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软得仿佛是片快要在他手下融化了的雪,让小郎君的指尖愈发没了力气。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也要化开,融进她眼底的那片星河里。
但小郎君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耳垂时,饕餮似的小郡主又抱着他的腰前后晃了晃,轻轻撞着少年紧实的腹髀催他:“还有脸颊。脸颊也要摸。”
少年的指尖几乎一瞬间就捏紧了。
他知道自己似乎用大了力气,慌张地松开手,可马上,他的手就被阿柿捧住了。
小娘子边用他的手心缓缓地蹭着自己的脸颊,边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是不是很软?教习娘子们说,郎君摸了我的脸以后,就一定会喜爱上我。”
然后,顿了顿,她叹气道:“虽然陆小郎君完全不会、摸得一点也不舒服,但我现在太困了,等我睡足了,我再教给你怎么做。”
说完,满意了的小娘子又困到不行地半闭上眼睛,乖乖地叫少年给她戴上帷帽、快点将她带到马车去,一点也不管一颗心被她玩得一塌糊涂的小郎君的死活。
虽然阿柿磨着小郎君许久,但迎着刚刚破晓的天光,马车还是不算太迟地启程了。
而且,最晚走进的马车的反而是于管家。
他提着个盖得极严的食盒子,一直不肯让他人碰,直到马蹄徐徐踏出,见摘下了帷帽的阿柿睡眼惺忪又快要睡过去,他才总算赶紧打开食盒,将里面的汤药拿出、递给两人,让他们吃了补身子。
接过的汤碗香气浓烈,有几味药食的独特味道,略懂医药的少年当即便意识到了这熬煮的汤是什么。
再看看于伯的神情,他便明白,于伯大概是误会了。
但里面都是些对滋补身体有益的药食,平日吃了也很好。看了眼一旁靠着他的手臂、捧着碗边喝边睡的小娘子,少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伸手,为她托住了碗底。
驭师将并排的两马驾得十分稳,于管家递上来的补汤也很鲜美有用,阿柿喝光后,就又靠着陆云门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她便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这会儿,已近晌午,她正霸占了车厢的整个南面,枕着暖玉枕,盖着小郎君原本穿在身上的黑狐裘,舒服暖和得不得了。
而本来坐在她身边的小郎君已经坐到了西侧、同于管家对着弈。
她拥着小郎君的黑狐裘,慢慢坐起来,看向棋局。
须臾,她就看了出来,于管家执黑,棋下得很好。
他应是开局便被陆云门让了三子,随后藉着这优势,步步紧逼、攻势极强,绝不准白子在角上生根。
小郎君却又静又平,不躁不急,每一子都落得气正力均,丝毫看不出正对着劣局。
可于管家的眉梢却已经有喜色了。
他自觉形势大好、保不齐能赢世子一次时,所以进攻愈发猛烈,对少年最近几步放下的、丝毫看不出用处的白棋置之不理。
等他注意到那几颗白子不对,已是招架不住,退了又退,最后只能狼狈地去下面吃子。
此后几个转瞬,他忙活了半天的角地竟就几乎被掏净了。
小郡主默默地看着棋盘,顺便将凑到她腿边的那只暖烘烘的大肥猫抱了起来,用手搓着它肥嘟嘟的脸玩。
要她说,于管家败退得真不冤。
陆云门间隔的那几手靠、扳、夹下得太不动声色,尤其那手夹,下得堪称绝妙,差点将她都瞒了过去。是在于管家又落下了一子后,她才意识到陆云门布的局就要成了。
这时,于管家喊了停,说是年纪大、这胃遭不住饿,要先吃两口胡饼充充饥,等晚些时候再继续下。
本也只是赶路中的消遣,小郎君自然应了,棋局就此封了盘。
阿柿于是就将目光从棋盘收了回去,看向了于管家拿出的、足足有他两个脸大的芝麻干胡饼。
小郡主饿了。而且,她早就不喜欢下棋了。
每逢对弈,她便不自觉就想设下陷阱,再假做露出破绽,引得猎物上当入瓮,被她蚕食殆尽。
可这跟她的字一样,太容易令人看出她的本性。
所以,在外与人对弈,她便只遵棋谱,下得步步谨慎,中规中矩。
虽然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常胜,可这样下,无变无奇,自然就难出妙手,久而久之,下棋这件事就变得相当无趣了。
“你醒了。”
这时,全神注视着棋盘的少年才发现了醒来的小娘子,笑着对上她圆乎乎的黑眼睛。
他只是浅浅笑着,便秀美如流水桃花,是连最喜新厌旧的小郡主都没办法说出已经看腻了的美貌。
小娘子拨开大肥猫和黑狐裘,慢慢走到端方跽坐着的少年身边,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劲儿,也不说话,就是扯着他的腿,意思是要他把腿放下散坐。
等少年顺着她的意坐了,她就立马霸道地侧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把脸软软地压到了他肩颈间。
那一刻,于管家响亮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睁大着眼睛,死命地将已经要吼到喉咙眼的那满腔的“不成体统啊!”咽了回去,紧接着化悲愤为力气,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干硬胡饼,嚼得腮帮子拚命鼓起,那两根鲶鱼须子抖得都让人眼花。
可小娘子却丝毫不知收敛,在低着头乖乖用盐水漱口、又含了一会儿用丁香豆蔻这些香药做出来的蜂蜜五香丸后,她就立马仰脸抱住了小郎君的脖子,在他身上晃了晃,指向车厢内小几上的银盘:“想吃葡萄。”
于管家被饼噎住了。
为了方便带在路上,那干胡饼里半点油星子也没加,此时噎得他心口都痛。
他眼泛泪光,再也待不下去,掀帘钻出,去跟早就不愿意在里面待着、如今正捆在外面车驾上的白鹞和雄鸡作伴、一起“嗷!嗷!”、“喔!喔!”骂狐狸精去了。
虽然小郡主确实也是故意想要把碍事的人轰走,但她的注意力仍是大多都在漂亮的小郎君身上。
在被她坐到身上时,少年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下意识便想要抗拒了。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先抬手护住了她的腰背。随后,他那扎根在骨子里的端正,才让他在马上就要将她搂住时停了下来,只用拳虚虚地抵在她腰后,怕她坐不稳。
而在被她抱着晃起来时,他更是乌睫忽地颤起,比以往更快、更敏感地抿住紧了嘴。
原本无情无欲、冰肠玉骨所做的少年,已经开始习惯了为她动情。
可他还是在听到她的要求后,规矩得体地低下头,轻轻对她说:“你坐在这里,我没办法去为你拿葡萄。”
小娘子便欲起身。
可她刚动了一下,就吃痛地蹙起眉。
小郎君正看着她,自然就问了她为什么。
“髀肉疼。”
她可怜巴巴地告诉他。
“就是前日骑骡子磨的。本以为休息一日就会好,可昨晚泡了热水以后,那里却更疼了。今日又颠簸了这么久,伤口好像又磨到了。
可少年是给她送过药的。
“药瓶在呀。就在我随身的那个包囊里。”
听了他的疑问,小娘子理所当然、又十分委屈地回答道:“可是,没人能给我上药,我只能让它疼着了。”
可这对少年来说,还是太过于不像话。
小郎君轻轻抱起小娘子,将她稳妥地放在了大肥猫身边,随后去为她取来了盛着葡萄的银盘。
对着因没能得逞而明显露出不开心神情的小娘子,少年仍是不知该如何哄她。
他想要伸出手,像她总喜欢去拉住他时那样,握住她的手指。
可最后,少年还是蜷回了指尖,将葡萄放到了她身旁的侧几上:“若真的疼得厉害,我便叫熟路的驭师去寻处有女婢的药馆。上药时,戴着帷帽也可以,不会让人看到你的脸。”
小郡主摇头。
她才不要。
现在不行,那便再等等。
她的伤,是陆云门不肯抱她、非让她骑骡子才弄出来的,所以,她一定要他心甘情愿、亲自为她将药上好。
“我不要弄脏手。”
小娘子指指葡萄,又仰着脸,柔柔地扯着小郎君的袍子,好像已经完全不生气了,模样又天真又可爱。
“你给我剥,好不好?”
她愿意同他说话,自然便什么都好。
少年紧在心口的气松了松,起身去洁净了手指。
可他刚坐回来,猫一样的小娘子就又爬回了他的腿上,同方才一样,重新侧坐着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要吃最大的那颗。”
她说着,莹白小巧的脸也贴到小郎君的颈边,动作又自然又自在,仿佛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少年却没有动。
腿上的她小小的一团,并不妨碍他什么,可如果此时要在身旁的侧几上双手剥葡萄,他就必须环抱着她。
她可以任意在他的身上、对他做她想做的事,哪怕只是为了毁掉他的名声,他也没有关系。
可他不能随心恣意地对她举止轻浮。
如果她就是为了那个目的而来到他身边,他碰她,她一定不会反抗,可在被他碰触时,她的心里该有多不情愿、多反胃恶心……
“小郎君连葡萄也不会剥吗?”
小娘子却不再等了。
她扭过身,拉着少年守礼垂在她身后的手、让他的手臂彻底将自己环住,然后就又开始催他剥葡萄。
等沉默少年的玉白指尖开始染上了葡萄的汁液,她就软软地躺靠在他的肩上,仰面看着他因侧过脸去而更加精致冰莹的侧颈,用手指滑过了他的耳后。
少年的肩一下便绷得更直了。
他想要转回头,却被小娘子垂着的脚跟踢了小腿。
“不要分心。快剥葡萄。”
还未将葡萄剥完的少年便无法回头了。
小娘子的抚弄轻且柔,指尖仿佛一滴从他耳后滑落的水珠。
只有那一滴,缓慢地、一点点沾湿着他的肌肤向下滚碾,每一分碰触都无比清晰、逃无可逃,引得少年微微颤栗,将身体绷得更紧更实,那片修长如鹤的雪白侧颈因此变得更加漂亮了。
而少年也将葡萄剥得更快了。
那颗从蒂处摘下的熟透果实,随着少年的动作,淌个不停的甘甜的汁水愈发多得涌了出来,晶莹剔透,令人见之生津。
可与少年转过来时眼中的潮与眼睑的红相比,那颗被剥好了的、水晶般的葡萄便显得乏味了许多。
小郡主望着小郎君浸着层雾气般、如朦胧星河的眼睛,忍不住用指尖刮了刮他发着微红的眼尾,轻轻说:“喂我呀。”
见他不知道该如何喂小娘子,阿柿便屈尊垂下了头,咬住了他指间的葡萄。
可即便将颈低下,她也一直在与他对视。
陷在她那对比黑紫葡萄还要水亮的眼睛中的的少年,一时竟没能将手指松开,直到被小娘子尖尖的牙尖咬了一下,他才几近仓皇地松开手。
可紧接着,他的心还在云中浮着,望着他眼睛的小娘子就慢慢仰身,手心贴着他胸前的衣襟,衔着那颗盈盈葡萄凑到了他的眼底。
他又有些动不了了。
他没有办法。
可在葡萄的清甜就要沾染到他唇上的那一刻,挺秀的少年还是落荒般地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回了腿上。
他不能继续下去。
他对自己在她面前的克制没有多少自信,他不能让自己有可能伤害到她。
而小郡主则被他的手按得一个颠簸,衔在嘴边的那珠葡萄没有咬住,骨碌碌从两人身上滚过,最后砸在了地上。
被这样拒绝,小娘子当即抿起了嘴,相当委屈地使劲甩了甩双脚。
结果,那双本就没有穿紧、又因她脚一直悬着空而下坠了许久的乌皮靴,就这样被她踢了出去。
她的眼睛里立马就晃出了泪光,光着脚便想落地去捡。
马车地凉,陆云门怕她受寒,情急伸手又将她抱住了。
小娘子却好像因此更加生气了。
“不要你抱……”
她一开口,委屈便收不住似的随着眼泪往外掉。
“教习娘子说过,但凡郎君对我有一点宠爱,刚才那个时候都不会拒绝我。只有彻底厌倦我了,才会把我推开……”
她连哭都带着娇意,眼角红红,像一颗在枝头被雨水打湿却更加鲜妍的水桃。
“我要找宠爱我的郎君……”
小娘子推开少年的手。
“我不要跟陆小郎君走了……”
最后,那盘葡萄到底还是打翻了,水晶珠子似的黑紫果实滚了一片,盘底心的四枝折叶花扣向了地上。
听到动静,守在外面的于管家当即抓住了车门的帷帘:“世子,可是……有什么事?”
良久没得到回应。
就在他心中不安、想要掀帘而入时,小娘子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微微的哑意扬了声:“于伯,我的衣裳被陆小郎君弄脏了。”
她吸了吸鼻子,告状般地说着:“我的脸也因为陆小郎君哭花了。我要找地方清洗换衣服。”
于管家一愣,随后如同被雷打到般猛地将帷帘丢开!
“那、那是得找!”
他的声音都变尖了。
“马上就找!”
说完,他立马慌张地凑到了专注赶车的驭师身边,告诉他提前到附近找处旅舍。
而其余的,他就只能默默压进心底、苦苦消化了。
比如,帘子差点被掀开的那个瞬间,他看到的那令他惊心的一幕——
原本裹着小娘子的紫绮裘被胡乱扔在地上,上面似乎沾着污湿。而他金尊玉贵的世子正半跪在穿着黑狐裘的小娘子面前,俯身给她穿着靴。
于管家说出要寻找旅舍时,也差不多到了该让马匹进食歇息的时候。
因此,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官道边的一处小舍。在驭师为他的两匹马喂添饲料时,于管家头也不回地跑去里面租了间屋子,让小娘子能尽快梳洗更衣。
片刻后,当戴着帷帘的小娘子裹着裘衣、抱着随身包袱进了屋,外面便忽地安静了下来。
世子没有主动提方才马车里的事,于管家在发现弄脏裘衣的不过是葡萄的汁水后,更是为自己思想的不堪而感到自愧,自然也不可能再去提。
两人相顾沉默,除了马匹的咀嚼吞咽声,便只剩下了突然呼啸起来的、已带上了略略冬意的秋风在作响。
就在这时,装着雄鸡的笼子突然被大风刮倒,骨碌碌滚到了白鹞所在的笼子旁。
感受到有食物靠近,已经饿了白鹞眼都未睁,隔着铁栅、对着雄鸡贴在笼子边的屁股就是一口!
雄鸡疼得当场高亢“喔”起,刺耳的尖叫声吓得正大快朵颐的大马都跟着昂首嘶鸣,嘴巴里的饲料撒得到处都是,原本的寂静顿时变得兵荒马乱!
少年于是走了过去,将还没能把雄鸡当成同伴、一直以为它是自己点心的白鹞放了出来,带着它去林中觅食。
他们已行了快一日,早就远离了永济州。
而离得越远,官道的荒芜就越显露了出来。
此处的官道两旁便许久没有被打理,杂草丛生,高处甚至能没过膝盖。很快,少年的身影就被草树淹没,只能通过白鹞的叫声判断远近。
听世子走得不远、估摸着一会儿就能回,于管家便先上了马车等出发。
正在他弓身似虾地凑在那局未下完的棋盘前、专注入神地算着要如何扭转局势时,耳后突然响起了小娘子的一声“您在做什么?”。
即便她声音又轻又柔,可落在全神投在棋局里的于管家的耳中,那就跟巨雷炸开了一样,当即就把他吓得撞上了棋盘,黑子白子顿时砰砰蹦了一地!
已经梳妆好了的小娘子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事跟自己有关。
“于伯,您可真是毛手毛脚。”
认真说完后,她就坐到了一边,小心地踮着脚上的雀头软底珠花锦履,贴心地不去踩到地上的棋子。
于管家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只能闷声咽气地蹲在地上捡棋子。
等他无头蝇虫似的终于将滚进角落的最后一颗棋子找到、想要把它们依次复原回棋盘时,却很快就难住了。
他怎么也记不起世子第三十二手的白子下在棋盘中的哪儿了。
小郡主抱着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的举棋不定,随后便抓石子似的从棋奁抓出一枚白子,“啪”地按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的空处。
“对!就是这!”
瞬间便记了起来的于管家忍不住出声。
他讶然地看向小娘子,此前对她的气恼因此一扫而空:“你怎么知道?你难道……”
有了上次攀龙附凤图的前车之鉴,他已经不敢再提前对她抱期待了。可他还是盼着阿柿能懂些其他官宦家小娘子正常会学的东西。
所以,他还是问了:“你难道学过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