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烧了大半,她终于开口,说不用他再加水了。
少年想同她要回那条遮目的衣带,小娘子却不直接还,娇娇地吵着要亲手给他系。
他其实是不用再系了的,可她说什么都要做。
少年想着一会儿走出屏风摘下便好,便顺了她的意。
于是,小郡主便抬手用带子为玉润冰清的小郎君遮上了眼睛。接着,她就抓住了他的双手。
少年几乎一瞬间便想要将手抽走。
可她立马就带着略微慌张的软软音调出声:“不要动,浴斛要翻了。”
什么都看不到的少年,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时,在外赴了宴的于管家赶了回来,有事去与世子相商。
走到屋门外,见屋内仍有灯火,门又只虚掩着,他便在轻敲了门扉后推门直入。
可刚进不久,他就奇怪地、不甚清晰地听到了微荡的水声和小郎君小娘子的窃窃私私。
怔愣间,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脚尖却险些踩到了什么衣物。
他停下来,定睛看去,竟是条小娘子的帔子。
而这帔子,他极眼熟。正是他亲自托人去衣肆为阿柿采买回来的!
他顿时站在原地,四处环望。
散落在地的衣物不止帔子,还有小娘子的鞋袜、半臂、还有里裤!
林林总总的,小娘子着身的,几乎都在这了……
但他不信,便又紧盯着地面、颤着肝胆往里走了几步。
然后,他便在数道花花绿绿的屏风的底下,看到了最深处那一地的水光和小娘子褪在地上的那堆袖衣襦裙……
他顿时看也不敢看、听也不敢听,吓得慌不择路、立马就溜了出去!
而其实,不久前,双目被遮的少年安静下来后,小郡主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很坏的事。
她只是将他的双手拉到了面前,不准他收回去。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少年的其他感官便敏锐了更多。
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略略发烫的柔软指尖落在了他的指肚,然后慢慢向下滑去。
她的动作十分慢,十分轻,一点点滑过他手心的每一尺。而每一处被她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灼烧般的刺痛,那种仿佛风寒高热时随意触碰就会深扎进血肉中的梭梭抖瑟,久久地烙在他的手掌,逼得少年皓白的腕上凸浮出条条蓝紫青筋。
可小娘子却因此更加放肆了。
她的指尖继续向上,如同一只小小的幼蜻蜓,从他的手心,慢慢扎进了他的腕,搅动着里面的筋与骨。
痒到喉间发紧。
难以忍受。
那片铺开在水中的血红又在他的眼底燃烧了起来。
在细细轻轻的金铃声中,脊骨颤栗的少年抬着紧绷的下颌,听到了自己咽动的声响。
“陆小郎君的手指看着白玉无瑕,可仔细摸起来,还是有些磨痕。”
小娘子的声音落在少年耳中,似乎有些远。
他屏气静心,却也只能低涩着声告诉她:“我自小练武习字。手上自然会有痕迹。”
“可你的手指摸起来却很舒服,不像这里……”
少年正等着她未说完的话,手却被她忽地拉向她,紧接着,指尖便像是擦过了什么湿透了的布料。
“是不是很粗糙?”
小娘子向他告状的声音慢慢的,又天真又娇媚。
“这就是我里衣的料子,比小郎君的手指磨得疼多了。我告诉于管家了,可他说,要等坐马车到下个渡口才会给我新衣裳。可那样,我就又要有好几个晚上睡不好。”
她直白地向他要:“我想穿你的贴身里衣。教习娘子说了,我是可以同郎君要的。”
静了片刻,少年出了声:“我去为你拿。”
“不用。”
小娘子说:“我已经看到你放在箱笼上准备要穿的那件了,我现在就去拿了换上。”
说完,她拉着少年,哗啦啦地踩着水声出了浴斛,随后便终于松开了他的手。
手被放开的那一刻,他却几乎是无意识地、又向她松开离去的指尖伸了伸!
可他没有再被握住。
少年慢慢蜷起手指。
这时,小娘子抽动裙带的声音响起,他连解开遮目带子的时机都错过了。
边换着衣裳,小郡主边看着陆云门。
明明看不见,但在听到她抽开裙带时,他还是极快地将头低垂了下去,不肯失掉一点君子的礼义。可刚才,恪守德礼的小郎君,是不是舍不得般地、想要继续去拉她的手了?
对正感着兴趣的、想要得到的东西,小郡主一向极有耐心。因为被陆云门刚才的举动取悦,她便决定今日就到这里,不再接着欺负他了。
换好衣裳后,她走到小郎君面前,踮起脚尖,亲手为他解下了遮目带子。
突然有了光亮,少年缓了缓,才逐渐睁开了眼。
压垂了的睫毛上似乎染着潮气,眼角也稍稍地泛着红,让那股稍冷的清丽染上了秾艳,漂亮得让小郡主又愉悦了不少。
而他的眼前,阿柿正贴身穿着他的里衫,外面又披裹了件他放在箱笼最上、前不久刚穿过的紫绮裘。
厚重的裘衣袍尾几乎缀到了她的脚面,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桃羞杏让的白皙小脸。
“这一件好看。”
阿柿说:“我喜欢。我想要。”
少年抬手,为她将颈前没有翻好的裘领抚平整,看着她的眼睛:“好。”
小娘子顿时就笑了。
她福了福给他行礼,然后,看了眼窜逃而出、好像还险些崴了脚的于管家,小娘子就又扑到了少年怀里。
“我现在喜欢小郎君。只要小郎君一直对我这么好、再快点宠爱我,我就一直留在小郎君身边。”
事情就是这样。
可对于管家来说,男女的低语、床榻边的一片水、小娘子扬洒在地的全身里外的衣裳,还有那半刻都未歇的铃铛声……
尤其那铃铛声!一颤一颤!一颤一颤!那就是宣告他家世子失去了清白的号角!
不能经受此等大痛的老人捂着心口,在树底下孤零零坐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有人出来,却等到了第二坨落到了他帕头上的鸟粪。
他愤而起身,满面沉重地踢踢踏踏回了屋。
这可怎么办?
世子身边常年没有正经长辈,这些事都没人教过他,他又对阿柿百纵千随,这会儿,还不是小娘子说怎么样就怎样。要是他被哄得鲁莽行事、不知节制,会不会伤到身?要不要去弄些补汤?
一碗水端平的话,也得给阿柿补补。
可这都夜里了,也没提前备上,去哪儿找些珍贵的好东西回来?
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发突然,便有些慌了手脚。
其实,论理,长安、东都同世子年纪相当的富贵小郎君,荒唐些的早就滚在娘子们的锦绣堆中、不知沾了多少腻香红粉,便是家教严些的,也多是由家中主母挑了安分的进房教导侍奉,怕他们在外学了不三不四的、反而乱了性子。
可他所侍奉的陆家这支却不同。
他们都是认准了小娘子便要求娶回来、接着便一门心思只与她恩爱,从未有过此时这种什么名分礼节都没有、就被翻红浪着胡来的。
便只说陆云门的父亲、燕郡王陆晴山。
虽然外人提他家世时,称得都是河东陆氏,他的名字如今也的确落在河东陆氏名下,可他其实同这延绵千年的名门望族并无关系。
他出身“河西陆家”。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甚至,“河西陆氏”不过是百年前一群因战乱避到了那里的姓陆的人,在听说了河东陆氏的名头后,便照着他们、给自己也起了个招摇撞骗的“河西陆氏”。
这些,河东陆氏那样的顶级门阀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们看那所谓的“河西陆氏”,便如人看地上蚁,就算原本爬着的蚂蚁学起了竖着走的人,终究也只是虫子罢了。
可后来,陆晴山的祖父、也就是陆云门的曾祖父,在竭力助太宗登位、得封世袭郡王后,死厚着脸皮千般求、万般求,竟真的让太宗出言提点了河东陆家,将“河西陆家”迁并了进去。
但即便如此,河东陆家没人愿意跟他们通婚、其余正统世家的人对他们更是瞧不上,所以,纵然有了世袭的郡王位、也的确被并进了河东陆家,可在门阀眼中,陆晴山这家人仍都是泥腿子。
年少的陆晴山倒是乐得自在。
他当时最向往的就是以后做个闲散郡王,每天跟兄弟们斗鸡遛狗、蹴鞠骑马,若是手下的人多了,还可以顺便在长安称个霸。至于是河东还是河西、门阀对他怎么看,他一点也不在乎。
可是,一年躲春雨时,他遇到了一个来长安为表姐送嫁、自以为女扮男装好得不得了、其实一眼就能被识破的小娘子。
两人总是吵吵闹闹的,却又总能心意相通。
意识到自己绝对、非常喜欢她而且她也绝对、非常喜欢自己以后,少年陆晴山决定到她家中提亲。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那是范阳卢氏长房家主的独嫡女,也是那家中这辈最小的、被千爱万宠养大的孩子,她的尊贵,甚至胜过了许多公主。
当时的他想娶她,无异于天方夜谭。
出身骨血改不了,他便要让自己变得可靠。
原本只想肆意度过此生的少年上了战场,以血以伤、拚死立功。
他又到底是被常年混在沙场的家人们耳提面命教导过的,天生的骨子里也骁勇善战、智勇双全,不过几年,赫赫战功便几乎到了令圣人都赏无可赏的地步。
然后,他再次去了卢家,跪门立誓求娶,无论人间天上、碧落黄泉,只要他魂魄尚在,便永远只她一人。
其实,事情还是不顺的。
最后,还是当时范阳卢氏的当家主母心疼女儿,又为陆晴山这颗心动容了一时,便同意了婚事。
随后,无论妻子生死,陆晴山都信守誓言,从未有一丝动摇。
因有这样的家主在前,世子又一向性情澹薄、无心这些,于管家便完全没想到有一日会发生这种事情。
早知道,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世子多少懂些榻上事!
那小娘子自小就是为这事被养大的,对此定是无比精通。她撺掇得小郎君耗精血都是次要,他最怕的,就是她在小郎君匆匆初次后露出又不解又苦恼的表情说“教习娘子们都说郎君在我身上会有龙马精神,你为什么这样不中用”,那岂不是会伤透了世子的自尊……
他的世子啊——
于管家越想越捶胸顿足,觉得自己辜负了老郡王和郡王的信任,没能护好世子的清白——
次日,天不亮,顶着片乌青下垂眼底的于管家就开始准备出发。
结果,毫不在他意料之外地,那个可恶的小娘子还没有起。
他在门外催了许久,只得了里面的一次应声,随后,就再也没动静传出来。
但碍于昨晚发生的事,小娘子的身份在他这里已有不同,于管家不好直接推门去叫,只能去找世子。
而陆云门正在同王延维告别。
于管家找去时,少年正在向好友讨要兰草,说想多带几枝到路上,有人很喜欢。
暗暗提起小娘子时的少年,眉目舒展着、浅笑绚烂如霞蔚云蒸,是比曾经任何时刻都还要美好的样子。
看到这样的世子,于管家忽然释然了许多。
他有些动容地想道,即便阿柿到世子身边后、是让他荒唐了些,但若是她的出现能让世子舒心自在,其余的事情,又有什么重要?
可当两人都站到阿柿门前,耗了许久还是敲不开阿柿的房门,刚刚才放宽了心怀的于管家又咬着牙抖起来了嘴角的鲶鱼须子。
片刻后,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张开了抿得极紧的嘴,对着世子小声道:“既知道今日要启程,您昨夜便不该顺着她胡闹。”
屋子里的那位小娘子显然是个最随性子、最不顾事的,既然决定收了她在身边,世子便要替她将大事顾及全呀!
于管家说的“胡闹”,指的自然是握雨携云之事。
但昨晚的种种对少年来说,也的确称得上是十分胡闹了。他于是垂头叉手受教:“是我思虑不周。”
虽然已经因此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可真的亲耳听到世子认下,于管家的心肝又是一阵发痛!
他忍住呜咽,将叫阿柿起床的事全权交给了世子,然后便含泪瘪嘴、转身去盛那锅给他们熬炖的补品了。
而少年却仍旧得不到阿柿的回应。
在犹豫须臾后,他推开了阿柿的房门。
听到门开合的声响,床榻上裹着被子的小郡主才终于清醒起来。
她昨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穿得太单薄,当时不觉得如何,可一夜过后,她刚养好不久的病便又有了点要再犯的苗头,头昏沉沉的,一直在半睡半醒间挣扎,几乎都没能听到门外于管家的叫声。
但她担心陆云门会因此暂缓启程、误了她去范阳要办的事,所以,当睁开眼看到陆云门时,她立马就装出了一副因为天不亮就要早起、所以闹了脾气的娇气样子。
“不要起。不想起。”
小娘子软糯糯的声音里掺着湿哒哒的哭意。
“我好困,外面好冷,天也还没亮,我不要起。”
虽然把脸埋在被子里面,对小郎君理都不肯理,但她说话时还是又轻又慢,听着乖极了,叫人很难忍心拒绝。
少年从未应对过这种情形。
本来,他是不应该在她还衣衫不整时就无礼地闯到她的面前。
可他听不到她的回应。
他很担心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会不会,因为昨晚他做得不够好,所以她就离开了……
“马车已经备好了,里面很好,你若是困倦,可以到马车上接着睡。”
看到她还在,少年便安下了心。
他垂下眼睛,退到了屏风后,继续同她讲马车里有多舒适温暖,想劝她下榻穿衣。
可小娘子那边却久久没有动静。
察觉不对,少年走出屏风,一眼便看见她整个人蚕茧似的全包在了被子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又睡着了。
小郡主这时自然就是在装睡了。
等少年一走近,她就从被子里伸出双手,使劲抱住少年笔直的腿,不准他屈身弯到她耳边念叨。
“不能再在这里睡了。不然,今晚天黑前,我们便到不了能落脚的旅舍了。”
少年轻轻拉开她的手,还是俯身蹲跪到了她的面前,将她蒙到了头顶的被子慢慢下拉,让她的耳朵露出来。
“你若还是困、不想走,我背你出去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小娘子故意紧闭着的双眼慢慢睁开了。
“可被子外好冷,我不想换衣裳。”
她乌黑的眼睛看着少年。
“我能只披着你的裘衣出门吗?”
这很荒唐。
但陆小郎君从来只是用礼数约束自己,并不会苛责别人。他当即便答应了,转身就去拿了裘衣过来。
小娘子只好满脸不情愿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两脚踩进榻边放着的小乌皮靴,接着就一骨碌地钻进了小郎君为她展开的紫绮裘里。
见少年还在扭头避开视线,裹在裘衣里的小娘子便扑到了他的怀里,把头磕磕睡睡地埋在他的胸前,含含糊糊地带着困劲儿说话:“不要你背了。我们快点走出去,去马车上睡。”
说完,她用下巴压着少年的身体,仰起脸,带着睡意问他:“我是不是特别善解人意?”
她自己都觉得她已经扮出个十足的烦人精,就是再好的耐心也该被她磨没了。
漂亮的小郎君却温和地对她笑了笑:“是。”
这样啊。
在陆云门面前一贯得寸进尺的小郡主接着就张口道:“那你就要奖励我呀。”
她勾了勾他的手指,一脸认真地教他:“你至少要摸摸我的头发。”
肌凝瑞雪的小娘子头发自然也极美。
便是初初醒来钗横鬓乱,也乌发若神,如黑色海藻蓬茸,是真正的风鬟雾鬓。
少年看着她坚定的目光,最终还是抬起了手,用指尖在她头顶的青丝上轻碰了碰。
“你给那只凶巴巴的鸟顺毛,都比摸我的头发用心。”
小娘子忽然就委屈似的红了眼圈。
她一脸气呼呼地眼泪汪汪看着他,声音软得可怜极了:“我明明那么好看,小郎君却更喜爱它吗?”
陆云门简直对她的眼泪没办法。
他只好又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对视着她变得开心起来的眼睛,手心一点点向下。
可他的手刚向下落到她的耳边,阿柿就歪了歪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说:“耳朵也要摸。”
望着小娘子看向他的眼睛,小郎君受了蛊惑般、将手指慢慢滑到到了小娘子如映清辉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