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居然向崔郎君的母亲说我的坏话。不仅把我七岁时那一点点的小过错说得无比大,还说娶了我,便如娶了官府进家,此后家里怕是官司连连、不得安宁。”
她扬起脸。
“我分明贤良极了,皇祖母觉得崔郎君几位兄长的妻子出身低微、不配与我成一家、要让他们休妻另娶时,是我极力去求了皇祖母不要的。”
她如此咬定此事,并不是因为刘明茶的话。
那日,在送走了几位表亲后,她去见了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听到了更为详细的内情。
坏了她事情的,就是曾差点同她定了亲事的卢三郎的母亲。
那位卢家长房的当家主母认定她性情乖张、心思歹毒又藏得极深,实在不是良配:“若扶光郡主许的是其他人家,我自会将她当年凿冰害人的事永远烂在肚中。可她想要嫁进五姓七家,却是万万不能!”
“既然如此,”睚眦必报的小贵人在此时理所当然道,“范阳卢家害得我没了婚事,就要赔我一个更好的。这事儿无论谁来看,都是合情合情。”
不等酡颜想透小郡主要做什么,阿柿便扬起声:“贾内监!”
一见到人,她便吩咐:“永济州诸事已毕,我写一封信,你改面后亲自快马悄悄带回给我母亲。”
接着,她又看向酡颜:“其余的人,就在州府等着,我要马上回去将剩下的事安排好。”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数月前赶赴金川,也是如此开始。
酡颜直身:“您是要……”
小郡主却不再理她。
“范阳……”
她自顾自笑着笑着,那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便露了出来。
“又要去了呢。”
这几日,于管家一直在留意世子,发现了他身上许多的、或大或小的变化。
比如,他的手腕上戴着个玉雕的栀子花串,从不摘下。他以往空着的、躞蹀的皮袋里装进了治擦烫小伤的膏药,还盛了几片薄荷。他的寝帐边挂起了一串已经没了香味的香丸海螺数珠。他时常拿着根穿了金铃的旧红绳看。他晚上总要喝一碗枸杞水……
多得于管家几乎数不过来,每天还都能发现新的。
而且,世子似乎不再习惯安静了。虽然话还是很少,却真的会在他试着絮叨俗事时主动接上几句、同他聊下去。
聊遍了王宅上下、跟谁都侃成了老友的于管家见此,便立马将他此前在王宅里听到的事通通讲给了世子。
今日,听到有个老奴为儿子所种的农田里生了许多老鼠发愁,好心的小郎君就带着于管家和白鹞去了趟田里,将鼠害除了个干净。
这会儿,于管家正骑着毛驴跟在世子身边,手里提着袋满当当的肥硕死鼠,怡然自乐地等着回去喂那只柿子色的大猫。
忽然,斜前的巷子里突地跑出个瘦弱的小娘子,怀中抱着顶翻飞的白纱帷帽,直直朝着陆云门所骑的白马跑来,口中清清楚楚道:“请小郎君救我!”
于管家当即啧了一声。
这满大街行人无数,再穿个巷子就能到衙门,怎么直奔着他家世子就来了呢?
呀呀呀。一看就是居心不纯。
这种事也发生过几回。
在长安时,世子骑马外出,就曾有小娘子或喊着救命、或佯装受伤,撞碰到马前。
虽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事情有异,但小郎君仍担心万一求救是真、不愿因此前受骗而误了此次救人,故每一回都会停下,礼貌地仔细将事情问明。
通常,扯谎的小娘子很快就会被他问得支吾,圆不上谎,自己羞赧地知耻离开。
而有些就是想赖的,小郎君也不会姑息,请周围百姓作证,依律将其送至官府。经这一吓,要赖的,便也逃了。
细想起来,这事已经有好几年都没再发生了。没想到,竟在永济州又碰到了。
真是糊涂啊。
于管家看着眼前那个正朝这边跑来的小娘子,忍不住在心中叹道。
小郎君心不动,你们便是鱼沉雁落、机关算尽,在他眼中也不过一具骷髅,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刚感慨完,他悠哉转头,却见世子在对上那小娘子眼睛的瞬间如遭轰五雷,手中缰绳猛地收紧,勒得白马急转嘶鸣,前踢头颅高高昂起,几乎要侧翻过去!
于管家从未见过世子这副模样,着实被惊得愣住,屁股下的小毛驴自顾自哒哒哒往前跑了好一段后,他才手忙脚乱想起来拉绳子。
可这驴看上了前面铺子里卖的沙甜林檎果、倔脾气上来不愿掉头,气得小老头将绳子一甩,自己一路小跑先回到了世子跟前!
当他赶回来时,小娘子的手已经扒在马背上小郎君的袍摆上了:“有恶人追我,请小郎君相救!”
按理说,这时候,他这个老管家就该出面,将这个胆大包天到竟敢对世子动手动脚的小娘子赶开了。
可这回,明显觉察出事情不对的于管家没有动。
他看向世子。
世子正盯着小娘子的眼睛 ,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于是,于管家也学着世子,仔细瞅向小娘子。
小娘子眉黛青颦,单薄消瘦,小巧的脸瘦得发尖,看着秀气又柔弱,说一句话,能喘上两喘,虚弱得似是快要昏了。
可她神色却四顾惊慌,像极了在阔野平原中被鹰禽追击、四爪拚命刨洞想要躲下活命的小獾,又仓皇又可怜,头发也跑得乱了,与以往他见过的那些精心打扮、怀揣心思的小娘子全然不同,看着竟像是真的在求救。
这时,小娘子逃来的方向,有人追了过来。
小娘子吓得软软叫了一声,向少年身后躲去,却似是不慎地撞到了马臀,激得嘶鸣白马又要扬蹄!
少年面色一紧,当即跳下,将小娘子护在身后,急急御马!
几下将马安抚好后,他又看向了一脸惊魂未定、像是快要被吓哭了的娇弱小娘子。
可半晌,他仍是没能说出话。
而那个追过来的男子,早已被于管家拦下了。
善谈的于管家几句话就事情问了个明白。
那人是隔壁街上汤面店的伙计,对小娘子很是生气:“她进门时,我见她发乱鞋脏,眼神躲闪,就留了个心眼。她见我盯着,便吃得格外慢,一等到我分神招呼客人,她起来就跑,还抢了邻桌客人一个刚出锅的蒸饼!”
听完了事情经过,于管家看向世子。
若事是真的,那倒的确是这小娘子的错,是不是该让她赔礼道歉、自己想办法补偿?
可少年听了,却只看着小娘子问:“蒸饼呢?”
“蒸饼太烫,我拿不住,边跑边丢进了路边的柴堆里,想等逃掉了,再回去捡。”
小娘子的话带着江南独有软糯味道,吴侬软语,既清又轻,细软娇柔。
说完,她伸出手指。
几根细细的指尖上都有被烫红的痕迹。
小郎君看着她的指尖,逐渐绷紧了嘴角。
但片刻后,他还是低下头,从挂在躞蹀的皮袋子中取出了药膏瓶,递给了她。
于管家咂么了下情形,默默转过身,自己掏出铜钱、送走了汤面店的伙计。
等他再转回来时,捧着药膏瓶的小娘子已经戴上了帷帽,声音轻细地向少年福礼:“谢小郎君恩。”
说罢,她身子微侧,竟是就要离开。
“你!”
小郎君终于在一瞬间失态扬声。
但下一秒,他还是慢慢蜷起了已经快要将她抓住的手指。
垂下手,漂亮的少年安静站着,刚刚停歇的漫天大雪好像又要落下。
他用着即便已经极为克制、却还是发着颤的声音,静静地问向眼前帷帽后的她:“你,这样就走?”
以手背拂开帷帽白纱,小娘子露出了疑惑的脸。
她看着少年眼角被泪意催得晕开的昳丽红痕,小心翼翼地抬了抬自己捧着药瓶的双手,嗫嚅问:“这……不是……赠给我的吗?”
她像是不知所措:“是要我现在就用,用完马上还给您吗?”
小娘子表情疑惑,于管家也疑惑啊!
他太疑惑了!
他现在就是这天底下最疑惑的人!
可世子又不说话了。
而且,他像是快要哭了!
老人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世子红了眼圈!
再也不敢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于管家忙不迭丢掉手里的提着的死老鼠,满脸和蔼地晃着他的鲶鱼须子,凑到了小娘子面前。
“见过小娘子。我姓于,是这位陆小郎君家的管家。”
他叉起手,笑得亲切又温和。
“敢问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这永济州虽然太平,但人独自在路上行走,难免会有难处,若是你信得过我们主仆,不如让我们送你回去?”
捧着药膏瓶的小娘子犹豫片刻,垂首向着于管家福了福:“问于管家安。我姓钱,在家中排行第九,家人都叫我九娘子。”
娇软着吴语的小娘子说:“我没有正经名字,只有阿娘为我起过的一个小名。”
说着,她抬起那双她故意留下的、同在金川县时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杏圆眼睛——
“阿柿。”
她对着在那一瞬便泪沾睫羽的小郎君,仿佛什么也不懂,无比心平气和地认真告诉他:“我叫阿柿。”
这是已经换了副模样的小郡主在看到少年红了眼圈时最先想到的一句话。
不过,他要哭的样子,可真好看呀。
她有想过,他也许没办法立刻将她认出来。
毕竟金川县里带着北蛮血统的阿柿,跟出身江南水乡、娇弱软侬的小官家女儿,实在差别太大。
但如果他不能立马认出,那她可就要在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再跑掉一回,不能这么容易就待到他的身边去!
但他竟然一下就认出来了。
最开始,直直看着她时,小郎君应该是生了好一会儿她的气。
她还是头一回见陆小郎君生气呢。
他生气的样子也好看,精致的下颚紧紧绷着,像只腾空凌云时的鹤,寒冽清冷,更显得孤洁寡合。
那双总是浪静风恬的眼睛里咄咄闪动着逼人的寒芒,简直就像是两颗剔透的上好玉晶石,漂亮得她都很想摸一摸。
不过,她只用稍微装成害怕地惊一下马,他就立刻又顾不上生气了。就算知道她是故意撞到马上,也说不出责备她的话。
舍不得她走,却也舍不得对她强留。
明明是在被她欺负,连眼角都晕开了红,却还是恪守着他的礼则与品节,不对她发出高一点点的声音。
好可怜。
好漂亮。
就算已经知道被她骗了,就算她对他那么坏,他还是用着那样干净的一颗心在对她。
让她更想欺负他了。
小郡主眨了下发痛的眼睛,呼出的气越发滚烫。
从回到东都,她就寒意侵体,总是害冷,一直在喝温补汤药。这些天,又是接连不断地路上奔波,又是在封邑中几乎通宵地赶查公务,还算计谋划了不知多少事,全靠一口气撑着。
这会儿,见到陆云门,她忽然就觉得暂时可以不用再继续撑着了。
她看了看自她靠近后就跳开老远、直到现在也不愿向她凑近一点的白鹞,按了按怀中能使鸟禽生厌的香料袋子,松下了绷在脑中的那根弦,向着面前人道:“谢小郎君,谢于管家,萍水相逢……”
正说着话,小娘子的身子忽地就如风吹柳絮般晃着倾倒。
少年习惯极了地将她扶住,却在碰到她明显发着烫的手臂时陡然一怔。
“你病着?”
他向她走近,几乎贴着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凉风。
一被小郎君暖和地护住,高烧骤起的小娘子,眼睛便有些睁不开了。
她动了动因发热而格外殷红的嘴唇,糊涂了似的反而问他:“我病着?”
“你烧得很厉害,得去寻医工来。”
少年垂下眼睛,碰了碰她炽热的颈间,随后便将身上华贵的紫裘脱下,小心地盖住她单薄的肩胛。
“于伯。”
“哎。”
于管家已经都听到了。
原来,小娘子看着气血不足、虚虚弱弱随时都要晕倒,并不完全是因为逃跑时的气喘与惊惶,而是正病着!
他连忙指向几步外的一处:“那便有家挂了行医牌的药房,信誉极佳。”
“我不能……”
已经虚软到只能靠在少年胸前的小娘子却在此时突然喃喃。
她用最后一分力,将手指勾住了小郎君的蹀躞带子:“不能让我的脸……被……看到……”
看着她的手指,少年平静承诺了一声“好”,随后,他抱着她上了马背,重新用紫裘将她连面容一起牢牢裹住,轻轻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于伯,我带她先回王宅。麻烦您将医工请到宅中,为她诊治。”
领了命,于管家对这事格外重视,亲自拿著名帖,去药铺请了位曾在太医署待过多年、如今年迈才回了故里的老医工。
那医工是为宫中贵人诊过脉的,谨慎又懂规矩,见小娘子所躺榻上的帷帘一直垂着,便只关注脉象,没向小娘子再看过一眼。
而自从将她带回王宅后,陆云门便寸步也未离,只在听医工说她病情时走到了屋子外,面却仍是朝着屋门,没有一刻不在望向着她。
从午到晚,又从晚到早上,他都在不假他手地为她换着敷在额上的帕子。
他不敢睡。
不敢合眼。
即便她说自己姓钱,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就好像要重新留在他的身边一样,可他还是害怕。
他怕他一闭上眼睛,她就不见了。
“好苦。”
快到晌午时,额头总算不再那么滚烫的阿柿终于醒了过来。在从小郎君手中接过几块容易消化的蒸糕吃了后,她就喝了一口于管家端给她的、晾得温度刚好可以入口的汤药。
听到她这声软乎乎的“好苦”,于管家只当她是小娘子使性儿,便在看了眼没开口的世子后,把她当成了自家孙女般笑着哄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按时把这汤药喝了,九娘子的病才会去根治好。”
小娘子听了他的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口音绵绵软软,眼神却很坚决地说道:“于管家,我已经不叫九娘子了,以后,我就叫阿柿。”
说完,她对着药碗,使劲喝了一口。
可下一刻,她就仿佛真的被药苦得激出了泪,药生理性般地从喉咙中向外呕、好像再使劲也咽不下。落在于管家眼中,这痛苦实在不似作伪,怎么看,都是真的喝不惯。
因此,于管家便将她当做了在家中没有吃过一点苦的娇养小娘子了。
但惯着这点娇气,于燕郡王府也算不得什么。
他笑着问:“阿柿以往生了病,在家中是如何喝药的?是配着糖霜果子,还是石蜜块?”
“药?”
小娘子满脸疑惑。
她一副努力琢磨过但仍不解其意的模样,回了于管家:“生了病,要向福医买饮子。”
她认真地同他讲:“亲自去福医的铺子买饮子、沾上了他的福气、再喝下,病隔天就能好。我不能出门,没有资格去沾福气、只能喝别人买回来的饮子,病就会好得慢一些。”
她还告诉他:“我觉得身体不适,想在永济州找福医,可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永济州内没有这种……嗯……”
她边说边在回想似的、认真鹦鹉学舌般软软地发音道:“……yong、医。于管家,yong医是什么?”
于管家嘴角的鲶鱼须子一僵,扁扁的嘴巴张合了两下。然后,他怜爱地将还剩下大半汤药的瓷碗拿到了远处的几上,说他去找些甜嘴的果子过来,让她先歇着等等。
可一关上门,老人便变得愁容满面。
太不对劲了。
哪里都不对劲。
这时,世子也走了出来,拿钱找了王宅的下人,客气地请他们去买几块石蜜糖。
满心忧虑的于管家看世子居然神色平常、 甚至面上还有些轻轻的笑,他便到底忍不住了,将小郎君请拿到了无人的院角,说出了他的顾虑。
“……从未喝过正经药,连庸医是什么都不知,可那谈吐行礼,又不像是笃信陋习的粗鄙小户能教养出来的。”
他越想越担心。
“她昨日出现时,头上虽然钗簪全无,但穿着的衣服用的却是重莲绫,非富贵人家、供应不起,又戴着帷帽遮面不肯见人,很像是逃出来的,是不是还该打听打听她的来历……”
他正说着,从墙头跃下的大肥猫踩着他的脚就跑了过去,在他吃痛的“哎呦”声中,对准阿柿屋子半敞的窗就蹿了进去,嘴里还咬着只它没吃完的死老鼠。
等于管家追到屋子里时,大肥猫已经将那只死鼠丢到了阿柿的榻前,还用爪子往她跟前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