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阿柿一直坐着不动,没有去碰那只老鼠,它便张口去叼她的衣袖、想催她快吃,俨然是把她当成了自己这只大猫养的小猫。
“看看。”
于管家这时候反倒很能临危不惧。
他对着小娘子病弱尖尖的小脸笑道:“便是这只猫,都觉得你该多吃些东西补一补。看你瘦的,都快只剩一把骨头。”
“我可以摸摸它吗?”
小娘子看着大肥猫,发音又软又糯,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她看向小郎君:“我的屋子里曾经跑进过小猫,被我偷偷养了几日,但很快就被教养娘子发现,被赶走了。”
“好。”
少年答。
见世子居然应得这样快,于管家顿时提起了心。
他已经用几日确信了,这只大肥猫十分不亲人!
他好吃好喝地供着、想与它好好相处,可它虽然对吃的来者不拒,但只要东西一进了肚子,就会立马翻脸,对着想要借此摸摸它的人呲起尖牙,脾气坏时,还会亮出爪!
可小娘子的指尖刚碰到大肥猫的头顶,大肥猫就直接将自己的整个后背都送了上去给她摸。
等被摸得舒服了,它更是三两下爬到小娘子的怀中,靠近她藏着的香料袋,骨碌躺下翻了个身,把肚皮露了出来,四脚朝天地摊成了一滩。
于管家在心中噎了一下,赶紧趁机将死老鼠收拾了出去。
只剩下两人一猫时,小娘子期期艾艾地又看向了小郎君:“永济州,真的没有福医吗?”
少年想了想,问向她:“如果没有福医,那还有别的治病法子吗?”
“有的。”
说着吴语的阿柿绵言细语,“可以请神医。人生了风寒,那就是被‘风寒鬼’缠住了,只要让神医写个急急如律令的咒符、用瓦片压到灶王爷的头上,跟灶王爷告状说风寒小鬼骂他,灶王爷就会把风寒小鬼灭掉。”
说完,小娘子垂下了眼睛,声音都弱了:“但这个法子,我用不了。”
她神情有些难过地告诉小郎君:“要把符咒上的话,一字一句念出来才行。我不识字,看不懂咒符上的字,不能念出来,灶王爷听不到,我的病就好不了。我只能喝福医卖的饮子,用福气将伤寒小鬼驱走。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八姐姐就识字。生她的姨娘还活着的时候,教她认了好多字,所以,她看到神医写的符咒,就能读出很多,病好的总比我喝福医饮子快。”
说到“识字的八姐姐”时,小娘子的语气中满是羡慕。
被她圆圆的眼睛一望,陆小郎君就明白了她想要什么。他问:“你也想请灶王爷帮你除掉作祟的风寒鬼吗?”
“我……”
病恹恹的娇弱小娘子垂下头,仿佛一串雪白的铃兰花:“我想……可我……不识字呀……”
少年看着她。
她明明识字。
不仅识字,也会写字,写出的字与他的至少有七八分像。
“我可以教你。”
小郎君静静说:“只要你答应我按时喝药,听医工的话养身体,我就去请来符咒,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读。”
世人皆知,陆小郎君一诺千金,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当于管家从阿柿口中听说了他不在屋子里时发生了这种事后,小郎君已经执笔玉立在书案前,蘸饱朱砂,铺平黄纸,用着连东都圣人都曾赞许过的颜筋柳骨,开始写那些神神道道的咒。
看到这,于管家是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
世子的字,多少读书人求都求不到,竟用在这种地方!
他走过去,迂回着劝:“这是觉得我们给她煎汤药没用,所以还想用她信得过的法子?可请灶王灭小鬼算怎么回事?小娘子身上的烧还没退完,这一折腾,病再加重了可怎么好?”
最严重的是,世子怎么会就这么任着她、甚至还陪着她胡闹!
圣人可是很不喜这些会误人的歪门邪道。这要是叫有心人传上去,世子的声誉说不定都要受损!
于管家如此想着,先谨慎地四处逡巡一圈,又将院落锁了,这才走了回去。
他想起来,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但世子来了永济州后,似乎就在查一个案子,每个白日都会有段时间独自外出。
可今日,世子却还没有动身。
可以用这个将世子的心分散分散!
于是,他马上就又凑到了少年身边:“世子,您今日不去查案子了吗?”
他猜测,世子查案,应当是在办什么不可外说的公事。而世子为臣严明,绝不会做出因私废公的举动。
少年思忖片刻,却轻轻摇了摇头。
于管家愕然一下,赶紧又想起件能令世子在意的私事!
“您那金铃不是不响了吗?”
他积极道:“我打听到了一位能修铃铛的巧匠,锈了上百年的铃铛经过他的手,都能重新脆响!”
可他没说完,小郎君就笑了。
“不用了,于伯。”
他看向老人:“我知道您想劝我莫要写这咒符,可我想做,很想。”
少年霁月光风,秋月寒江,美好得叫人不忍心拒绝。
于管家嘴角的两根鲶鱼须耷拉着垂下,却没有再出声。
但当少年将符咒拿阿柿面前后,小娘子却似乎学得很不顺利。
除了最后一句的“急急如律令”记得牢,前面光是“天地、山水、城隍、日月”这几个词就好像将她难得不轻,更别说中间那些更长的句子了。
又一次把“山水”念成了“日月”,小郎君还神色平和想重新教她,小娘子却一副很气自己笨地咬住了手指。
但随即,她就声轻绵软地“呸呸呸”起来。
“好苦呀。”
她朝陆云门展开她的十指,声音软侬又好奇问他,“为什么?”
她拿着的是防虫蛀的黄檗纸。顾名思义,是用黄檗汁染的纸,自然带着黄檗汁的苦味。
她手指一直捏在上面,自然也沾上了一点苦。
少年为她解释,去给她拿了水漱口,又用帕子给她擦指尖。
小娘子静静看了会儿垂首为她擦拭手指的陆云门,伸手碰了下他腕间那串玉雕的栀子花。
看到她的指尖落到栀子花上,少年的心也突然揪紧。
他猛地昂起头,喉结在漂亮雪白的颈间用力动了动,极力克制地望着她,轻声问:“这次来,你想要什么?”
“我吗?”
小娘子唇珠沾着晶莹欲滴的水,眼神懵懂,像是完全看不明白小郎君眼中的挣扎。
少年看了她片刻,低下了头。
“没什么。”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没关系。
无论她回来是为了什么,只要她重新待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我重新用白麻纸为你写一张。”
他告诉她。
“换一种纸,就不会再苦了。”
因为按时喝了药,小娘子的高热没再起来,但到底病去如抽丝,她连着几日都还有气无力的,看着晕头晕脑,咳嗽个不停。
医工来了几次,又开了一堆的补药。
小娘子就着石蜜糖,倒是每次都能把苦药喝到碗底。
但要于管家看,她的神情中写满了她完全不信这些药有用、还笃笃地觉得自己好起来全靠那张咒符。
这就也就算了,可这小娘子大概是摸准了他家世子对她的确偏待,便开始得寸进尺,不仅不感恩戴德想着报恩,竟还在榻前明目张胆勾着小郎君的手指,西子捧心地柔弱咳着,问他可不可以带她去外面找只公鸡——
“只要抱着只特别有气势公鸡,捏着它、让它不停叫,那公鸡的阳气也可以把病鬼驱掉。”
当自己昏花了的老眼看到世子虽然动了动指尖、但最终却还是任她牵着、没有要将她甩开的意思时,于管家的头皮都发麻了。
他突然也想到外面请个什么神医大仙,让他做法看看,看看他们家是不是进了只作祟的狐狸精!
若非如此,她不过才出现了三五天,怎么就能勾魂摄魄了似的让他冰清玉洁、克己自持的世子意夺神骇!
但不管他心中有多痛,隔日,他们还是出了门,一起往卖鸡的铺子里走。
路上,世子竟还问向带着帷帽的小娘子:“若要公鸡足够气盛,用斗鸡会不会更好?”
买斗鸡怎么成!
于管家捻着佛珠的手都抖了。
他家世子自小洁身自好,怎么现在连赌都要沾上了啊!
“世子!”
他将佛珠往怀里一塞,笑哈哈走到世子身边,“您看您,闺阁中的小娘子怎么会知道斗鸡这种民间野事?”
“这不是民间野事,宫中也会斗鸡。”
这时,帷幔后的阿柿出了声。
她柔声细气地认真告诉他:“我家祖上曾在宫中做过斗鸡供奉,得过先帝的很多赏赐。”
这话是不假,先帝好斗鸡,因此斗鸡便在民间盛行,即便如今坐着皇位的已是先帝的吴皇后,由先帝兴起的斗鸡之风也仍旧未灭。
但这些不重要。
阿柿说了,她家祖上曾在宫中做过斗鸡供奉!
于管家的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
姓钱。江南。祖上做过斗鸡供奉。这些合起来,能对得上的,只有如今由钱万宁当家的临清的钱家。
可这个钱家!
上一代,因善驯斗鸡得了圣人赏识,目不识丁也为官为吏,得了金银满车满斗,本就已经很被清流人家所不齿了。但这到底事也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所得,只是名声不那么好听。
可如今,钱家却是传到了钱万宁这里。
他既没祖上的本事,又不愿让他享荣华富贵的家业就此断掉。为了升官发财,他使出的手段卑污龌浊到连百姓听了都要唾一口!
大梁上层的许多人都知道,临清钱家,以前养的是雄赳赳的斗鸡,如今养的是笼子中的金丝雀。
好端端的富贵人家,专从那些风月场中请人回来为家里女儿做教养娘子,将女儿如饲扬州瘦马般调养长大,再投人所好“卖”出去。
于管家四处的熟人也多,马不停蹄打听了一圈,很快就将事情对上了。
“世子!”
他跑进院子。
“不得了了!”
他压低声音喘着道:“您知道阿柿是谁吗?”
少年猜阿柿过阵子就该说要学写字了,因此,正分别拿着竹管和芦苇管在给她做双瓣合尖笔。
听到于伯的话,他有礼地停下手,抬首答:“大抵,是临清钱万宁的庶九女?”
“您知道您还!”
于管家气急地喘了一声。
可眼前的少年静静笑着,眼底如藏熙春,明净又温和,前阵子凄凄压在他眼中的冰雪竟消弭干净了。
这让于管家满腔高涨的急切也跟着平和了下去。
“您来,您来。”
他叹了口气,将少年向外领,边走便将声音压得极低。
“您既然知道,想来也清楚那钱万宁卖女儿的事迹了。今年春宴起,他便开始为家中的庶九女挑的‘买主’,使人四处宣扬,称那小娘子不仅生得格外百媚千娇,还有他其他女儿没有的妙处。”
他将世子带到了王宅的后门外。
“后来,他更是在宴席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吹嘘,说他这个庶九女,自出生起便被他豢养在珠玉楼阁里,一天门也没出过,一个外人也没见过,对世间百物所知甚少,人情世故也分毫不通……”
说着,他说不下去了,将世子请进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牛车中,见到了坐在里面、因收了足量的赏钱、自愿蒙着眼睛的仆役。
进了牛车,于管家刻意哑下嗓音:“这人曾随他家主子参加过钱家宴席,您请听他说。”
马车中,听到动静,知道该由自己说话了,那仆役忙不迭便开了口,道起了那日他跟随主子参加钱家宴时听到的事。
很快,他就讲到了于管家叹着气说不出口的部分。
“……身子成熟了,性情却天真又懵懂,不识世俗廉耻,与垂髫幼女无异。等到了郎君手上,郎君想让她成如何样子,她便能成如何样子。除此之外,别的孩童从懂事起学的开蒙都是念书学字,而她学的则全是青楼娘子教给她的妙功,身子也是专为在榻上侍奉郎君调养的,可谓是……”
“咳!”
于管家止住了剩下的那些淫词艳语,免得污了世子的耳朵。
他对那愣住的仆役道:“说重要的。”
“啊?”
“逃婚!”
“是。是。”
仆役摸着袖中沉甸甸的钱串,紧接着慇勤道:“下面这些,我也是从主人们的闲聊中听来的。这位钱九娘子两个多月前从临清出阁,要嫁给裴群牧使的父亲,路上突遇大雨,婚嫁的队伍便进了座野寺避雨。可等雨过天晴,队伍要启程时,打开轿门,新妇却不见了。”
他讲着讲着,还起了情绪,生动如在佛寺俗讲。
“这哪得了!送亲的、结亲的,一大帮人马上就去找了,也当即就将所有的路都封堵住了,那架势几乎是挖地三尺,却愣是没能再发现新妇的踪影。原定的成亲的吉日,正是裴群牧使父亲七十大寿的当天,是想讨个喜上加喜,不料竟出了这等意外,裴群牧使因此大发雷霆。钱家没法交代,一时也没有能再送去的女儿,正焦头烂额……”
群牧使管大梁马政。姓裴的上任后,便开始放任手下将堆积起来的马粪卖给百姓。这其中油水极大,因此,所有以此捞了私钱的小吏即便按月给他上贡、也都乐得不轻。而裴群牧使对他那个七老八十、终日睡在妓娘子肚皮上、极爱狎弄幼女的爹又格外孝敬。若是用一个女儿就能讨得这一家欢心,对钱万宁来说的确是桩再好不过的买卖。
想到这些,回去的路上,于管家便一个劲儿地同世子吁叹着阿柿可怜。
要是就这么将人送回去,岂不如同亲手将小娘子推进无间地狱?
可一推开他们所住院子的门,鸡飞猫跳的场景就看得他脑仁生疼。于管家又顿时觉得,这么大岁数遇到这种事的自己也很可怜!
院子中间,小娘子正拽着那只绑在公鸡前爪上的细绳,想要把它拖到自己的身边。
可那只公鸡却是拚死抗拒!那模样,仿佛宁愿被绳子勒断脚,也不愿靠近到她身边!
可小娘子却不放弃,也使劲地、拔河般地继续拽,硬是将那公鸡一点点拖近。
可怜那公鸡,爪子死死耙在地上,爪子尖都在地上刮出了火星子、磨出了一道道白痕。
叫声就更别提有多尖利了,就算被刀架在了脖子上,怕也不至于凄厉至此!
好在,一见陆小郎君回来,小娘子就将细绳一扔,在公鸡疯了似的逃命声中,弯腰抱起脚边的大肥猫,分花拂柳地走到了陆云门跟前。
“您的身边需要养猫的侍婢吗?”
她抬了抬抱着大肥猫的纤细皓臂。
“我想过了,我可以给您养猫。”
这话于管家听不懂。
可此时却也顾不上琢磨他不在时又发生什么了。
老人看着眼前,越看越觉出问题。
这小娘子怎么站得离世子那样近?
他皱起眉。
这也太近了!
要是踮起脚,头顶能磕到世子的下巴。那抱着猫的手——哎哎哎!要贴上世子的胸腹了!
“世子!”
誓死守护世子清白的于管家大喊一声,正迈着老腿冲过去,还没关上的院门前就来了人。
但于管家还是离近地看了一眼阿柿。
这几日流水般的昂贵补品供着,小娘子比街上逃命那日稍养出了些气色,虽还是又娇又弱,身若蒲柳,但那张脸确如钱万宁吹嘘得那般,似初发芙蓉,有着股天然的艳丽。
但这也不至于就让世子没了分寸呀!
看!看!
因为没戴帷帽,听到来人,她慌手慌脚地就丢下猫,躲到了世子身后,额头鼻尖都贴在他松竹挺立的背上,一点体统都没有!
就算错都在钱万宁那个当爹的王八身上、小娘子不是故意使坏、是可怜被教成了这样,但这无端端就缠在小郎君身上的行径,也应该纠正纠正,哪能就这么惯着?
而极隐秘地被小娘子的鼻尖和嘴唇沿着脊骨慢慢轻蹭,肩背逐渐发硬的小郎君也觉得这样不妥、想同她谈一谈。
可眼前王延维已经到了。
她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脸,他便不能让她被看到。
小郎君微微抬高因颤栗而绷紧的下颌,正身守心,平息静气,将蜷起的手指根根伸直,向前叉手行礼:“王兄。”
小娘子弯了弯唇角,安静地将前额贴在少年背上,暂时不欺负他了。
而王延维,自扶光郡主将他家传的画作们送回后,他就每天都时时刻刻跟那些失而复得的画们在一起,还是听老奴说陆小郎君打算离开了,这才走出了供画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