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少年出声,阿柿又开口道:“我本来是要嫁给裴群牧司使的父亲。那是门很好很好的亲事,我期待了好久。但送嫁那天,我不过走出去透透气,就被人掳走了。那人对我很不好,所以我逃了出来。我想回家,想快点嫁过去、得到裴郎君的宠爱。”
“裴群牧司使?”
“是。”
“裴家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漂亮的少年专注地看着她,几乎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说给她:“我能给你更多。”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能让我自己上骡子呀。”
小娘子看起来并不是很相信他能把自己养好。
她想了想,试一试般地教他,“你应该亲自把我抱到骡子上,扶着我,让我坐稳。”
少年从没有在阿柿清醒且无事时抱过她。
他望着她,她眼神澄澈又肯定,仿佛他若是做得不够好,就会被直接判成不合格。
小郎君慢慢垂下眸子,将修长的手缓缓贴上了她纤细的腰,只觉得掌心仿佛碰到了颗已经擦出了火星的燧石,烫得他的指尖几乎无法用力,手腕那串总是发凉的栀子花玉都透出了玉心里一丝血色。
小娘子却似乎因为他实在太慢而蹙起了眉。
但她还是主动地伸高手臂去勾住小郎君的脖子,黏黏地偎到了他的怀里,然后才软声软语地催着他把自己横抱起来。
耳边是小娘子软到快要化了的“快点抱我呀”,少年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背和腿窝,将她慢慢抱起。
在完全将她抱住的那一刻,少年腾然而生了一种想就这样将她用力抱紧、永不放开的冲动,可他却又怕弄疼她,所以还是压抑着内心的欲望、让指尖虚虚地搭在了她的腰间和膝边,只偶尔会在无意识时碰到她一下。
可就是那几下,轻得仿佛落在她肌肤上留墨作画的毛笔,令小郡主难耐地磨了一下尖牙。
她迫不及待想要更多。
但因为对方是陆云门,所以她还是得再有些耐心。
就像一点点侵占他的心一样,想要得到他这个人,也得徐徐渐进。
她要的是可不是他为了留住她而不得已的付出,她要他清醒地沉溺,要他主动向她说出他想要。
所以,被他抱上骡子的背鞍后,她没有再故意使坏,而是全程将小脸绷得紧紧、安静地僵硬着全身骑回了王宅。
她这样,反而让少年更加放不下心,一路上几乎不停地转头看她。
因此,在回到王宅门前、骡子上的小娘子展开手要他抱时,他再也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擎着将她接住、抱了下来。
一被少年接到怀里,小郡主抿了抿快要翘起来的嘴角,立马就搂紧了他的脖颈向他诉苦。
“我大腿疼。”
她的眼角都委屈地沁出了泪花:“髀肉被骑骡子磨得好疼。”
“等送你回屋,我就去给你买药。”
小郡主顿了顿,“嗯”了一声。
也是,陆小郎君修身洁心成这样,也不可能说出别的了。这些,等以后到了榻上再教他。
于是,小郡主转身便自己走回了王宅。
看着她走得艰难,仿佛一条被贝壳刮伤了鱼尾、快要游不动了的银雪小鱼,就算知道她应当只是在骗人,可少年还是几次差点脱口说要抱她走。
但他已刻进骨子里的束身克己,最终让他没有开口。
而陆云门刚离开不久,已经为阿柿的身份跑了许多地方、回来等第二日消息的于管家便归来了。
可他刚踏进自己的屋、正要转身关门,抱着大肥猫的阿柿就紧跟着走了进来,率先向他福礼问好。
对方都周全礼节了,于管家自然也得露出个笑模样。
他和和蔼蔼地也向她问了好,然后问她有什么事。
“于伯。”
小娘子开门见山。
“陆小郎君家,真的比朝中的裴群牧司使家还要有钱吗?”
“这是什么话?当然啦!”
于管家丝毫没有透露陆云门的具体身份,但仍是自豪极了地如实说道:“我家世子进殿面圣,都是得允着紫袍、戴金龟的。小小的群牧司使如何与他相比?”
可听完这么厉害的事,小娘子的神色却没怎么变。
等于管家说完,她便一脸什么都没听懂,重新又问:“所以,是比裴家要有钱,对吗?”
“……是。是。”
于管家顿觉自己对牛弹琴。
他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直白地告诉她:“就是比裴家有钱。”
他真是想不通了,世子究竟为何对她如此特别?
他私下琢磨了许久,曾怀疑过会不会和世子身上的铃铛、花串有关,可又觉得这些跟阿柿实在联系不上。
终于,他还是在这时忍不住问了出来:“阿柿,你可知道我家世子为何对你如此优待?”
“我就是会被郎君喜爱呀。”
小娘子答得仿佛理当如此。
“我很小的时候,教习娘子们就说了,只要我乖乖地听她们的话、跟着她们学,将来,郎君就一定会喜爱我。虽然她们说的是父亲为我挑的郎君,可既然是郎君,应当都差不多。”
胡说八道!
此时,多少打听到了些消息的于管家已经差不多断定她就是钱万宁的女儿了。
那钱万宁挑的郎君,都是些贪色重欲的浪荡之徒。
世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绝对不是!
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诬蔑,于管家气愤不已,两根鲶鱼须子随着他的气鼓上下抖动。
就在这时,突然他听到小娘子自言自语般地出声:“那我决定先不回家了。我要留在陆小郎君身边。”
于管家下意识就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是您说的吗?”
小娘子再次理直气壮。
“陆小郎君更有钱呀。”
她说:“虽然,陆小郎君看起来完全不宠爱我,但既然他想要我留在他身边,那以后,他应当就会宠爱我了。”
“不宠爱你?”
于管家光听见了第一句就怒从心头起,差点就打着小娘子的手心、把“你不识好歹!”骂出来了!
世子对她,简直已经宠到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就差上天为她摘月亮了!她竟敢说世子完全不宠爱她?!
于管家捂住胸口,气得退出屋去,眼不见为净。
如今能守住世子的只有他这个老仆了,他可不能把自己气病了,不然岂不是拱手让这个妖女得逞!
可第二日,当从知情人口中得知了钱九娘子具体的过往后,于管家却心软了,又是认为不能就这么把她送回家,又是觉得应该想办法把她教回正道。
但就在他听到她提及什么龙凤图、以为她曾学过作画而欣喜时,她却说了那样一番话。
于管家忽觉不对。
攀龙附凤图。
那不是避火——
上了年纪的老管家顿时又心口突突突!
不准对世子说这些污言秽语!
可少年心中记挂的还是阿柿之前说的话。
他看着她:“你说你要养猫?”
“是呀。我之前就跟于管家说过了,我要留在你身边。”说着,小娘子特意转向已经快要心悸晕厥的于管家,冲他颔了颔首,然后才转回到陆云门那边:“可我跟在你身边,总需要一个名分。我想了好长时间,刚刚才想到,我可以给你养猫、做你屋子里的抱猫侍婢。”
照陆家主仆之前的打算,这次前往范阳,应是先向北骑马走小径,等到了河渡口再乘船。
但因为多了个身子娇弱、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小娘子,他们便只能坐马车、走官道,绕上相当大的一个圈子才能到渡口。
不过,这点变故对于主管郡王府多年的于管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让他感到最为糟心的,还是自决定要跟着世子以后、就彻底露出了真面目的阿柿小娘子。
最初,还只是缠人。
她窗外的院土中不知何时落进了个丝瓜秧苗,缠住旁边长青的小叶黄杨,竟就那么长了起来。此时正是它边开花边结瓜、丝蔓长得最快的时候,每时都在爬呀爬。
昨日,趁小娘子没关紧窗,那须子般的嫩芽便攀进了窗子里,还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嫩黄的花。
而今日,已经是三人出发的前一日了,于管家正因多了她这个小娘子而重新做着启程的准备、忙到就快脚不沾,什么都不做、只趴在窗边呆呆看着丝瓜花的阿柿却将他喊了过去。
“我没见过这个。”
她指着那朵黄色小花,要于管家告诉她这是什么。
于管家说话的时候,丝瓜花心里落下只肥肥的螽斯,她也不见怕,伸手指在它的身甲上碰了碰,然后在它拍翅要飞时抓住它的后腿,举着它继续问于管家:“这是什么?我也没见过。”
如此一来,小娘子这也想知道、那也想知道,问题便没完没了。
于管家看看日头,已近晌午,出发前的事情还有一箩筐没做,又看看小娘子,那张脸上充满着的好奇丝毫没有消减。
感受到自己实在应付不住,他只好托人将世子从正同他品着画的延维郎君那里请了回来。
在他终于能彻底从这间屋子离开时,他听到小娘子正看着世子说她想要摘掉这朵开在她窗子里的花、而世子在劝她不要。
无心再管这屋子里的官司,于管家冲出去便又开始了忙碌。
可就在他忙活完了这一天、想赶在日落前回屋歇歇脚、正走着路过阿柿的窗外时,他就又听到了小娘子“于伯、于伯”的温软叫声,简直就像只不可貌相的可恶的小伯劳鸟!
等他敲着老腰认命走进去时,小娘子正拿着柄不知何处来的腰圆小扇遮在面前,柔柔地跽坐在绘有银泥流萤的的窗子一侧,看着温顺又淑婉,恍若一副典雅美人图。
可她一开口,就娇气极了地开始说她贴身衣物的布料太粗、针脚也糙,磨得她一直都睡不好。
“我本来想着,等养好病就离开,所以一直没有提。可现在小郎君要把我养在身边,那我就实在不能继续忍了。”
听完后,于管家重新把他已经揣进了腰边挂囊里的佛珠拿了出来。
她现在穿的内外衣裳,都是他在世子的吩咐下、托了王家的下人去采买的。
因为立马就要穿,买的自然就是衣肆中现成的。虽说已经是最贵的了,但到底不能与专为官宦人家制衣的布坊娘子和绣坊娘子做出来的衣裳相比。
可她是突然出现的,谁能提前就为她定好布料和绣娘啊!
但为了不让世子为难,他只能厚着老脸,继续同小娘子说里衣的事。
他捻着佛珠,边在心中默念着“心平气和”,边请她忍一忍,说他马上就往河渡口一家相熟的制衣坊送信,为她买下那里最好的里衣布料,再请那坊里曾于宫中侍奉过针绣的娘子为她赶制。
如此,扇面后的小娘子才很不情愿地点了头,不再提起此事。
可紧接着,她就又轻声细语地慢慢挑剔起了沐浴。
“……浴斛中的水很快就凉了。我已经不想再泡在温凉的水里面了,不然就会生病了。”
于管家慢慢吸了口气,将手里的佛珠转得更用力了!
这能有什么办法!
娇贵些的小娘子沐浴,都会有许多婢女在旁侍奉。浴斛中的水稍凉,婢女们便会从几层屏风外提回刚刚烧开了的热水,为小娘子灌进浴斛。
他也想过去找王宅的婢女在她身边侍奉沐浴,可阿柿却说什么也不肯!
此时,他又提了一遍。
但阿柿还是摇头。
“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脸。”
她仍旧举着那柄画着丝瓜图的腰圆绢扇,只露出双圆圆的无辜眼睛。
“之前不能,是害怕那个掳走了我的人发现、把我抓回去。现在就更不能了,我要跟着陆小郎君,一旦被别人看到脸、认出来,我就得回家了。”
就算他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王宅里的下人信得过,可她怎么都不点头。
后来,也许是觉得跟他说不通,她更是起了身、要直接跑去找世子了。
于管家正要拦她,却见她小扇一放,腰圆扇面后小娘子雪白的面颊上,左右对称地画着两朵盛放着的丝瓜黄花,那工整又舒展的画法,分明就是他家世子的……
世子竟亲手在她的脸上画了花子!
于管家当场如遭雷击!
等他从这次震惊中回过神、再想拦她时,却已经追不上了。
阿柿两颊的黄花自然就是陆云门给她画的。
小郎君不准她摘花,说如果摘了这朵花、便会少结一根丝瓜。既然如此,那他自然就要想办法弥补她。比如出去给她买了柄画有丝瓜黄花的扇子,再比如,去为她买了她想要的胭脂花黄。
看到扇子上画的丝瓜花,小娘子自然极了地就勾住了少年。
“我想要把这朵花画到脸上。”
她用绢扇点着自己软滑如乳奶皮子的的面颊。
“我在家中时,身边有个很会画面妆的侍女,时常能为我画出新鲜好看的花子,还很会制面靥花钿。本来,她是给我做陪嫁的,可以一直侍奉在我的身边。可现在,我一个人留在小郎君这儿,都没有人能给我画黛眉、花子了。”
自被陆云门带回王宅后,小娘子就一直素着脸,已经好些日子了。
可她就算半点妆也不上,也好看得仿佛一株清水池中初初发芽的新莲。
面若清莹凝脂,眼角腮颊晕着极浅的粉白,瞳仁中的光如挂在莲尖上的两颗最湛清的露珠,清凌凌的,晃动着明澈的光华,叫人挪不开眼。
“你来这儿,等等我。”
小娘子说着,拉住少年的手,让他坐上她屋中的长条榻,又将少年买回来的胭脂花黄全抱到了榻边他曾用来教她识字、水砚笔墨一应俱全的小案上。
随后,她走到一旁的铜镜前,对镜在脸上扑了层淡淡的妆粉,接着就回到了陆云门这边。
在少年还没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时,她坐上长榻,软软地俯下身,仰面地躺到了少年的大腿上。
躺在那里并不舒服。
少年的大腿十分紧、十分绷,甚至有些硬,都快把小郡主硌得疼了。
可从这儿仰着脸看上去,他实在是漂亮得一塌糊涂。
玉色的脖颈修长瘦劲,透白得几乎能看见里面青蓝的冷冷血管。
睫毛似乎更浓了,乌黑的眸子也比平日看起来颜色更深重,仿佛深埋在地底、从未见过光的玛瑙宝石。
而那颗总是藏在眼褶中的小痣,却在此时那么清楚,诱得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
可她的手指连陆云门的嘴角还没碰到,就先被少年捉住了。
他捉着她的手,轻轻地如同拢握着一尾小小的活鱼,只在小娘子还想要挣脱出去时用了一小点力气。
等小娘子的手不动了,他才守礼地将她的手放回了她的身侧,低垂着那双因抑制而格外冰清水冷的眼睛,声音竹叶点水似的淡:“做什么?”
小娘子软软地睁大眼睛,声音也极轻极柔:“等你给我画花子呀。”
她指指案几上的那些东西,又指指自己的脸颊,像是都不明白为什么小郎君要问这么一句话。
她这样来回地动,令少年只能蜷紧了指尖。
“你坐起来,我也同样可以给你画。”
“可我在家中,都是这样画的……”
虽然嘴里这样说着,但小郡主还是在轻轻辗转了两下后便坐了起来。
虽说小郎君的举止仍是冰洁渊清、坐怀不乱,可他的腰腹绷得那样紧,腿上又那样硬,万一提起笔、画不好怎么办?
她可是很期待这位曾为圣人画过庄严佛像的麒麟少年、在她的脸上画出对充满女儿家闺阁意趣的花子呢。
因此,小郡主只是胡乱地、没轻没重地又在少年的腿上压抓了几下,随后,看着少年微微昂起的紧绷下颌,她乖巧地、仿佛无心极了地端坐到了他的面前,扬起了等着他作画的脸。
刚落笔描画一笔,他就听到小娘子不舒服地小小哼了声“痛”。
他僵了下戴着花串的腕,继而便放轻了力。
这下,小郡主不觉得痛了。
可又很痒。
像花房中趁她酣睡时有蛱蝶偷偷落上了她的面颊。
但无论是痛还是痒,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她想看他好好画出的画,所以便没有再出声捣乱,只是静静眨着眼睛,盯着少年绝美的面容看。
很快她就发现,陆云门竟真的无旁骛地沉浸在了作画里,凝神入定,目不转睛。
这让小郡主觉得更有趣了。
明明刚才,就在她贴近他髀腹间辗转时,他的瞳孔都因突然冲上的欲望而迷乱地扩大了一瞬间。
那瞳仁里的光忽地散开,失去了焦距的眼睛仿佛朦胧乌云间碎满星河,靡丽至极,蛊惑得人想要拉着他继续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