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过才过了短短一刻。
他转身对案,洗笔调色,再回来后,便又那只安心定志、沉神静气的饮露仙鹤了。
怎么会有陆云门这种人?
小郡主看他看得更认真了。
她兴致盎然地在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把他拆吃入腹,迫不及待想再多看几次他眼中情动时的浮艳之色。
想得……用力磨了许多次小尖牙。
等少年收笔说他画完了,小郡主马上就在他转身全神清洗笔墨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窄腰。
少年手中毫尖刚浸满的水蓦地滴打进瓷笔洗,在那碗水中无声地“咚”出一片涟漪。
一圈一圈,如同花褶,荡漾开来。
少年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沉下呼吸,垂眼看着她抱在他腰间、慢慢碾着向下滑动的手指:“做什么?”
小娘子的声音细软绵甜,带着十足的开心:“您为我画了花子,我很欢喜。我也想让小郎君欢喜。”
笔尖彻底沉进笔洗,少年看着褚黄染料一点点将原本干净的水染得混沌不堪,许久没有出声。
因为太久没得到回应,小娘子收回了手,端坐了回去,神色又茫然、又无措。
片刻后,她垂下头,粉腮慢慢地鼓起,面颊上那两朵柔嫩极了的五瓣黄花都变得圆胖了。
少年沉默地将笔洗完,起了身:“我该走了。”
果然不行。
还是太早了。
小郡主在心中想。
但退而求其次的,她还可以做很多。
下一刻,小娘子抬起头,拉住了站在她身边的小郎君的手。
“陆小郎君是不喜白日吗?”
她扬着那对眼泪汪汪的眼睛。
似乎是为自己做得没有半分错,却还是得小心翼翼地忍住、乖乖重新揣摩小郎君的喜好而委屈极了。
“那我日落时去找您,好不好?“
少年看着她眼眶里的泪。
他拒绝不了她。
刚才,如果她真要对他做什么,最后一定能得逞。
就像他从来也没能真正地拒绝她任何一件事情。
可他不知道,小郡主是绝不做那个“恶人”的。
她永远是在将人逼入绝路后、让他自己选。
她知道陆云门并不是不懂男女之事。
两年前,东都那座由圣人亲令修建的皇家佛堂在半夜突起大火,冲天的火光将半个东都映得如同白昼。
几番波折,在重建时,便有隐士向圣人进言,可于佛堂中置一间不见光的小室,供奉欢喜佛图以求避火。
这事办起来不难,难的是找到那个作画的合适人选。
据那隐士所说,这要求极为严格,除了样貌端正、出身贵重还有许多玄而又玄的生辰命数外,最难合得上的便是既要极擅丹青,又要身心干净,需得清心寡欲、从未尝过男欢女爱。
圣人一下便想到了那个吸风饮露、餐松啖柏般的陆家七郎。
她查后发现他的确符合,便隐秘将他招进东都,与他相关书卷万册,令他潜心作画。
而那间小室,小郡主在决意要同崔郎君定亲时,便由长公主领着去看过了。
她几乎是一进屋子就笑了出来。
真不愧是陆云门。
可真是浩然正气,一片清净。
他心中但凡有一丝杂念,都不会画得这般心如止水、精妙庄重。
怎样做、如何做,他都知道。
但他生性恬淡无欲,立身克己清心,自小又一贯修身养性、束身自爱。所以,他不动心,便不会动欲,面前的烟花风月在他眼中便与山鸟溪流这些寻常的画作别无二致。
他做臣子也是。
毫无欲望。
不结交、不攀附,只做纯臣。
明明凭他的身份与能力,既可得无数趋炎附势者献利,也可得无数赏才识德者追随。他若想要,只用伸出手,朝中与他家族相连的名门臣子、军中与他相伴作战的兵士将卒、清流文坛的中流砥柱都会愿意走向他,那种力量,汇起来可如滔天巨浪,能轻易或推动、或冲伤任何一股势力。
可他偏要避世独居,将所有从权与利中向他伸出的触手斩断干净。
所以,这次,不是她要对他做什么,而是她要逼他去做。
就像方才,至少,他必须开口亲自应允、要用身体给她明确回应,而不是那样默默地、好像没有选择般、被动地承受。只有那样,她才会将手继续伸下去。
而且,最后主动跨过那条线的人只能是他。
有罪的人,犯错的人,只能是他。
可还是要慢慢来。
急不得。
说完那句话,忍着泪的小郡主就趴了回去,捧着铜镜看脸上的那对花子了。
少年在她身后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给回应,默默地退了出去。
可也不过一个下午,他的屋门就被阿柿推开了。
还体弱着的小娘子只跑了一小会儿,就仿佛喘得没了力气。一进门,她便晕晕晃晃如急流中的扁舟,跪伏到他正摆满著书卷的书案旁,画着黄花的面颊压住他正翻看着的书页,纤弱娇柔地说头晕。
她装起可怜,总会让少年心软。
他跽坐到她身边,将那些可能会磕碰到她的笔架砚台都拿远,又低头问要不要再去将医工寻来。
之前在金川县时,医工便说她身亏体虚,需要常喝补药养着。但到宝泉县后,他看她神采奕奕、又见她精通医书,便只以为此前的体弱是她假做的。
可如今,永济州的医工也说她要长久地用药调养。
“不用。”
小娘子轻柔慢慢地说着,撑起趴着的上身,紧接着便正面靠向了身旁的小郎君。
“您让我歇息一阵就好。”
她整个人伏过来,身上却一点力气不肯用,刚一靠上,便绵绵地向下滑。跪坐着的少年只能用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按回了自己的怀里。
为了迁就她,少年总是劲直如竹的身体向她斜倾了下去,阿柿只用向上耸了耸下巴,就把面颊压在了小郎君的颈侧。
她看着少年抿起的唇。
这种时候,正直守礼的小郎君不是应当马上将不合礼数的手收回、提出将她送去榻上歇息吗?
怎么能只是抱着小娘子、不说话呢?
阿柿高傲地垂下眼睛,边感受着他血脉的跳动,边用手指勾缠着他的襕袍,仍是半分力气也不肯用,任他撑着她的腰背,软软地在他颈边呼吸。
直到将他颈间那块雪白的皮肤呼地发了红、仿佛雪地中一朵刺眼到迫人掠夺的红花,盯着那朵花的小郡主才出了声。
“我想要在一直热着的水里的沐浴。”
“嗯?”
垂着眸想要静心少年忽地颤动睫毛。
“今晚,让我在你这里沐浴好不好?”
小娘子央求着,睁圆她黑葡萄似的眼睛。
“于伯给不出一点好办法,我想,还是要把我的浴斛放到你的屋子里,由你给我不停送倒热水。等我沐浴后,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她撒开捏着他袍子的手,手臂娇娇地抱住少年的腰:“教习娘子们都说过,我学得很好。只要是郎君喜欢的,我都一定做得来。”
半晌后,少年静静问:“你便是为这个来的吗?”
他看着她。
虽然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去想她为何而来,可此时,他却又忍不住会去想。
他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能想到的,不过就是有人想拿他将钱九娘子收在身边、对她过于宠爱为由,到殿前谴责他为人不够端正清心。
到时,他的名声大抵是会坏上许多。
可名声这种身外之物,他并不在意。
他也从未想要用这名声去做什么。
如果她只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实在不必这样费心到付出身体。她不用做任何不情愿的违心事,他愿意尽他所能,帮她毁掉他自己的名声。
这样想着,少年甚至开心起来。
他们要攻讦他的不端,她就总要花上一段时日在他身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她的骄纵和偏爱。
在将他彻底毁掉之前,她便不会轻易消失。
阿柿多少猜到了陆云门在想什么。
但这对她来说,其实也没有坏处。
所以,她仍是只答她答的:“是啊。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的。我要在一直热着的水里沐浴。”
少年看着她:“这件事,一定要做吗?”
“是。”
小郡主故意地语焉不详。
“这件事,一定要做。”
她见少年还是未动,便推了一把力:“若是小郎君不愿意见我沐浴时模样……”
她说着,伸手慢慢解开身上的披帛结绶,让那条绯粉为底、织绣着杂蜂蛾蝶的绮罗帔子从肩上滑下,露出了里面的小花半臂和更里面的、霜般的白色小袖衣。
随后,小娘子用双手将帔子呈向少年。
“我用这个将小郎君的眼睛蒙住,好不好?”
阿柿说她要在陆云门这里沐浴,并不完全是在无理取闹。他的这处屋子,两面环着幽静树竹,侧面便有一口水井,打水、烧水,都是最方便的。
但小郎君却没有去碰她捧在手中的帔子:“我若遮住眼睛,便没办法将桶送到浴斛旁了。”
小郡主自然有她的应对。
“可我听教习娘子讲,榻边嬉戏追逐时,郎君就算被蒙住眼睛,也可以听声辨位,将小娘子抓回去。”
她抱住帔子比划着。
“你有什么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吗?”
她说:“比如,铃铛?”
少年当即便知道她在提什么了。
他犹豫了片刻,沉默地从他贴身的锦袋中倒出了那条拴着金铃的红绳。
阿柿朝它伸出手。
“它不响了。”
在小娘子在他掌心捏住它时,少年还是出声告诉了她:“它已经很久都不响了。”
“是吗?”
阿柿拎高红绳,说她说看不清金铃的里面,要他去点灯烛。
少年便转身走到了对面的白釉莲瓣坐灯台,取出腰边袋子中的火镰,徐徐将火打燃。
就在他用火凑近灯芯、蜡烛火苗陡然生出的那一刻,那阵他许久没有听到、久到仿佛已经隔生的熟悉金铃声,在他的身后清脆响起!
那簇点燃的火仿佛烫进了他的掌心,少年遽然转身。
眼前,小娘子晃着那根金铃红绳,正丁零当啷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在骗我?”
阿柿把她背着陆云门拚命使劲、用尽蛮力甩了好多下才响了的金铃举向他。
“我就轻轻拨了两下,它就自己响了。”
从未舍得对它用力的少年,自然也分辨不出她在说谎。
他走到她的面前,接过她递来的红绳,轻轻地一晃。
“叮当。”
“叮当。”
“叮当。”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真的又响了。
“你是要用这个听声辨位吗?”
小娘子侧耳听了一会儿。
“好像可以。”
她又软又甜地笑起来,脸颊的两朵端正的丝瓜花都因此可爱了许多:“等你蒙上眼睛,我就在浴斛里面摇响铃铛,这样,你就可以循着声音走到我面前了。”
少年看着她,认真地问:“要为你戴上吗?”
他想,虽然宝泉县的那段日子对他来说十分珍贵,可她在那里时,也许并没有那么开心,她未必是真的喜欢终日带着响动的铃铛。
如果她不想,那便不用再戴。
重要的是她,而不是其他的那些外在。
“戴上吗?它不是很好看……”
一脸的勉为其难,但小娘子还是伸出了手。
“不过声音很好听,我想要戴。”
很快,金铃声就被小娘子洒满了屋子。
自阿柿来了后就一直只肯远远呆在树上的白鹞突突从枝上惊跳而起,兀然展翅,直冲屋中!
不过,它在快要飞到阿柿面前时,就又退退退地飞走了。而且,它十分生气,叫声尖尖嚎嚎,简直就像是白白激动后忍不住了在骂人,被烧着水的小郎君安抚了好一会儿,尖利声才停了下来。
而听着屋内声音的少年,却说不清地、格外地安心。
他烧着水,想起她以前时常爱调香制丸,便又去采了兰草,煎水加进了进去。
不久,日落进山,他进屋想多点几盏灯。
屋子里,等着沐浴的小娘子却已经将上身的小花彩锦半臂脱了,只留了件轻薄的小袖衣。
那袖衣透如鲛绡,让她细薄后背肩胛上的一颗红色小痣一下便刺进了少年的眼里。
他当即垂下了眼睛。
而趴在案前的小娘子,正用他之前点燃的那座白釉莲瓣坐灯台照着亮在写字。
她握拳般地抓攥着笔杆,如同从未拿过笔的幼童,笨拙地将笔尖杵在纸上。落笔有的粗有细,字的笔画也大大小小,人、一、叩分离得到处都是,要好好端详,才能认出那是个“命”字。
可小娘子的神情却认真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做什么入木三分的刻板。
字写完后,她松了一大口气,将笔照着原样放回去。
随后,抬起头,发现陆云门已经回来了,便将手边的书卷和那张麻纸一齐捧了起来。
“你看,我写了字。”
说着,她起身,光裸小巧的脚便从她系至半胸的那条柿蒂绫石榴裙底现了出来。
少年刚意识到她已褪了鞋袜,阿柿就赤着足走向了他,走动时,赤红如血的裙裾翻飞,不时露出小娘子白皙柔腻的小腿。
竟是连裤都已经脱了。
“我是照着这个字写的。”
小娘子走到他面前,将他注在书中的一个字指中:“我写得对吗?
陆云门顿了顿,说了对。
阿柿接着又问:“那这是哪个字?”
“命。”
少年为她解释。
“眉病切。使也。从口从令。”
小娘子听了,又像没听。
她半懂不懂地问他:“那我能命你去将浴斛搬到里面吗?”
她连着走到几扇屏风后,指了指少年睡榻旁的空处。
虽然说着“命”,神情语气中却没有半分颐指气使,只是在眼睛里写满了“想要、想要、想要”。
少年也没纠正她什么。没过多久,他便将已盛了小半热水的浴斛搬了过来。
小娘子弯下腰,用青葱般的指尖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好,便迫不及待要提裙进去。
见小郎君这就要避,她马上就用湿漉漉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袍子,几朵圆圆的水印将上面的皂色氤得更深了。
“要加热水。”
她扬着脸同他强调。
“水很快就凉了,要再加好多次热水才行。”
少年应了声,走了出去。
不久后,泡在浴斛水中的小郡主便看到他回来了。
她游到浴斛边缘,托着腮,看着在那道屏风后背过身的少年用他找出的黑色衣带将目遮住、系至脑后。
然后,她朝着他,晃动了手腕上的金铃。
少年顿了顿,提起脚边的水桶,徐徐地、不偏不倚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屋子里铃音晃动,红烛辟啪,湿透了小娘子在水中轻摇,明明一切都那么旖旎绮靡,四处浮动着艳情,可黑布遮目的少年穿着肃然的皂袍,仍旧端庄寡欲,清寂透骨。
不够有趣。
“你这样太慢了。”
阿柿的声音刚落,少年眼前遮目的系带就被扯开了。
小娘子轻薄的白纱小袖衣被水浸透,彻底贴住了她的皮肤,几乎赤、裸地透出着她细腻的肌理与匀称的骨肉,一瞬间全落进了他的眼里。
似是觉得冷了,她拿着带子沉回了浴斛,本来贴垂在她身上的石榴裙便在那一刻忽地在水中铺开,如同一朵在热气中绽开的极艳的红花。
回过神,少年极快地垂下眼睛,只望着脚下的地。
地上已洒溅了许多水,在摇曳的烛光中如同镜面。
水镜中本该只有他。
可少年却还是在里面看到了那抹在他眼底还没消散的殷红,它不断地晕开、晕开,将水镜中的他一点点侵盖。
“陆小郎君。”
阿柿滑着水珠的手伸过来,要他过去。
他抬首。
小娘子靠到了浴斛边,红花便浮荡着到了她的身后,如在水中燃烧的一片火。
分明只是几段寻常的料子,却在吸浸了水后,游动得瑰丽华美。
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此时的自己有多美,只是用被水洗过后更加明亮的眼睛仰面看着他:“我先不脱襦裙了。不然,你加水加得太慢。等不用加热水以后我再脱掉。”
她的脸已经在热水中洗过,素着没有半分妆,水涔涔的,水灵灵,发着光。自然妩媚,玉骨轻柔。
“好。”
少年应着她,眼底的黑色极深,看着又冷又硬,更似两颗硌手却漂亮的黑色宝石。
是小郡主很喜欢看到的样子。
所以,她便没有再继续闹什么,温顺良善地看着他为她灌进一桶桶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