出来抢了皇位,又稳坐江山几十年的帝王,如果不是自己先失了心智,又怎么会被美色所惑?分明是先帝先糊涂荒唐,蒋氏才有机会爬到大周朝臣们的头顶上作威作福。
如今提及过往也有些危险,东阳侯收起了遐思,看着妻子惊惧不安的神情,忙说:“不用怕他这个,景云先前的亲事是先帝钦赐,如今皇帝因为当年逼宫,不想史书上留下污点,一心要孝顺,虽然挖地三尺也要蒋氏乱政之仇,但涉及到先帝的事,并不会碰触。”
说到这里脸色肃重。
“景云担心的是皇帝真要给他赐婚,张择这些人在其中捣鬼,你也知道如今朝中人事复杂乱纷纷,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万一被他们撺掇陛下给了不合适的人家,同意了咱们日子不好过,不同意就得罪了皇帝。”
东阳侯夫人听懂了,喃喃说:“所以景云才立刻在外成了亲?”说着眼泪落下来,“还哄我什么秀雅绝俗,出尘不凡,一见钟情。”
东阳侯忍不住笑了:“儿子这是怕你难过。”
“我能不难过吗?”东阳侯夫人哽咽气道,“我儿这般,却被迫娶了这么个人,真是命苦。”
“我倒觉得挺好。”东阳侯说,“咱们在京城门当户对人家里挑选,也是麻烦多多,再说了,这庄氏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就是家世单薄了些。”
那何止是单薄,是孤女,东阳侯夫人心里说。
“景云说了,这辈子只念着陆氏。”东阳侯说。
儿子是说过这话,颇有一辈子不再娶的架势,不过当时看到母亲吓白了脸,便又不再说了,虽然这些年也不拒绝她挑选,但也从未松口,东阳侯夫人喃喃几句什么。
东阳侯接着说:“有个妻子就行了,娶妻不就是为了传承家业,娶了这个妻子,能生养子嗣,景云的前程也稳了,这就足够了,我们家训不靠姻亲壮家门。”
看着妻子闷闷的神情,便又补了一句。
“将来你再给景云挑选个良妾不就好了?”
东阳侯夫人眼睛一亮,景云身边只有一个妾,也不像个样子,是个通房抬起来的。
景云的身份娶正妻麻烦多,但纳个妾就简单很多,虽然是做妾,但以东阳侯府的身份挑个家世好相貌好才情好的良家女子不在话下。
东阳侯夫人眼中的阴霾散去。
东阳侯便说:“庄氏你就不用理她,让人看着别出笑话就行。”
东阳侯夫人笑着说知道:“侯爷放心吧。”
看到妻子笑了,东阳侯也松口气,儿子在信上说了,让他安抚母亲,母亲挂念儿子,必然对这个儿媳不满意,他是为了自己和侯府的前程,庄氏并不知道,虽然是孤女,但也正因为是孤女性子孤傲,万一婆媳两个闹起来,引来京城人注意,让有心人寻到麻烦就糟了。
其实他觉得婆媳闹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媳妇受点委屈更是常有的事,当人媳妇的难道还敢闹?闹也不过是个给自己找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景云这是太小心谨慎呢?还是对这个庄氏有点在意?
此时的庄氏正在见世子院里的管事妈妈。
许妈妈在把大家叫过来后,就借口东阳侯夫人这边离不开告退了,很明显不想帮庄篱镇场面。
因为世子常年不在家,再加上成亲时间短,这边人不多,一共有两个,陆妈妈,魏妈妈。
“世子没成亲前一直在翰林院读书,等成了亲,一切便由先世子夫人安排。”穿着蓝绿袄裙,年约四十,圆脸小眼的陆妈妈一脸淡然地说,“先世子夫人不在了,这些年规矩也没变,您看有什么不妥,尽管吩咐。”
庄篱神情平静:“我刚来,你们先各司其职,如有不妥再说。”
新世子夫人很好说话。
退出院子的陆妈妈却气的咬牙。
“如有不妥她待怎样?将我们赶出去吗?”陆妈妈说,旋即冲着庄篱所在的方向呸了声,“她以为她是谁?也配来我跟前摆架子!”
魏妈妈笑了。
“不管她原先是谁,什么出身。”她说,“现在是世子夫人,咱们是这个院子的人,她自然做得了主。”
陆妈妈吊起的眉角放下来,叹口气说:“我自然知道这个,这是世子所爱,我会敬重,我只是,太突然了,想到了先少夫人,一时心里难过。”
先前的世子夫人也是世子所爱,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续弦,当然,没有人真想要世子一生不再娶,但陡然间有了新欢,心里滋味也有些怪。
“别想这些了。”魏妈妈轻声劝慰,“如今来了新人,咱们就当新来当差吧。”
陆妈妈嘀咕一声:“我看这日子要不安稳了。”
魏妈妈笑说:“要想日子过的安稳哪有那么容易,就连侯夫人也是熬过来。”她看着内院,“进了门日子才刚开始呢。”
在东阳侯府的日子的确是刚开始,但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庄篱就将室内换了个样子。
倒也不是说大变样,只是换了一些摆设。
春月捧着一个绿釉莲花炉进来,问站在书案前的庄篱:“少夫人您看这样的可以吗?”
庄篱正在摆笔架,闻言看过来,点头:“可以,就是这样的。”
春月将莲花炉放在桌案上,再环视四周,墙上挂上了一支竹笛,桌上铺展了纸张,摆放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青瓷碟,一个木匣子,一个青玉笔架。
有两个婢女在内室忙碌,将原本的帐子换成了素纱,帐子外悬挂上一只绣着彩蝶的香囊。
庄氏进门时候只带了一个包袱,除了两件换洗衣衫,便是琐碎的笛子,碟子,香囊,匣子等物。
虽然简单,这些琐碎之物在室内摆开,立刻添上了主人的气息。
春月知道常用的旧物能安抚一个人到陌生地方的不安,不管外表看起来多平静,庄氏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子,陡然进了东阳侯府,怎能不忐忑?
“府里有养着荷花吗?”庄篱问,摆好了笔架,她也环视室内,视线落在窗台这边的花架上。
花架上摆着一盆兰花。
这么快就指手画脚了?刚从外边走进来的雪柳含笑说:“有,咱们府里有个花园,蓄了水,养了一池荷花。”
庄篱点头:“去帮我取一支荷花来插花瓶。”
“少夫人,荷花现在还没开呢。”雪柳提醒说。
庄篱道:“无妨,就要荷花苞。”
一个穷苦孤女,懂什么美丑,随便吧,雪柳抬脚出去吩咐小丫头们,小丫头们很快折了一只荷花花苞来。
这边春月搬走了兰花,又拿了一个花瓶回来,这是一个土陶瓶,看起来很不起眼。
但这土陶瓶跟庄篱摆出来的碟子,找的香炉是类似的,庄篱看着春月不由一笑:“谢谢,你有心了。”
春月含羞一笑,婢女本分哪里当一声谢,将荷花插好。
庄篱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唤雪柳进来:“这是我吃饭的口味,你送去厨房,按照这个来就行,如有不合适不好做的,让她们告诉我,我再调换。”
雪柳扫了一眼,含笑夸赞:“少夫人好字。”
会夸赞说明懂书法,庄篱笑了笑,没有说话。
“少夫人的口味很清淡。”雪柳接着说,“食材缺少了去找就是了,做不出来就去问大厨房的人,哪里用少夫人调换。”
庄篱一笑:“我是说,调换厨娘。”
雪柳噎了下,不再说话,屈膝施礼退了出去。
看着雪柳向厨房去了,春月走出来,对另外两个婢女春红春香小声说:“你们都用心些,我看新少夫人也不是好惹的。”说着冲雪柳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别跟她一样。”
春红春香应声是:“姐姐放心,我们断不会不知分寸。”
庄篱并不在意婢女们的小心思,布置好了房间,便让其他人不要打扰,开始焚香,习字。
桌案上的木匣子打开,看起来不大,却能推拉成两层,一层摆着银制器具,一层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香料。
周景云说让她来家里,她既然同意了,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如果因为侯夫人不喜冷待就自怨自艾,那是对不住周景云的心意,如果因为出身忐忑卑怯,则是对不住自己。
庄篱拿起银勺子舀了一点紫色粉末放在桌案上的碟子里,随后不断添加各种香料,伴着博山炉袅袅白烟腾起,但室内并没有丝毫香气。
白烟细长摇曳绵延不断,绕过柱子,拂过屏风,轻嗅花瓶里的荷花苞。
庄篱收起了木匣子,微微垂目,提笔在纸上重重落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伴着她的字在纸上一一浮现,博山炉内的白烟虚浮,室内宛如蒙上一层纱混混不清。
站在门外廊下的春红忽地耸动鼻子。
“你们有没有闻到香味?”她低声问。
春香说:“春月给少夫人寻了香炉,少夫人在焚香了吧。”
春月则已经转头看着身后,神情有些怔怔:“看,荷花开了。”
适才少夫人是让折了一支荷花来,她们也暗自嘀咕,不要珍贵的兰花,要摆荷花苞,也太俗气了。
春红春香也转过头,透过窗户看到花架上那支荷花苞,徐徐颤颤绽开粉白鲜嫩的花瓣。
梅姨娘站在厅内忍不住四下看。
不过是隔了两三天来,这间屋子她都陌生了。
“少夫人真是读书人。”她说,“满屋子墨香。”
梅姨娘又看向花架,继续夸赞。
“荷花不开花插花瓶里也这么好看,我以前只知道开花了好看。”
一旁的雪柳知道她只是在胡乱说好听话,荷花花苞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残荷呢,不过……
雪柳眼神略有些恍惚,想到那天她从厨房回来,春月三人非说看到荷花开了。
她去看,荷花明明还是花苞。
那三人还呆呆说又合上了。
简直是说胡话呢!
这时令荷花怎么会开,更别提开了又怎么可能合上!
她只能说她们因为突然来了新世子夫人,精神紧张导致眼都花了。
她这边出神,脚步响动,庄篱从内室走了出来。
梅姨娘忙施礼问好,又悄悄打量庄篱的装扮,穿着淡绿色裙衫,挽着高鬓,并没有簪着珠宝,只耳边有米粒大的珍珠,虽然衣裙质地好,但依旧看上去如先前刚进门时候素淡。
女人嘛,还是要珠宝装饰才鲜亮。
不过针线房可以供给衣衫鞋袜,珠宝首饰可都在侯夫人手里,她不送给儿媳,什么都没有儿媳只能继续光秃秃。
梅姨娘心思转转,口中说:“有了小厨房真是方便,我昨晚半夜还要了一碗蛋羹吃,以往是不好意思麻烦大厨房。”
庄篱说:“但也不能超了定例,超出了,银子你们自己补上。”
还真管家了啊,梅姨娘陪笑说:“少夫人放心,奴婢断不会乱了规矩。”
庄篱点点头,坐下来,接过春月捧来的茶,说:“只要在分例内,想吃什么也不用拘束。”
梅姨娘应声是。
庄篱放下手里的茶:“你下去吃饭吧,我也要去夫人那边。”
虽然东阳侯夫人不用她日日晨昏定省,但隔几天去总要去一次。
她的话刚说完,东阳侯夫人那边的婢女红杏从外进来。
“少夫人。”她施礼说,“夫人今日要出门,您不用过去。”
“侯夫人要去哪里啊?”雪柳好奇问。
这是一个婢女该问的吗?庄篱看她一眼。
红杏也看了雪柳一眼,停顿一刻:“侯夫人去定安伯府。”
厅内的气息似乎有些凝滞。
似乎是看着没人说话,梅姨娘挤出笑开口:“夫人也常出门走动,今天天气不冷不热……”
雪柳打断了梅姨娘的话,颤声说:“夫人要去给定安伯家赔罪吗?”
赔罪这两字一出,厅内再次凝滞,梅姨娘也不敢开口了。
红杏略有些尴尬,说:“你胡说什么,亲戚之间走动,怎么能说赔罪呢?”
雪柳还要说什么,庄篱开口了。
“我在外边与世子成亲的时候,世子也跟定安伯写了信。”她说,看着雪柳,“定安伯是世子的岳父,世子是定安伯的半子,不会因为先少夫人不在了,也不会因为我来了,这亲就断了,一家人有事说话见面,哪里至于论罪?”
她还真敢说,这就敢对先少夫人娘家的事指手画脚了?雪柳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世子和定安伯的亲当然不会断,而且定安伯本要再续亲,家里的小姐们都挑选好了,东阳侯世子却突然娶了其他人,定安伯不生气才怪呢!
东阳侯夫人应该把她也带去,让她给定安伯夫妇敬茶,定安伯夫妇才不会理会她,说不定连门都不让进!看她到时候还能不能心平气和说什么一家人论不论罪!
雪柳咬牙,东阳侯夫人不想丢脸,所以不带新媳妇去,但这一去肯定要受气,受得气自然要新媳妇承受,想到这里,她压下兴奋,垂下头不说话了。
站在院门外,看着红杏沉着脸走远,梅姨娘忍不住说:“你说你,你怎么说这话。”
“怎么不能说?”雪柳淡淡说,“她当人续弦,不知道上头有死人吗?”
梅姨娘嘀咕一声:“你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了,不知道你是为你家小姐不平,还是为你自己不平呢!”
雪柳羞恼:“我自然是为我家小姐不平,也为伯爷不平,要是哪家名门闺秀倒也罢,这么样一个人!伯爷的一腔心意成了什么!”说罢甩袖子走了。
梅姨娘在后撇嘴:“我看是你的一腔心意。”又嘀咕,“当初先少夫人说一句让你照看世子,你还真跟世子论起心意来了,你知道世子的心在哪里吗。”
“自然是在先少夫人那里。”小丫鬟说。
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先少夫人守这么多年,如今又找了这么一个续弦,虽然大家都觉得突然,但在她看来,这也是漫不经心,大概是免得家里人催,也不想再看到先少夫人的家里人,勾起相思,随便找一个交差。
“才不是。”梅姨娘说,神情有些古怪,“其实,当时跟定安伯三小姐成亲的前一晚,世子在书房画了一幅画,上面……”
小丫头好奇:“上面画了什么?”
梅姨娘却不肯说了,哎呀两声:“我去看看雪柳,这丫头心高气傲,别再闹出什么话。”
小丫头也没有再追问,跟着她向前走。
梅姨娘轻轻吐口气,这件事别人都不知道,她当时作为世子的贴身婢女进去送宵夜看到了,刚进门就被赶出去了,世子还把桌上的画罩盖起来,不过她还是眼尖扫到了。
是个女子。
一开始她以为世子画了要进门的定安伯三小姐,但三小姐进门后她立刻就知道不是。
虽然没看清画上女子的脸,但身形婀娜华丽如仙。
能让世子画下来,必然是心上人。
但为什么世子不去提亲?以东阳侯府的家世,再加上世子的才貌,哪家的小姐不能提?
莫非是身份低贱青楼女子?
梅姨娘当时心里猜测了很多,但再没见过那幅画,而世子跟定安伯三小姐过得很恩爱,她便也丢开了。
此时此刻陡然想起来。
不过,过去这么多年了,她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画面,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跟心上人无关,世子只是画了一副画而已。
庄篱坐在椅子上似乎出神。
春月在旁小心看她的脸色,会被雪柳的话影响些情绪吧?但这女子神情是不和年纪的沉静,看不出情绪。
“少夫人,你上午不是要写字吗?”春月小声说,“我来给您研磨吧。”
庄篱回过神,摇摇头:“不了,我今天没安排写字。”
这还要安排吗?春月不解,提笔写就是了,但大概也能明白庄篱说的意思,原本要去给侯夫人问安,所以就没有安排其他的事,现在被打乱了,也不想写字了。
她看到庄篱的视线落在墙上,那里挂着竹笛。
春月忍不住问:“少夫人会吹笛子吗?”
庄篱嗯了声,但收回视线,站起来问:“世子有书房吗?”
春月点头:“有的。”但又迟疑,“只是世子的书房……”
不能随便进。
先少夫人在的时候,世子的书房先少夫人也从不踏足。
庄篱没有让她为难,走到桌边在纸上写了几个书名:“我原本看的书都是庄先生的,没有带来,你帮我让书房的人看看,有没有这三本书,我借来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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