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候如果去陪着白锳,说不定真会让变成鬼的皇后发怒。
况且女子生产,他也的确帮不上忙。
还是留在灵堂镇守,不是,陪伴皇后的好。
张择此时也从外边进来:“请陛下放心,臣带监事司严守含凉殿。”
皇帝忙点头,示意他:“守好了,挑选最可靠的人。”
皇后新丧,虽然先前问罪的时候已经清查过一遍,但还是要以防万一,毕竟皇后在他身边多年,人脉错综复杂,比如那个高十二,私下跟杨氏跟皇后走的很近,以后是不能用了。
诸如高十二这般的宫人不知道还有多少。
张择应声是:“请陛下放心,臣以性命保证皇嗣安危。”
伴着诸人的视线,在监事司兵卫的簇拥下,白锳被抬着离开灵堂。
含凉殿灯火明亮,一队队提前筛选好的内侍宫女太医,经过一层禁卫一层监事司兵卫,两层核查进入含凉殿。
殿内白锳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
“现在是不是不是合适的时候?”她趁着疼痛的间隙,急问站在室内的张择。
按照太医们的推测,原本还有十多天才生。
可能是因为皇后自缢,白锳到底情绪波动,提前发动了。
“娘娘安心。”张择说,“这时候乱糟糟的反而更方便。”
白锳稍微松口气,又急问:“那人呢?那些人呢?”
原本也都是按照她的预产时间准备的孕妇,如果她提前了,那些人生不了怎么办?
张择淡淡说:“娘娘不用担心,总有各种手段,让她们比娘娘先一步生下。”
白锳叮嘱:“孩子,别让孩子有事,我可不要一个体弱有残的儿子。”
张择应声是:“你身边的人都安排好了,都是自己人,娘娘有事直接跟他们说。”
白锳再次点头,要说什么,又一阵疼痛袭来,声音变成了痛呼。
一旁的宫妇上前查看,低声对张择说:“娘娘可以进产房了。”
听到这话白锳一瞬间看着张择,下意识向他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他。
但在她伸手的同时,张择已经后退一步。
白锳的手空空落下,只能仓惶抓住自己的衣裙,用力的攥起,眼神难掩惊恐,呼吸也比先前更加急促,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娘娘?”王德贵以及宫妇急急问,“你怎么样?”
白锳嘶嘶痛呼:“我,我娘……”
是想自己的娘了?宫妇倒是能明白,女人到了生产的时候,都想要母亲陪着。
张择在旁默然一刻,看向宫妇和王德贵:“如果生产时娘娘有任何危险,你们记住,舍弃婴儿,只保娘娘。”
饶是知道张择和白锳要做什么,但陡然听到这句话,宫妇和王德贵还是瞬间一僵。
白锳看着张择,绷紧的身子渐渐缓下来。
“白锳。”张择看着她,轻声说,“我当初选你为主,是因为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你能生皇嗣,所以,你好好的保重你自己,孩子的事我来负责。”
白锳惨白的脸上浮现笑,躺回软榻上:“进去吧。”
第二十八章 待生
灵堂里哀哭声比先前杂乱了一些,似乎哭着哭着就走神忘记了,下一刻又想起来忙接着哭。
就算在哭,妃嫔们也不时用眼神交流,猜测着白锳生了没,会生个什么,甚至能不能安全生……
灵堂外裹着斗篷坐在廊下的官员们也在不时低语,神情也不再故作哀戚,或者皱眉,或者轻松,甚至还有不少带着期盼。
“希望一举得男。”
“应该是男胎,不是说玄阳子看过认定了。”
“该有个皇子了,江山社稷承继迫在眉睫。”
“也不用这么说,陛下正值盛年。”
“是啊,也不是没有皇子,皇长孙……”
“韩公这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天真冷,我站起来走走。”
“报——”
伴着嘈杂议论,含凉殿那边的内侍跑了过来,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来报白妃的状况。
皇帝的声音从内急急传来“快进来,如何了?”
官员们的议论,妃嫔的哭声都停下来,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
“羊水已经破了,白妃娘娘情况良好,刚还吃了一碗蛋羹,攒力气。”
皇帝连声说好好好。
内侍却还没走,又说:“娘娘说让陛下不要担心,让陛下给皇后娘娘说,这孩子依旧是给皇后娘娘生的。”
皇帝又是欣慰又是难过:“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惦记这些。”再次连连点头,“好好,告诉她,我都知道。”
内侍便告退飞也似的回含凉殿了。
皇帝又问身旁的人:“玄阳子给的福袋可挂好了?帝钟安置好了没?”
宫里先前有蒋后鬼魂作祟,如今又逢皇后丧事,白锳这个时候生孩子,虽然将帝钟挪过去了,能镇一切邪恶,但皇帝还是很不安,让人去请玄阳子来亲自坐镇。
玄阳子拒绝了,只说会在圣祖前上香祷祝,另外还送来一个福袋。
原本的大太监高十二涉及杨氏案,也被带走了,此时在身边伺候的是个年轻内侍,听到皇帝问立刻口齿伶俐地回答:“早就按照陛下的吩咐安置好了,陛下放心吧。”说着端起一旁的茶汤,“陛下暖暖身子,别让白娘娘担心。”
皇帝有些想笑,都这时候了白锳还惦记他,心情好了很多,吩咐让给守灵的妃嫔官员们传宵夜。
看着御膳房送来的热茶汤,周景云站起身向外走去。
“世子去哪里?”一个官员问。
周景云回头说:“方便一下。”
另一个官员听到了笑:“你看你问的话,世子也是人,有三急。”
周景云没有再回头,向净房所在去,但到昏暗无人察觉的角落,他停下来,看向含凉殿。
相比于灵堂这边哭声渐停,那边的夜色隐隐传来似哭似喊的呻吟声。
这皇城他很熟悉。
尤其是含凉殿。
那是蒋后最喜欢的所在,先帝的宴乐,以及蒋后代理朝政,都在这里。
虽然按理说白锳生产与他无关,但他还是想去看看,或者说,看看他们会做什么。
周景云脚步一转消失在夜色里。
白篱隐没在一座假山下,她对皇城不熟悉,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进了皇城后,她一路循着香味,找寻那几个孕妇。
这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宫殿,灯火昏昏,门窗紧闭,偶尔看到其内人影晃动,隐隐约约传来似哭似笑的呻吟声。
殿外站着几个兵卫,带着几分轻松自在不时低声交谈。
“……皇后都下葬,杨氏也押送出京了,宫里关押的这些人很快要处置了。”
“是啊,估计最多三日,就能撤了。”
“你说这些人会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不管是不是杨氏同党,皇城是不能留了,命好的送去做苦役,命不好的给皇后陪葬吧。”
听起来像是关押罪犯的地方,看起来也很随意,但白篱隐没在假山后屏气一动不动,如果她是殿前冬日干枯的灌木丛,能察觉到其间藏着的兵卫,如果她是夜间飞过的鸟,能俯瞰到屋顶上匍匐的兵卫身影,如果她是沿着墙角爬行的老鼠,就闻到墙壁上砖石缝隙传来的血腥气……
哗啦一声,似乎有血水冲落在地上,伴着妇人嘶哑一声尖叫,婴儿的啼哭声响起。
“女婴。”
“收起来。”
“下一个。”
贴在墙壁上的老鼠被浓烈的腥气吸引,拚命地向砖石缝隙中钻去,眼前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下一刻又被陡然出现的人影挡住。
“……还有两个……中丞,现在催生,还是再等等?”
听到一个宫妇的询问,张择看向躺在木板床上的孕妇。
孕妇已经大汗淋漓,急促的喘息。
“催。”张择说,“婴儿一天两天可能有差别,但一个时辰和两个时辰没有。”
随着他说话,那宫妇应声,端起一旁的药碗向孕妇走去,忽地脚下一软,她下意识低下头,看到一只大老鼠抬着头看着她,一双眼红红。
宫妇发出一声尖叫,手中的药碗落地。
“老鼠老鼠。”她喊着。
屋子里的其他人下意识看向地面,果然见一只,不是,似乎很多只老鼠乱窜……
一旦用来关押犯人,刑讯血肉,屎尿脏乱,哪怕是皇城宫殿,也会引来老鼠。
室内一阵混乱,有人扑打老鼠,有人惊恐乱躲,摆放着各种器具汤药的桌案瞬时被哗啦翻倒。
张择站在其间,看着这场面,神情恼火,但下一刻又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就在他要说什么的时候,哗啦一声,有水从四面八方泼来。
室内因为老鼠陷入混乱的人们下意识抬手挡住头,但随着动作,喧哗尽消,同时没有浇头而下的水,只有点点冰冰落在手背上头上。
“不是真有老鼠,是幻术。”
同时有声音响起。
张择放下抬起的衣袖,眼前恢复了清明,再看地上虽然溅落污迹,但并没有乱钻的老鼠。
他看向室内两个端着水碗的男人。
这是他搜集的江湖术士,一直带在身边以防万一,果然!
两个男人手指各自沾着水,很显然适才只是洒了一点水,并不是泼了一桶。
“中丞,破幻术最简单的就是风生水起。”他们说。
张择冷冷一笑:“果然贼心不死。”
不用说,肯定又是蒋后余孽,趁着皇后死,趁着白妃生,来兴风作浪。
以为他这里没有帝钟,没有圣祖观给的法器,就有机可乘了吗?以为他没有半点防备吗?
这世上有他们会幻术,自然也有其他人会幻术。
“去破了它!”
伴着张择一声令下,两个术士对外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哨。
殿外先前说笑轻松的兵卫们瞬间变得宛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屋檐上哗啦声响,一桶桶水倾倒,殿前空地上,有兵卫四面摇动大扇,夜色里狂风席卷。
伴着外边的喧闹,室内孕妇的呻吟声陡然增大。
“中丞,她要生了。”一个宫妇高兴地说。
虽然催生的药都被撞翻了,但孕妇还是提前发动了。
张择没有再理会外边,看着木板上的孕妇:“希望你运气好点。”
女子尖锐的嘶吼声划破了夜色的安静。
周景云站在一角宫墙下看着前方的含凉殿,他其实从未见过孕妇生产,原来生产会让人发出这般剧痛的呼声啊。
当母亲,是不容易。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白篱的母亲。
白篱说,她的母亲死于难产。
不管怎么样,周景云看着前方,希望白锳运气好点。
痛,痛,痛。
白锳抓着床板,仰着头发出一声尖叫,眼泪如雨而下,委屈,愤怒,以及惊恐。
原来生孩子这么痛。
她会不会死?
娘就死了!
娘就被妹妹克死了!
“我不要生了。”她尖叫着,抓着一旁的宫妇,“快把它除掉,快把它除掉!”
宫妇满头大汗,胳膊几乎被白锳掐断了,她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娘娘,快用力,用力啊——”
不要,不要,白锳想要大喊,但现在已经由不得她不要,疼痛让她用力,又用力尖叫。
伴着一声嘶喊,身子一轻,响起宫妇欢喜的喊声。
“生了!”
白锳瘫软在床上,双耳嗡嗡,结束了?她还活着吗?
伴着啪啪两声响,婴儿的哭声响起,下一刻婴儿的哭声又消失,似乎被人用手堵住。
“怎么了?”白锳一惊,虚弱地问,“王德贵——孩子——”
王德贵战战兢兢捧着一个光溜溜的婴儿上前,一手捂着婴儿的脸,婴儿原本响亮的哭声变得闷闷。
他颤声说:“娘娘您再撑一会儿。”
撑一会儿的意思是,假装还没生下来,再继续生……
白锳看着捧过来的小婴儿,红彤彤皱巴巴,正在挣扎着,小小的脸被王德贵用手掩住,看不清样子,但能看清性别。
白锳苍白的脸瞬时泛红:“气死我了——”
怎么是个女婴!
她的运气太不好了!
白篱紧紧贴着假山缝隙,感受着梦境的瞬间脱离。
前方的宫殿被不断飘落的水,四面掀起的风围绕,鸟虫退避。
张择果然在这里,也果然防备严密,还有精通幻术的术士。
白篱伸手捏住假山上一块碎石,不能用他人他物化梦操控,那就只能她这个真实的人亲自闯进去了,亲自来给他们织造一场大梦了。
就算惊动帝钟也无所谓。
什么狗屁帝钟,没看到这些人在戕害妇婴吗?难道除了皇嗣其他人都不是人?
那好,那她就让这些人疯了吧。
这些人的行径,比疯子更可怕!
但念头闪过,殿内有人走出来。
张择看了看四周,兵卫们将他围住,另有术士站在前后,一人端着水碗,不时以手指沾水弹洒,一人握着蒲扇摇动,最后一人捏着一根香,白色的烟在夜色里四散浮动。
“没有异样。”他们说。
张择低头看了眼怀里,厚厚的斗篷裹住身子:“走吧。”
暗夜里女人的嘶喊声消失了。
这是生了吗?
周景云看向含凉殿,但没有婴儿哭声,也没有人跑出来去向皇帝报喜。
下一刻,女人的呻吟声再次响起,夹杂着“娘娘,用力啊”“快取参片来。”
含凉殿人声脚步声,比先前还嘈杂。
这是还没生完?
是难产了吗?
周景云想,忽见殿内有内侍匆匆跑出来。
王德贵。
周景云一眼就认出来了,白锳身边那个最信任的内侍。
白锳生产最要紧的时候他怎么出来了?
那王德贵裹着厚斗篷,神情慌张,左右乱看一通,然后向一个方向疾步奔去。
周景云眼神一凝。
那不是皇帝所在。
碎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夜色安静,巡查经过的禁卫看过来,看到被兵卫簇拥的张择。
“中丞。”禁卫们施礼。
视线落在张择身旁的三个男人,不同于兵卫的穿着打扮,以及古怪的动作……
就算此时此刻他们的动作也没停,甚至还有一个男人将水滴洒在禁卫们脸上。
禁卫们下意识后退一步,按住了刀。
虽然皇帝命令张择今晚值守防卫含凉殿,但对皇城禁卫来说,职责不是只一个白妃。
“这是为了白妃生产所需,以防出现怪异之事。”张择对禁卫们解释,又问那三个术士,“可有不妥?”
三个术士纷纷说没有。
此时眼前都是真实。
张择视线扫过这几个禁卫,再看四周,这条路上也没有其他人,哦,路旁还有一个守宫灯的宫女,正踮着脚点灯……
“去查一下。”张择皱眉说。
一个兵卫应声是,走过去喝问那宫女,宫女慌慌张张的低头去解腰牌,递给兵卫。
张择看到兵卫一边看腰牌一边看那宫女,那宫女抬起头……
“中丞,中丞—”
有声音从前方传来。
张择抬眼看去,见王德贵从含凉殿方向奔来,裹着斗篷,缩着肩背,佝偻身影,神情慌张。
“您快去看看,娘娘难产了,再放进去几个太医吧……”
张择皱眉大步向前。
王德贵对他伸手“孩子快给我。”
张择下意识掀开斗篷,耳边陡然响起一声喊“烟直了!”
烟直了?
张择的动作一滞,视线里看到一道白烟直直而起。
术士说过,真实的香点燃,烟气是四散的灵动的,在幻境里,可以织造出香的形状,但因为是假的,烟气只能是僵直的。
张择一凛,掀开斗篷的手没有停下,伸向腰间一把刀拔了出来,毫不迟疑地向眼前伸手的王德贵砍去。
伴着刀光一闪,没有人惨叫哀嚎血四溅,只有空空一片。
脚步杂乱。
踩着灯火阴影奔过来的王德贵不由一顿,有些紧张的看向前方。
那边是监事院关押皇后案涉及的宫女内侍所在,掌控在张择手里,所以现在也用来安置那些……
随着脚步声走近,王德贵的视线里呈现四五个兵卫,三个动作怪异的男人,以及被簇拥在中间的……
王德贵大喜“中丞!”
他大声又压低声喊。
张择看过来,兵卫们的火把也照亮了王德贵。
“你怎么出来了?”张择皱眉。
“中丞!”王德贵声音颤抖,“娘娘,娘娘,难产了。”
张择低声问,“是真难产还是……”
先前他们约定了个暗语,如果生了女婴就说难产,王德贵颤声说“女婴。”
虽然有了准备,但真生了女婴,还是很紧张,尤其是还要做偷龙换凤大逆不道的事。
他说着看自己裹紧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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