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最喜欢坐在这里,能俯瞰整个皇宫。”她说,然后转过头看着白篱,“后来我也是从这里跳下去摔死的。”
大概是已经接受了蒋眠儿存在的事实,白篱也没有什么慌乱,皱了皱眉头。
“难道我睡前又想你了吗?”她说,“所以让你跑出来打扰我睡觉?”
身边的女子哈哈笑了,对她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别急,别急,就打扰一会儿。”她又神情无奈,“我也没办法,是有人在喊我,喊得情真意切,苦大仇深。”
虽然夜色昏昏,但视线里女子的神情清晰生动。
白篱看着这张脸,跟以前梦境里,还有镜子里看到的完全不同了。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她念生,念头里对这个人知道的越来越多,这个人也就越来越鲜活。
白篱挑眉自嘲一笑,收回视线环视四周,此时此刻坐在一座楼阁最高处,脚下灯火璀璨星河,因此衬得这楼阁宛如悬浮的天宫。
耳边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这个梦境没夸张啊。”
“它现实中的晚上就是这样般,如同天宫,所以叫蓬莱阁。”
“这可是我给先帝提议修建的。”
“我当时就想好了,死的时候从这里跳下去,一定很好看。”
听到这句话,白篱再次看向身边坐着的人,她嘴角嵌着笑意,一双眼亮晶晶。
“果然,我那时候跳下去,非常好看。”
虽然按照一直以来的经验,不要与自己生念出来的人说话,但白篱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好奇:“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善终吗?”
哪有人在能让皇帝给自己建造楼阁的盛宠时候,想的是怎么死?
听到她的问,身边的女子再次哈哈笑:“那还用说吗?我做的是什么事?我可是要以女子,妃子,皇后的身份,接管大周的江山,这是前所未有,天理不容的事,我怎么会有善终?”
白篱收回视线看向皇城的天地间,撇了撇嘴:“这算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天地才不管这个,世人,嗯,世人忙着过自己的日子,也不会管这个。”
不过是这小小一方天地的朝官权贵们在意罢了。
身边的人再次笑了,审视着她:“说得好,你比我厉害啊,你胆子更大。”
“或许你可以说我是乡下人无知无畏。”白篱淡淡说:“我也没兴趣想这个,对你的过往也不感兴趣,对这个皇城也没兴趣,这个梦没什么意思。”
她说着手一撑人向下跳去。
下一刻天地颠倒,白篱站在了地面上,仰头看上方星河璀璨。
伴着砰一声,身边有人跌落。
“别走别走,就一会儿一会儿。”她拉着白篱的胳膊,“我也没兴趣跟你讲我的过往,絮絮叨叨,好像我是个老太婆,只能回忆过往,其实我也不算老,我被先帝宠幸的时候二十岁,我死的时候刚满三十,嗯,我记得,我比周景云就大七岁。”
她说到这里,白篱看着她。
气氛似乎有些凝滞,她便笑了。
“我还是絮叨了。”
她伸手一甩向前走去。
“跟我来。”
灯影摇曳,宫殿交叠,白篱只觉得眼花缭乱,耳边是那女子的声音。
“你以前是不是想办法才能来皇宫?”
“以后不用那么麻烦,这皇城到处都是我的标记。”
“一草一木,大殿楼阁,宫妇内侍……”
伴着她的声音,白篱只觉得脚步匆匆,她低下头,看到一双穿着青靴的脚。
这是宫中内侍们常见的穿戴。
“哎哎,皇后娘娘又哭了。”内侍碎碎念,“快过去看看。”
旁边的人打着哈欠,伸手拉住他:“别去了,哭就哭吧,以后哭的日子长着呢。”
先前的内侍有些不解:“不是说杨氏无罪,是杜氏攀咬的?今日陛下还去见了皇后呢。”
那接下来帝后自然恢复如初。
毕竟陛下和皇后可是患难共苦的结发夫妻。
那内侍撇嘴:“好不了了,今非昔比了,以前共苦的日子都过去多久了,天天挂嘴边说,话说多了,就如同酒里掺水,淡了。”
说罢自己靠着廊柱,找到一个很适合蹲下避风的位置。
“我还是睡一觉吧。”
说着又骂骂咧咧。
“这些孙子们,欺负人,如果是以前,这种值夜的事哪里轮到爷爷我来做。”
“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轮到他们扬武扬威了,当年娘娘在……”
先前的内侍忙嘘声:“你少说点吧,别口无遮拦,要不然连命都没了。”
那内侍哼了声,用袖子遮住头脸不说话了。
先前的内侍看看他,又看看前方的宫殿,夜色笼罩下,比其他宫殿黯淡很多,其间回荡着女声呜咽,听起来怪异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内侍打个寒战,想了想还是向那边走去,不管怎么样,既然在这边当值,就不能不管,他慢慢走过去,大殿内亮着灯,垂下的帘帐随着夜风晃动,透出其后的人影。
“娘娘?”内侍站在门口,小声唤道。
回应的只有哭声。
“娘娘,您,早点歇息吧。”内侍小声劝,“别伤了身子……”
一条垂帐猛地被掀开,散着头发的皇后冲出来:“我还要这身子有什么用!他就是想让我死!他就是想要我们都去死——”
内侍吓得忙跪下:“娘娘——”
皇后站在他面前,忽地又软了声音,呜呜哭:“六郎,六郎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六郎,人人都劝我不要与他成亲,但我就是喜欢他。”
内侍是皇宫里的旧人,还记得从前的很多旧事,平心而论,杨氏虽然称不上权贵,但也是很体面的人家,长阳王那时候虽然是皇子,但才能性情都平庸,的确不算良配。
内侍看着眼前的皇后,想起当年还是个小女孩,行走在宫廷里清丽可爱,长阳王这个小皇子躲在假山后偷偷看她,小声问“媛姐姐,你愿意跟我玩吗?”
一眨眼,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内侍叹气一声,要再劝,皇后却已经放下衣袖,猛地仰头喊“蒋后你要是活着该多好——”
内侍吓了一跳,扑过去拦住皇后:“娘娘,慎言。”
杨氏获罪不就是因为被说是蒋后党吗?
娘娘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皇后看着他,双眼红红:“我说的不对吗?蒋后要是没死,轮不到他来当皇帝。”说着推开内侍冲出大殿,对着夜空伸出手高喊,“娘娘,蒋后,蒋眠儿——你不是变成鬼了吗?你不是还在皇宫吗?你快出来啊——你快活过来——”
内侍吓得腿都软了,完了完了,皇后疯了,他再顾不得尊卑扑过去将皇后往殿内拉:“娘娘娘娘快别乱说。”
“我没有乱说。”皇后喊道,掩面哭,“我真想蒋后回来,我不想当皇后,我不想让六郎当皇帝了,我想回王府去——”
她哭着又跑出去对着夜空高喊。
“蒋眠儿,蒋眠儿,你快出来,你快回来——”
内侍急得叫人,偏偏四周安静一片,所有人都跟消失了一般,内侍一狠心,伸手撕下一角衣裳就往皇后嘴里塞。
还没塞进去,皇后猛地转过头看着他。
“我要是真是蒋后的人就好了,那样我一定早一步杀了他!”
内侍瞪眼,下一刻看皇后的双眼里有血流下来,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
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倒,坐在地上,眼前的皇后慢慢升高,悬挂在宫殿内,随着垂地的帘帐摇啊摇,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舌头,红彤彤的眼——
内侍眼一翻晕倒在地。
白篱猛地跌出去,这个梦境结束的太仓促,她脚步踉跄一下才站稳,眼前是空旷的大殿,以及悬挂在正中的皇后。
其实自尽的皇后并没有内侍梦中那么可怕。
她穿着华丽的皇后礼服,带着重冠,仔细施了粉黛,虽然因为自缢形容的确变了形。
“可怜。”人影又冒出来,站在她身侧看,啧啧两声,“杨媛也是不争气,就算是想死,这条白绫这头缠着自己,那头也缠上李六郎呗。”
白篱看她一眼:“你比她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不也是自己跳下楼寻死的?”
身边的人影笑了点点头:“你说的对。”她再次看向自缢的皇后,“我或许有其他的出众之处,但也有不足之处,人和人,其实归根究底都一样,没有谁比谁厉害。”
白篱微微皱眉:“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比你厉害?”
身边的人影陡然大笑,伴着笑,身影一晃,白篱也瞬间被人穿过——
“娘娘!”
一个内侍跑进来,看到这一幕发出喊声,下一刻连滚带爬,再次穿过白篱,向外冲去。
“快来人啊——”
“陛下——”
“快禀告陛下——”
“皇后娘娘自缢了——”
伴着这喊声,这片暗夜被撕裂,接二连三的亮起灯,远处也有灯火摇曳向这边涌来。
“热闹看到这里吧。”身边的人影说,“免得冲撞这个李氏子嗣,玄阳子那老道无事生非。”
伴着这声音,白篱身子一歪,猛地向前一栽,人睁开眼。
能感受到楼船轻轻的摇晃,室内青光濛濛,似远似近的喧嚣声还在继续。
白篱慢慢坐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柔软细腻的触感,她看了眼一旁的妆台,最终没有点亮灯去看镜子。
看,也无所谓了。
她起身走出室内,站在栏杆内,夜风凌冽,让人瞬间打个寒战,也让人更加清醒。
白篱环住手臂,看向远处的城池。
濛濛青光中的城池看起来很安静,但有些地方应该已经热闹起来了。
无数灯火让皇后殿灯火通明。
无数人涌进来,又都被赶了出去,禁卫们站在门边,当值的内侍宫女已经被拖了下去。
白锳扶着王德贵过来时,也被拦在外边。
“陛下此时不让人靠近。”禁卫首领带着几分歉意,因为白妃身份特殊,他们适才去询问过了,“陛下一是不想皇后娘娘的遗容被人看到,尚未修整好,再者白妃你身子重,别受到惊吓。”
白锳点头,泪流满面:“我知道,我不过去惊扰陛下和皇后,就让陛下好好陪着姐姐……我也在这里陪陪姐姐。”
随着说话,身后有内侍搬来椅子,王德贵扶着白锳坐下。
禁卫们不再驱赶,施礼退开。
白锳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的皇宫殿所在,能听到夜色里传来皇帝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她低声问,“真是自缢?”
王德贵在旁点头,低声说:“是,一个内侍看到了当场晕死过去,醒来人都吓傻了,只喊着娘娘自缢了,其他的说不出来。”
正说话,黑暗里又有一个内侍摸过来。
“娘娘,炭盆来了。”他说,低着头跪下摆放炭盆,藉着靠近,低声说,“皇后留有遗书。”
白锳问:“写了什么?”
“求陛下放过杨氏家人。”内侍低声说,“说是她一人为后,行为不端,愿一死谢罪,只求不要连累家人,请陛下饶过他们性命。”
竟然……白锳有些怔怔,先前皇帝给皇后说了,可以保留她的皇后之位,但杨家父兄男儿必须处死。
没想到,皇后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来求皇帝放过家人。
白锳发出一声嗤笑,攥紧了手。
自己活着不好吗?自己活着,有皇后之位,总有机会翻身,将来总能为家族增光添彩。
自己死了,家人也什么都没了啊,留着命又有什么用,真是蠢。
白锳抬起手指,擦去眼角滑下的眼泪。
太不值了。
二月末的皇陵,因为处于山陵起伏间,比其他地方更寒冷几分。
蔡松年不再做富家翁装扮,也不做妇人装扮,此时穿着内侍的衣服等候在神墙外。
因为杜氏案将余庆堂暴露在张择面前,所以余庆堂提前悄无声息的散了。
一部分人去了楼船上,蔡松年则假做公主府送来照看上官月的内侍。
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公子为李余了。
前方的宫门徐徐打开,身穿素白袍的年轻人缓步走出来。
“公子。”蔡松年忙迎过去。
李余的脸色苍白,薄唇都没有了血色。
来到皇陵之后,他一多半时间守着父母的灵柩,一多半时间为先祖们清扫陵墓,说实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这个苦。
“公子,快拿着手炉。”蔡松年将手炉递过来,又低声说,“公子在陵墓前静坐就好,其他的事我们来做。”
李余说:“坐着更冷,还是活动活动好。”又示意蔡松年不用大惊小怪,“只是样子娇弱些,做给别人看的。”
说话间回到守陵殿的宫室内,早有内侍煮好了热茶汤,李余接过喝了一碗,瓷白的脸上缓过血色。
“皇后死了。”蔡松年将新消息说来,“因为陛下执意要处置杨家,皇后自缢,换取杨氏生路。”
李余没有丝毫意外:“陛下容不得杨氏是早晚的事,我以为杨皇后能留一条命呢。”
“杨皇后是被家人捧着养大,她也知道自己在皇帝跟前的底气是家人扶助,没了父兄,她这个皇后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蔡松年说,又压低声音,“有个内侍看到了杨皇后自缢之前大骂陛下,祷祝蒋后回来,让蒋后杀了皇帝……那内侍已经被处置了,只说是蒋后鬼魂作祟,吓疯了。”
李余似笑非笑:“反正所有的祸事都是蒋后作祟呗。”
蔡松年并不在意这些,只皱眉担忧:“皇后一死,你封号的事又要推迟。”
李余浑不在意:“这是小事,天下知道我的存在就可以。”又问,“楼船上呢?阿篱怎么样?”
封号是小事,那白小娘子的事就是大事?蔡松年心里嘀咕一声:“就那样啊,说是有事了喊她,白天总是出去乱逛,晚上迎客开船后,出来露个面就回去呼呼大睡,什么都不管。”
李余笑说:“能睡就好。”又轻叹,“她是不是很无聊?”左右看了看,唤人拿笔墨纸砚,“我给她写封信说说话。”
在皇陵也很无聊啊,有什么好说的?蔡松年皱眉,看着李余走向桌案前,忙拿出一本册子:“这是这些日子拜访过公主的人家。”
李余坐下来铺展信纸,头也不抬:“你们盯着就行。”
如今金玉公主风生水起,在陛下面前地位越来越重,投到她门下与她结交的人也越来越多。
哪些有用,哪些要提防,他们自己心里也要有数。
“这跟那些不一样,这个,还是要公子挑喜欢的。”蔡松年说。
挑喜欢的?说错了吧,应该说挑有用的,李余皱眉接过册子,打开翻看一眼,见上面写着某某地方某某人家祖上任职父兄任职,女子多少岁……
“这什么?”他皱眉问。
“你尚未婚配,封了郡王后,该考虑成家了。”蔡松年说,“这是这些日子去公主面前与你求结姻缘的一些人家……”
他的话没说完,李余一脸嫌恶的将册子扔开了。
“什么东西。”他说。
蔡松年愕然,忙去捡:“这,无可避免啊,公子你现在身份不同了。”
李余皱眉,本想说那也轮不到别人做主,但又一想,如今这个身份只怕更要被很多人做主……
“除了金玉公主,陛下估计也要斟酌。”蔡松年在旁说,“陛下现在虽然顾不上,但待杨家的事落定,肯定回过神要提防你,金玉公主也肯定要在亲事上给你安插自己的人,公子,我们不得不做好应对啊。”
如果阻止不了,就要先下手为强,从中挑选一个能助力结盟的姻亲。
李余收起嫌恶,点点头:“没错,是要好好想一想。”
就知道公子是个清醒的人,公子没有再给那个无关紧要的白篱写信,坐着出神,估计是在思索这件事了吧,蔡松年带着几分欣慰退开。
室内安静下来,寒意透过窗户门钻进来,将炭火的热气卷走,让人时不时被寒意侵袭,这也让人保持头脑冷静。
李余没有让人添火盆,反而将衣袍解开一些,让自己变得更清醒。
是该好好想一想,怎么在金玉公主和陛下的眼皮下,将白篱娶进门。
白篱的身份,是个大问题,他的身份,也是个大问题。
但再大的问题也不怕,白篱说过,他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李余嘴角浮现笑意。
白篱站在东市上,看到有两个婢女结伴说笑走来,有些惊讶又很高兴。
果然京城大也不大,来熟悉的地方逛一逛,就能遇到熟人。
春红有些恹恹,不时看四周,总觉得是谁都在看她,忍不住加快脚步:“想吃什么点心就让厨上做呗,现在皇后新丧,外边乱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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