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像梦幻,但是真的。
他不应该怀疑,虽然遇到白篱,和白篱夫妻一场,都是他人操控的梦境,但,白篱与他之间每一件事每一刻都是真实的。
周景云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怀里。
婴儿被裹得严严实实,还在沉睡。
刚才为了掩盖行迹回到灵堂外,其实心里很紧张,唯恐这个孩子醒了哇哇哭。
还好,没醒。
还好,白锳那边送来生了男婴的消息,引走了皇帝。
他现在离开合情合理,不过是多个表里不一的名声。
名声无所谓。
只要能帮到白篱。
白锳和张择敢这么做一定是做好的安排,白篱的身份也见不得光,当众揭穿女婴身份也没用,还会把白篱的命搭上……
周景云将手臂抱紧,看向前方宫门的方向。
进宫会核查身份以及简单搜身,出宫就简单了。
希望依旧简单。
他可经不起一点搜查。
皇帝奔来含凉殿的时候,张择已经站在殿外。
待听到内里传来皇帝的大笑声荡漾,这件事就算落定了。
张择再走开几步,对兵卫询问先前的孕妇们“都立刻送出去了吗,不管活的死的都在大牢里关好。”
身边的人低声应声是。
前方脚步匆匆,有兵卫疾步过来:“中丞,查到一个宫女丢了腰牌。”
果然是那个宫女,张择冷笑:“搜,再有邪术,她也是个活人。”指派那两个术士,“你们分别跟着去。”
两个术士应声是,。
张择想了想又带着余下的术士。
“去宫门。”
他亲自守着,一定不能让人逃走。
白锳生的女婴在那人手里。
虽然说只要当母亲的不认,这孩子的身份就永远说不清,造不成威胁。
但这世上的事就怕万一。
到底是个麻烦,一定要除掉。
张择抬脚迈步,又转头交代兵卫。
“还有,通知……”
他本想说通知四个宫门,今晚谁都不许出门,不管是宫女内侍,还是那些守灵的官员。
但话还没说出来,眼角的余光看到前方有人影冲出来。
这个人似乎是突然被推出来的,身形一晃,然后才站稳了。
什么人!
张择下意识喝道。
念头闪过觉得不对,他为什么没听到自己的声音?难道只在心里喊?
眼前的兵卫看着他,神情专注。
没有看到张择神情异样,更没看到路上多了一个人。
他又被拉入幻境了!
张择视线再转,看到身旁还留着的一个术士。
因为事情已经结束,又是在含凉殿,有帝钟镇守,这术士收了器具,此时神情呆呆……
想必此时此刻他身边的人也都陷入了幻境。
这里可有帝钟!
这贼子如此胆大!
耳边安静一片,有女声响起。
“突然把我推出来,哎,你可真是把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这样太没气势了。”
声音似乎在抱怨。
被人推出来?
不是一个人?
果然有同党!
张择心里冷笑,幻境又如何,敢来杀他,他难道不敢杀对方?
真实里靠着兵器人手对战花招百出,幻境里反倒简单,不过是靠胆气。
他张择一步步走到今天,有什么好怕!
张择转过头,正视面前出现的人。
视线昏昏,能看出这是一个女子,宫女打扮……
见他看过来,那宫女站直身子,也看向他。
张择的视线陡然清晰,看到一张明媚的脸。
鹅蛋白皙,远山长眉,秋水含烟眸,高挺鼻梁,樱桃含笑唇。
张择只觉得轰一声,宛如一道雷从天而降,劈在他身上。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他怎么看到了!
张择只觉得腿一软,身子一栽,单膝跪在地上。
尤其是对一个新巡城卫来说,他总是被指派了最冷时段的值守。
不过能来京城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好运。
父亲是关内道一个老兵,因为处置贵人们惊马被踏碎了双腿,贵人垂怜给他的儿子安排进了京城十六卫。
那可是京城啊,多少人向往之处。
张择也是如此,他虽然聪慧,但因为家贫耽搁没读书,走仕途公荐无门,从父业投军,边军军中地位分明,他这种小兵卒挣军功遥不可及。
他可不想像父亲那样熬一辈子。
突然机运砸身能来京城,他豪气满胸,他见过那个贵人,听到贵人的谈吐形容,他不觉得他比贵人差多少,甚至比贵人还厉害,他将来也能当一言改变他人命运的权贵。
但进了京城之后,才发现自己只是十六卫中一个街使,守了半年街角,年轻人就被现实磋磨的灰头土脸。
他没有家世,在权贵子弟遍布的十六卫中没有前途。
他聪慧能干,但靠着聪慧能干,也不过是给他人当差听使唤,没有人正眼看他。
直到那个元宵节,他又遇到了贵人。
比踏碎他父亲双腿的马匹的主人更贵的贵人,皇帝的宠妃。
这个宠妃他早有耳闻,卫军中,街头巷尾中,甚至乞丐们都在传说。
这个女人似乎是突然出现的,但宛如狂风一般瞬间席卷天地。
先帝活得太久了,久到各种光辉事迹都已经变得遥远,久到先帝做什么,世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陛下总是英明神武。
但英明神武的陛下突然对一个女人神魂颠倒,言听计从,捧在手心里了。
蒋美人说金山公主用眼神骂她了,先帝就当众让金山公主给蒋美人执酒。
广平王见了蒋美人没有让路,先帝让广平王半年不得进宫。
蒋美人说要伸手摘星,先帝开始兴建一座新楼阁。
当然,张择也就听个热闹,然后跟着说笑唾骂抱怨几句,女人嘛,玩物一样,喜欢了自然要宠,只不过皇帝是用九五至尊的地位来宠,自然显得赫赫。
那一天元宵节,他一如既往又在街上要熬个通宵。
突然传来消息,皇帝和蒋妃微服私访与民同乐了,没有官兵清路,没有官员随从,没有禁卫簇拥,更没有龙驾仪仗。
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消息。
比如这条街的值守参军,皇帝和蒋美人快到了,他才接到通知。
参军脑子一片空白,回荡着内侍传达的命令,守好陛下,但不要坏了陛下和娘娘的兴致。
那要怎么做?
参军这辈子最大的阵仗是将街上的乞丐清理干净。
张择站在参军面前,一句一句的替他筹划,怎么不动声色的清理一些摊贩,用现场的十六卫换上去,又怎么将街面上布控,怎么将就近的十六卫家眷们调过来,充当街上民众——她们的确都是真正的民众。
事情就这么顺利的解决了,皇帝和蒋妃顺利来到了街上,享受民间之乐。
但他没有资格在场,说是微服私访,皇帝身边不可能真的不带兵卫。
他们这些守城卫没资格靠近,被赶去最外边守着。
他倒也没有失望,这是预料中的事,他就安静的守在街角的阴暗处,听着前方坊市传来喧闹。
他很高兴,想这次帮了忙参军能高看他一眼,比如提拔他当个队正什么的。
那样他就能结识更多的同僚,捞来更多的钱财,然后去行贿打通关系,这样的话,年底应该能当个旅帅了吧。
或许明年能调动运作不再巡城,就算巡城也是在皇城,然后攀附更多权贵。
他站在昏暗的街边畅想着,然后一队人马走过来,簇拥着一辆牛车,参军也在其中,看到他,忙摆手示意跪下。
“圣人来了,圣人来了。”参军小声说。
原来皇帝坐着牛车来的?真是独特,他忙单膝跪下,低头不敢多看。
牛车并没有过去,而是停下来。
“今晚你们做的很好。”内侍细细的声音说,“让陛下看到真正的民间,又没有惊扰民众欢乐。”
参军也跪下来,大声喊:“是臣之职责!”
按理说说到这里,陛下的车就该过去了,但车内却有一个女声传来“你是怎么做的?”
参军愣了,他跪在地上也愣了,忍不住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到那辆牛车掀起帘子,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正看过来。
他一时看呆了。
虽然在京城才半年,他已经见过了无数美人,看多了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别。
但眼前这个美人,跟他见过的女人不一样。
他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她灼灼有神的双目?或者是没有娇羞,躲闪,炫耀,也没有好奇和探究等等复杂的常见的女子们的姿态?
她直视着眼前的人,眼神没有任何意味。
温柔,又莫名的威严。
参军跟他一样呆住了,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当然说不出来,参军这个废物只有一肚子草。
这是一个机会,张择立刻开口了:“我是这样安排的”
他将先前安排参军的话快速的说了一遍。
那女人的视线从参军身上转到他身上。
她看着他,听他说完,含笑点点头。
“很好。”她说,然后放下车帘。
牛车缓缓过去了。
他伏在地上激动地浑身颤抖,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宠妃夸他很好,他得到更大贵人的赏识了,他马上就要一步登天了。
但,什么都没发生。
参军倒是没有嫉恨他抢了话,也没有提拔他,待他跟先前一样,不当回事。
宠妃更没有特意见他,赐他官爵。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他只是安排了一次护卫,对那种贵人来说,并不在意。
他想要更多的展示自己的机会,但他一个小巡城卫连靠近皇城的资格都没有,这位宠妃,也没有再带着皇帝微服私访。
但他的机会又来了。
那位宠妃不再是妃,变成了皇后,她设置了铜匦,广开言路,广纳人才。
他狂喜不已,不管是延恩、招谏、伸冤、通玄,他都投了,他无所不能,他满腹才干,他愿意为皇后效劳。
他甚至还很厚脸皮地提及了那次夜游的事,表明自己受过她的夸赞。
但,没有回应。
他以为或许这只是假象,皇后只是做做样子,并不会看这些投信。
但他身边忽然有两个同僚得到了提拔。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提拔,只是将他们调去了他们很想去的地方。
这两人激动不已,藉着醉酒跟他吐露,是蒋后的恩赐。
“我只是试一试,没想到皇后真的看了。”
“皇后看了我写的账目,必然也认为我擅长计数,应该去曹仓参军手下做事。”
他如雷轰顶,比起这两人,他聪慧,勇武,有百般手段,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
这两个人都被她看到了,她怎么不看他?
他不停地投信,然后看着她权势越来越盛,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而他始终没有回应。
他想,他还是出身低微,没有家世人脉,没有万贯家财,她看不上他,认为他帮不了她。
他不再执着投书了,他开始继续经营,他花钱如流水,他渐渐升职。
他沉默寡言,他做事沉稳,最关键是,他对蒋后没有他人那般畏惧追捧。
他知道,蒋后有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不是她的人,想要除掉她。
果然,有人看中了他,点他进了千牛卫。
“或许有一天,你能为殿下助力,为大周安危尽力。”
他才不在意为哪个殿下助力,大周安危更无所谓,他只想看看,那个不用他的人后悔。
但可惜的是,他终于走到她面前了,她在地上摔的支离破碎。
他到底还是没机会问她后不后悔。
他真是遗憾。
先前传说是蒋后鬼魂作祟,他一点都不害怕,还想着,来的好,他正好见见,问问她。
没想到,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了。
张择跪在地上,感受着双耳嗡嗡,也感受着膝盖与砖石相撞带来的疼痛。
疼痛让他混乱的意识凝聚。
这是幻觉,这是假象,这些邪祟打着蒋后归来的旗号,必然也会用她的样子来迷惑人心!
他们对他耍这种手段,他难道会被一个幻术吓到?
张择脸色冰冷,他手撑住地,缓缓站起来。
头顶上有声音落下。
“张择。”她说,声音有些缓慢,似乎在思索,“我记得你。”
张择冷笑,这种把戏……
“你在三年里给我投了八十四封延恩、六十五封招谏、二十八封伸冤、四十九封通玄。”
张择撑在地上的手一滑,原本要起身的他再次跌跪,膝盖再一次撞在石砖上,生疼。
疼痛在他全身蔓延,直冲向头顶。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投过的文书,每一次,他都在墙上画一道,密密麻麻,那面墙如今还被他移在了如今宽大的府邸内。
他心里牢牢记着详细的数目。
这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她知道!她看到了!
不,这是幻觉,术士说过,幻境里,你看到的你听到的都是你自己心中所想。
那术士还说过,在幻境里的不要回应。
张择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子,她穿着低等宫女那种难看的宫袍,但她的双目依旧灼灼,她腰背挺直。
张择有些眩晕,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他冲进去,他要第一个抓住蒋后。
但迎接他的只是地上血肉模糊的尸首。
现在,那具尸首缓缓恢复凝聚成形,然后站起来,微微垂目看着他。
“我还想,你后来怎么不投了。”她说,打量他一眼,“原来是投了他人了。”
投了他人。
他难道想投他人吗?
还不是因为她!
张择只觉得身子颤抖,他嘴唇也在颤抖,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用我?”
眼前的女子笑了。
“当然是因为你资质平平啊。”她说。
他从小聪慧,小小年纪给兵营的将军们跑腿,换来了吃喝不愁。
他父亲被贵人的马踏断腿,所有人都在让他给贵人要钱,要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的钱,但他没有,他不要钱,他让贵人给个前程。
果然他一跃来到京城。
京城!天子脚下!是他这等出身,多少钱都换不来的机缘!
他来到京城,虽然无权无势,但并没有变成京城万千尘埃,他一步步升职,一步步被重用,直到现在成为让人闻名丧胆的权贵。
权贵们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
资质平平碌碌无为蠢笨之辈能做到这样?
张择发出一声冷笑,不用撑地,站了起来:“我这种人在你眼里原来是资质平平,怪不得你落得如此下场。”
视他这样的人资质平平,如此眼光,身边用的都是什么乌合之众,活该她一推就倒。
眼前的人没有恼怒,脸上还带着笑:“说句不好听的,你还急了,你这样的资质怎么能为我所用,当我的人,那可是听不到一句好听的话哦。”
她还在嘲笑他!张择没有羞恼,他不在意了,因为她不配!
这么多年不是她看走眼,是他看走眼,他高看她了!
“你能走到今日跟你的资质无关,你做的事是个人都能做到。”眼前人继续说,“只要纵容自己的恶就可以了。”
什么废话!张择冷笑。
“而且。”她挑眉,“我可不觉得我败落了。”
哈哈,张择冷笑笑出声,都摔成一滩肉泥了,还不肯承认败落,死的不能再死了。
“死了就是败落吗?”她一笑,看着张择,“但我还在呀。”
什么还在?出现在他眼前吗?这不过是幻境!张择咬牙,如果不是被幻境控制,他立刻拔出腰里的刀,将眼前的人砍成一滩肉泥,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这个被幻化出来,不知道背后是什么恶心的东西,顶着蒋后这张脸来羞辱嘲讽他。
他适才竟然被迷惑真向她发问。
还因为她的回答而羞恼。
张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怒意在心里翻腾,他意识清晰,心神坚定,他要撕碎这个幻境。
眼前的人似乎变得摇晃,但她脸上依旧带着笑。
“我当然还在,我若不在,你怎么会被重用?不是因为大家都能看到我吗?”
他怎么会被重用?是因为皇帝怕蒋后,人人都怕,就算蒋后死了,也觉得她无处不在,所以急切的要清除她的痕迹。
张择攥住手。
“我若不在,白锳怎么会走到今日地位?她不是一直在看着我吗?”
白锳,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能成为皇帝的妃子已是天大的福缘,她应该像所有妃子一样就此知足……
张择看着眼前,眼前灯影摇晃,似乎站在了太液池边,看到那个哭泣的妃子。
“我不甘心这样,除了当一个妃子,等候陛下的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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