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伯。”
见到于管家,少年也向老人问安。
他手中笼内的白鹞见到老人,兴奋地拍着翅膀,笃笃啄笼,吵得另一个笼中的大肥猫坏脾气地“嗷!”了一声,随后扭了扭,屁股朝外,将头窝到里面睡了。
陆云门祖父还在世时,于管家便在他们陆家了,看着他父亲陆晴山成家,又看着陆云门长大。
后来,陆晴山常年镇守边关,陆品月成了婚,陆云门便将于管家接去了长安,说是请他帮着操持府宅。
可于管家也知道,那府里除了他们两人和白鹞,就再没有能出声的活物,去了便是颐养天年,什么都不用操劳,只每年重阳随着世子去趟范阳卢家、拜一拜卢家老祖宗就行。
但于管家其实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世子在家,他还有点事能忙。世子不在,他就只能每日在长安的空院子里枯坐,早就闲到快要将他屋子地上有几块砖都数出来了。
这回,听说世子今年重阳节前赶不回长安、打算从永济州北上直入范阳,他马上就自告奋勇,要去永济州跟世子汇合。
虽然腿脚没年轻时那么利落、骑不了高头大马了,但赁着只小毛驴四处转悠,也是十足乐呵。
但此时,见到世子,他那颗近日里泡在蜜罐里的心却吨吨吨沉了下去。
数月不见,他看着长大的小郎君又高瘦了些,妙年洁白,眉眼更加精致如玉琢,美貌逼人到几乎不能直视。
可是不对劲。
以往的他,虽因过于无欲而显得淡泊虚无、让人轻易不敢接近,但眼中清澈澄明、端方平正,见他仿见春山如笑、水绿山青,也令人心生亲敬。
但这会儿,明明秋高气爽,他却似雪落满身,脚踩在厚重的雪被里,迈不出那片大雪地。
于管家有满心的惊疑与担忧,但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便先让鞍马劳顿的小郎君进了马车,安坐歇息。
等将驼着陆云门行囊的牛车送走后,于管家才也进了马车,边向外吆喝着启程去王家,边伸手想逗逗头一回见的大肥猫。
大肥猫却是理也不理他。
碰了一鼻子灰,于管家只好收回手,看向小郎君:“这便是您信中说的那只柿色的猫?”
正坐着的少年回答:“正是它。”
于管家:“我以为它会跟回到汪郎君身边,怎么叫您带过来了?”
在决定前往永济州后,陆云门便给长安家中的于伯寄了信,将汪兄没死和他正住在恩师府中的一些事告诉了他。
因还无法写出“阿柿”二字,便没有提到她。
而这只猫,离开前,他本要将它送回汪兄身边,汪兄却说他已身神惧惫,没有精力再照料它,随后便收回了曾给它的名字和铁片,将它托付给了陆云门。
听完小郎君的解释,于伯倒是很乐意,如此一来,他们的家中总算又有只会叫的活物了。
随后,相对无声了片刻,因耳边太静,于管家忍不住掀开马车帷帘。
看了会儿外面,他自言自语,语气感慨:“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想不到变化竟如此之大。”
少年出声:“以前如何?”
听到世子的问话,于管家大为惊异!
他自小就是个话痨,可小主子好静少语,所以他平日里也总忍着不出声,生怕扰了他的清净。
要是满肚子的话实在憋不住了,他就跑去隔壁人家串门,对着那只斑点狗的耳朵聒噪,把那只串了不知多少种儿的小土狗喂得膘肥肚圆,对上别人看家用的大狗,都敢撒尿圈地盘。
可刚刚,向来只会安静听着、从不会主动接话的世子竟出声问了!
“以前啊,以前,”于管家立马勤着说起话,“这就是片穷乱地,虽地广土肥,不至于像别处那般闹饥荒,但也算不上个好去处。”
他伸手指向北边:“我前日来时,路过的官道宽阔平整,两侧十步以内的树木都被伐光。可二十年前,那里根本无人管,老虎就藏在官道两边的树林子里,一有机会,就会扑出伤人,虎患不绝。”
说着,他将他的粗粝手背上的那道深疤,伸向小郎君,“我当时还同郡王来这里猎过虎。那虎凶得很,要不是郡王眼疾手快将我救下,我这只手,就成了老虎的盘中餐!”
“还有,”上了年纪的人,一说起往事就便难停下,越说越多道,“以前这路啊,都是百姓们用脚一步步踩出来的私道,一旦下雨,便泥泞得人出不了门……”
陆云门听着,也看向外面。
车水马龙,富庶丰饶。
自永济州被划为赤璋长公主封地后,长公主便立即在此严明法度,整顿财政,重罚犯罪。
她施刑酷烈,种种重刑,骇人听闻。
可她又广施恩惠,年年以各种缘由削减封邑赋税,耗费心力修筑道路,重修医馆、学堂、养老所。
在她的恩威并施下,人们很快便发现,在这里,只要遵律守纪、不做恶行,便真的可以“幼有所长,老有所终,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而长公主也极重农耕水利。
她在封地内广推曲辕犁与水转筒车,曾亲自率水部官吏,废寝忘食,兴修了几十处农田水利,引水入田,灌溉千顷,连李国老都曾钦叹“此举利民百年,实属大功劳”。
农民们活干得轻快,收成也更好,义仓谷满稻足,年年穣穣满家。
陆路水路道道通畅,商贩们爱来,布帛菽粟自然也足,百姓们吃穿不愁,便也不生恶念——
“我来的那天,刚下过雨,可夯土路上早已撒好了沙,脚踩沙提行路,竟比在长安时还要强些。”
耳边,于伯还在说着。
“听说,为了虔心向佛的百姓能风雨无阻、日日对佛上香,长公主用自己的钱在大佛寺前的大道中插了数不清的绳串铜钱。此后,富仁之家纷纷效仿,许多年过去,那路上铜钱竟只多不少!”
老人说着,不禁感叹摇头。
“这样的民风,来之前,我可是想都没想过。”
而永济州的另一处,阿柿正边翻着自她上次来后新出的案子卷宗,边笑着听永济州刺史同她细讲他不久前断的那个投毒案子。
等他将“五马分尸,以儆效尤!”后那一段酣畅淋漓的“我还对他怒斥,这里可是赤璋长公主的封地,长公主为国为民,不辞辛劳,殚精竭虑,你却在此作恶,实在罪该万死!”的马屁话说完,她放下全部看完的卷宗,对着他说了句辛苦。
知道小郡主一心二用的本事、在说案子时没敢分一丝神的的州府刺史,终于松弛下了他团团的肉蛋子脸。
“能为长公主与郡主做事,小臣感恩戴德、万死不辞!”
这人是油嘴滑舌了些,但在查案上的确是一把好手。
虽说不能跟李群青相比、许多疑难的案子仍是破不了,但阿柿留意过了,只要他敢下定论判罪的,便没有一个是冤假错案。
这便足够了。
从刺史那里出来,还有许多事要忙的小郡主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而屋子里,已有故人在等着了。
男子眼小如豆,尖嘴猴腮,嘴上小八字胡滑稽地翘着,正是“贾明”。
“郡主。”
见到贵人,男子当即跪到她的跟前,双手捧着个桃核大小的雕山玉玺印奉上,就是阿柿亲手从洞中骸颅中取出的那个。
“监视汪苍水的下属办事不利,我已下令将他关押。”
“他既是你的人,如何奖,如何罚,便都是你的事,反正,出了岔子,我只问你。”
小郡主不在意地笑着,从他手中拿过她等了许久的玉玺印。
“汪苍水的事,我已经同你妹妹说过了,只要贾内监你在李群青和陆云门跟前瞒住你的身份、平安顺利地赶回来,我就不罚你。而你做的……”
她看着毫发无损的玉玺印,弯起嘴角。
“很好呀。”
说完,她看了眼一旁的酡颜。
“我要安静核一核永济州最近几月的账目,你们兄妹分别良久,便出去叙叙旧吧。”
她顿了顿。
“但也不要叙得太晚。明日,还要随我去王延维府上还画呢。”
夜静更阑,于管家刚提着灯笼走出小院不久,竟在一处墨池边看到了自家世子。
他犹疑地抬头看了看天,一瞬以为自己已经老到糊涂,连时辰也估不准了。
这时,夜色里净如白鹤的少年先向他出了声:“于伯。”
是世子!也是半夜!
于管家走向前:“世子这时辰怎么在这儿?”
陆云门握着腕间白花,淡淡向他笑着:“做梦醒了,周围太静,有些睡不着。”
都知道他喜静,王家的仆人还特意将宅子中最安静的院落留给了他。
可此时,他却说太静、睡不着。
于管家忧心再起,刚抬起的脚慢慢落了回去。
见老人久站不动,少年便走了过去,接过了于管家手中略沉的灯笼。
王延维痴迷绘事,朝夕不倦,府中只要能落笔的地方几乎都被他作了画,宅子里灯笼的细绢纱上自然也有。
垂在少年跟前的,是一只缠在云中的金尾鸾鸟,青喙仰天,叼衔瑞草,烛芯火苗的红光正落在它的眼底,炯炯闪动,如有魂灵。
见世子对着灯笼在看,于管家便将他听到的话转给他:“这灯笼本有两只,一只画着云中鸾,一只画着火中凤,但画着凤鸟的那只灯笼叫下人失手摔落、烧得只剩残断木骨,他们便想要将剩下这只不成对的灯笼也丢弃。我觉得可惜,便要了过来。您看,这鸾鸟画得多好呀。”
静静看了那只鸾鸟许久,少年望向于管家:“于伯怎么此时在此?”
“我年纪大了,觉少。刚才起夜如厕后便没了睡意,想出来走走。”
他这个岁数,夜里醒了毫无稀奇。
可小郎君好端端的,怎么会说出因为太静了睡不着这种反常话?
于管家心中的预感越发不好。
他觉得,事情出得可能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大。
他动了动嘴边的鲶鱼须子,刚想说话,小郎君便将灯笼举远了些:“从这回去的路上有几处不平,我送您一起回去。”
“哎,好。”
于管家下意识应完,嘴里话便没能说出。
接着,一路无话。两人沉默地回了院子,眼看就要分开,憋了良久的老人还是忍不住,嘴边的鲶鱼须子又动了起来:“世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站在那里的小郎君愣了愣,垂下了眼睛:“今日,金铃不响了。”
“金铃?”
于管家完全听不懂。
可只是说了方才的一句话,眼前的少年便仿佛一根漫漫大雪中快要被积雪压垮的孤枝,已经在往下折坠了。
于管家哑声当场,看得不敢再问。
过了许久,还是陆云门先开了口。
“对不住,于伯,我不是想要瞒着你。”
少年握着灯笼杆柄的手指骨节青白。
“我说不出……”
他抬起眼睛,看着陪伴了他许多年的老人。
“我现在还……说不出。”
灯笼因他的用力而微微摇动,已经溢满了蜡顶的融烛水晃了出来,火红的颜色,如同鸾鸟淌出了血泪。
因为放不下,所以说不出。
最初,他对她只是好奇。
他只是想知道,这个睁着眼睛满口谎话、装神弄鬼却神色坦荡的小娘子到底要做什么。
将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到如此地步,会到了每晚都在梦里听到她脚踝金铃叮当,看到她笑着跑到树下踮起脚,一个劲儿指着树梢上最大的那朵花,催他快点摘给她。
然后,她喊着的“陆云门!”还在耳边,他睁开眼,身边却只有一片寂寥。
这一夜,住在州府中的小郡主也没怎么睡好。
她太忙了。
原本核账用不了多久,可她却在账目中发现了一处对不上。细盘下来,是有人偷奸取巧,抹去了一堆零头。
自她随着母亲来过一次永济州后,这事儿便许久没发生过了。
小郡主自然等也不等,不管当时是什么时辰,将所有同这处错账有所牵连的人全从床榻上揪到了州府。
然后,在这群如履春冰、睡意全无的股战官吏面前,一笔一笔叫他们追究错漏。
过了片刻,他们便自己审了出来,做了手脚的是个从别处新来的小吏,因以往这样做,从来没被发现,便自以为巧妙,故技重施想在永济州贪钱。
“混蛋!”
永济州刺史听了他的供认后,立马怒发冲冠!
他看了眼小郡主的脸色,七窍生烟般对着小吏斥道:“你竟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辜负了长公主与郡主的信任!你可知道,永济州中,只要朝干夕惕、忠于职守,长公主年末颁下的一次赏赐都足以令你衣锦还乡!为了这点钱!这点钱!你毁了的不止是你的官路,也坏了我们永济州的清正官风!”
骂毕,他又一脸悲痛万分,捶胸顿足向小郡主谢罪,恨自己治下不严,求郡主开恩。
小郡主自然宽厚极了。
在将那名犯错的小吏拖下去后,她便在那棍下小吏的凄厉声中笑着安抚了屋中官吏,承诺大家只要不重蹈覆辙、她便当今日无事发生,随后还提前赐了重阳糕与大家共食,君臣一屋,其乐融融。
等官吏们软着腿顿首退去后,她绕开满是血腥味的路,回去将要给贾内监卸掉假容的药水调完,再合一合眼,鸡便打鸣了。
可等扶光郡主出现在王宅前时,她的眼中却看不出半点困意。
小娘子身着素色芳荪绣襦,清秀得仿佛江南溪水岸边的遗世芳草,面上也只在眼边晕了片极浅的退红,在额间画了朵小小兰花,清新淡雅,眉目如画。
即便王延维来得迟了,让她等了片刻,她也始终悠然自适,令人如沐春风。
不久后,王延维赶来。
他是真的病过,容长脸瘦得洼了进去,原本合身的直缀袍子在身上空荡荡地晃。
愣愣听着小郡主言笑晏晏说了来意,他先是不可置信,愕然至极,接着便是近乎发癫的狂喜!
几乎是一个瞬间,他的泪便随着他的笑淌了下来,直到身边老奴催促,这个画痴子才想起跪地稽首,叩谢圣人。
等阿柿同他说完圣人的其余赏赐后,他的泪都未止住,捧着手,边喜极而泣,边对着小郡主道:“昨日云门同我讲,李国老说,圣人一言九鼎,既说是只借去宫中临摹赏阅,便定会归还。当时我还只当他是在劝慰我,未曾相信,竟真是我小人之心。圣恩浩荡!圣恩浩荡!”
阿柿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刚要扭头,一声白鹞啼鸣便响彻在她的头顶半空!
但紧随着鹞啼的,便是远处连连的几声呼哨!
那下令的呼哨一声比一声短促,逼得已经快要扑向阿柿的白鹞急急收爪,不情不愿飞越过檐、折返出去,留下了一长串不甘心的尖锐鸟鸣。
“那是燕郡王世子所养的鹞鸟,虽看着凶,却很通人性,不会随意伤人。”
鸟鸣远去后,王延维向阿柿解释。
“郡主来之前,世子刚牵马从府中侧门出去。若是郡主早得来些,许是还能碰个面。”
王延维此人醉心画道,不食人间烟火,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说出的话也不怎么像样。
但阿柿不会同他计较这些。
她向着贾内监使了个眼色,随后便笑着叫王延维清点画卷:“王郎君收妥当,我才好回去向圣人覆命。”
箱子被一个个小心地抬进院内,在她的身后,已变回一张寻常脸的贾内监悄声退去,带人盯住白鹞。
不久后,郡主启程。
她坐进马车时,极远的街尾,数日不见的少年骑于马上,身披紫绮裘,金饰玉簪束发。白鹞停立在他的右臂鹰鞲上,双翅却拍动不止,朝着马车激烈鸣叫,似是要引着主人向马车看去。
少年因此转头,可下一刻,马车门前帷帘垂下,珠翠叮响,小郎君看到的便只是一片绣满了对雉、斗羊与翔凰的瑞锦宫绫。
须臾,郡主车驾即将驶过街角。陆云门以手压住了又欲腾飞冲出的白鹞的后颈、将它锢在怀中,随后勒缰下马,立于路旁,垂首回避。
他恭谨守礼,因此没有看到,就在车驾即将拐走的那个瞬间,马车的窗边帷帘被一只玉手掀开,额上画兰花的小贵人向他望着,细细地用眼神在他令她称意的侧颜上勾画了一遍。
“我记得,每年九九重阳,陆七总是会回范阳卢家,拜外祖,住上一阵子。”
放下帷帘,小郡主倚回了马车的靠几,若有所思。
酡颜恭顺答“是”。
“而我,被范阳卢家欺负了。”
说着,阿柿鼓颊颦眉,宛如个委屈极了的娇俏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