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面前的刘檎丹就是这样,脑子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嘴上全然没个能把门的,一串串的前言不搭后语。
但阿柿从不讨厌刘檎丹。
她也并不觉得她笨。
能正视自己的能力和欲望,清醒地沉沦与享受,这样的檎丹县主,已经比她们身边许多明明愚钝无能还自视甚高、野心勃勃的人聪明多了。
这时,酡颜出现在了院门外。
得郡主召唤,她趋步而入,向檎丹县主行了全礼,随后靠到主人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是吗?”
小郡主的圆眼睛忽地大亮。
她笑着看向刘檎丹,语气染上了几份轻柔的雀跃:“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苕荣姐姐不经念叨,也来了呢。”
说完,她就走出院门,在外面亲自等候。
刘檎丹不解地咕哝了几句“她为什么来?”,接着也紧跟阿柿,站到了外面。
苕荣郡主是当今太子的嫡长女,去年又嫁给了良王吴京元的嫡长子为妻,似乎无论将来成为至尊的人是谁,她的高位都不会有所动摇。
这种尊贵,在东都也算是独一份。
可底下的妹妹们尊重她,并非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因为她的善良。
她怀着善心对待每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着世间的一切。几乎每一个人,都感受过她的善意,都明白那有多么可贵、多么值得崇敬与珍惜。
可因为她有的只有善良,所以,她活得格外不易。
她为每一个人着想,可那些人却各怀心思。
她希望所有的家人都能相处融洽,可她娘家与夫家争斗的暗潮永不止歇、彼此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有着一颗菩提的心,可看着人间苦难,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生性太和软老实了,文静内向,不善表达,明明最有圣人希望看到的善良品性,可却总也入不了圣人的眼。
成了婚也是——
“风寒?明明就是被吴家欺负病了!”
也是今年端午宴,听到刘苕荣称病未到的消息后,刘檎丹当即就气愤地红了眼睛。
“苕荣姐姐可是太子的嫡长女,才嫁进吴家不到一年,他们居然就提了要给她夫婿纳妾。他们怎么敢?!若是我,只要听到一句,就能把头骨都给他掀开!便是我那个又纨绔又糊涂的阿耶,也肯定忍不了,定会拿着棍棒帮我打上门!”
她气得嗓子都要冒烟!
“苕荣姐姐性子温和也就罢了,可眼看女儿被欺负,伯父竟也一声不敢吭……”
那时,阿柿淡淡地用银箸夹起一块贵妃红、堵住了她的嘴,“只是提了想纳妾,皇祖母又没允,你急什么?”
后来,这事果然没成。
圣人让刘家和吴家彼此嫡长婚嫁,便是想要两家亲上加亲,怎么会允许纳妾这种会坏了两家情分的事发生。
而如今,春陵废县事发,吴家必定收敛,苕荣姐姐的日子应当也会舒服一些。
“姐姐。”
“姐姐。”
此时,茶院门外,阿柿和刘檎丹向步子有些急的苕荣郡主行了万福礼。
比上次见面时,刘苕荣又丰腴了些,笑起来的样子,越发像只温顺的绵羊,丰润手背上的指窝白胖胖的,叫人很想捏一捏。
可她的笑却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满是心事地看向阿柿,眼睛里充满了欲语还休。
刘苕荣最不会藏心思了,比刘檎丹还不会,一眼就能让阿柿看到底。
但阿柿并没有戳破什么,而是将姐姐接进了茶院。
随后,她便发现,刘苕荣见到满院的少年郎,面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姐姐是一个人来的吗?我正要煮茶,备几人份的好?”
因都是从小相熟的自家姐妹,她们私下里一向不那么严守规矩。进了屋中,阿柿便边同苕荣郡主说这话,边走到屋角,拿出了紫檀木做的都统笼,看了看里面一应俱全的茶具二十四事。
可这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却让刘苕荣的声音打了个磕巴。
“啊……这……”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捏着手中那条拭汗的缠花锦帕,可又不会说谎,半晌后还是将实话说了。
“兴王叔家的四郎,也同我一起来了。”
“我四哥?”
刘檎丹奇怪。
“他在哪?”
“嗯……”
苕荣郡主又支吾了。
腴美的粉白面上都涨起了红。
“檎丹妹妹。”
阿柿说着,用力打开炭筥的圆盖,从这个装炭的藤编篓子里挑出了最大的几块。随后,她就把个六棱形的一尺铁棒递给了刘檎丹,让她拿着它将炭敲碎。
刘檎丹自然不做:“你的茶奴呢?”
“被你带来的小郎们吓坏了。”
小郡主静静看着她。
“我不喜外人进这间茶屋,没了茶奴,今日便只能由我们姐妹三个自己煮茶了。我还要碾茶,你不做这个,难道让苕荣姐姐做吗?”
那自然不行。
哑口无言的刘檎丹只能走到角落的炭堆旁,砸得全神贯注又胆战心惊,生怕碎开的炭块会溅到她的脸上。
见支开了她,阿柿便捧着个鎏金鹭鸶流云纹的银质茶碾子,姿仪清雅地跽坐到了刘苕荣面前,随意地同她以家常开头:“许久未去拜见舅舅了,他身体可好?”
“父亲他病了。”
怕妹妹担心,刘苕荣摆动着她圆滚腴润的白腕,先给了解释,“不是什么大疾。就是,病了。”
又病了呀。
阿柿垂眸颔首,表示明白。
她的这位太子舅舅,不仅头脑愚钝、没有任何韬略才能,性情还软弱得惊人。
但即便如此,仍有无数意图复兴刘姓皇权的人时刻想要拥他为帝。
这使圣人不得不始终将他当做一条对她所坐皇位虎视眈眈的犬狼,在他的周边布满了自己的眼线。
本就庸碌怯懦的太子,因此整日活得水深火热、提心吊胆,只觉得周围全是监视着自己的眼睛,唯恐自己一句话说不对,女皇下令要将他鸩杀的圣旨就会立即送到他的跟前。
好几次熬不下去想要自尽却又没那个勇气,活像只被虎狼团团围住、惶惶不可终日的兔子,维持神智的那根弦早就已经碎如蛛丝,随意一碰就会轻飘飘断开。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就算没病,也有病了。
“姐姐……”
阿柿还想再闲聊几句,院外却闪过了一个她极少见到的身影。
那是赤璋长公主的贴身女官。
若要传给南园的只是寻常的话,长公主不会派这名女官来。必是出了件与南园主人相关的、较大的事。
阿柿心思转得极快。
下一刻,她便握住了刘苕荣还攥着锦帕的手。
“姐姐此次来,定是有事要说。”
她声音发得极轻,远在屋角的刘檎丹便是竖着耳朵也听不着。
“我知道这事恐不好开口,叫姐姐为难。可姐姐此时告诉我,让我心中早早有了准备,总好过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当众失态出丑。”
“那你……不要伤心。”
刘苕荣听她说的有理,便反握住了她的手,边温柔地给她力量,边面带难过地轻声安慰她。
“崔家的那门婚事,怕是有了变故。今日天明时分,崔郎君于佛堂见婆罗花开、心有所感、以此悟道,已经看破红尘,决心出家了。”
她的眼中静如止水,声音也似轻吞慢吐。
可在一心向善的刘苕荣看来,阿柿便定是因这突来的噩耗而伤心得愣怔了。
她想再劝慰妹妹几句,却又嘴拙地不知该如何说,松软的指尖为难地磨着锦帕上的虫草缠花,都快将那草尖磨出茸了。
“是临清王吧?“
阿柿行若无事地轻声说着。
“不久前,他去寻了你,对你说,檎丹妹妹前脚带着她院中的小郎走往我这儿,他后脚便听到了崔郎君要出家的消息,他怕檎丹妹妹带着许多小郎来见我,是要拿我婚事不成的事笑话我,所以他才赶紧寻了姐姐你,想你过来把她约束住。毕竟,檎丹妹妹最听姐姐你的话了。”
“正是如此。”
刘苕荣听得点头连连:“丝毫不差,全叫你说准了。四郎十分担心你,亲自驾马将我送来,请我劝你不要因此伤怀。”
临清王。
刘明茶。
他说得可真是好听啊。
阿柿:“那我也该亲自去谢谢临清王才是。”
随后,小郡主便神情平和地拉着还有些不清楚情况的苕荣郡主,请她领路,在院外不远处的一处怪石旁见到了刘明茶。
颀伟郎君穿着身绣满犀兕、野猪、骆驼的重色彩锦圆领袍,头戴黑纱罗长脚帕头,剑眉星目,英武非凡,正拿着块雕成猎犬啸天的和阗青白玉在低头打磨。
听到声响,矫如虎豹的郎君抬起头,对着走近他时面色愈发冷淡的扶光郡主,露出了俊爽的笑。
阿柿不冷不热向他行礼:“见过临清王。”
“问郡主安。”
男子明朗笑着同她回了礼,满身英气勃勃:“郡主若不见外,随檎丹喊我四哥便是。”
阿柿面无表情,从善如流:“四哥。”
近几年,这两人每次见面,都要一模一样地来一番这样的对话,跟着过来的刘檎丹已经见怪不怪。
但苕荣郡主却还是不忍见到他们如今的生疏模样。
她用锦帕擦了擦她丰颊腴颈边的香汗,歇着匀了匀气,便温软地劝和起两人:“你们二人自小便一左一右、金童玉女般侍奉在皇祖母身边,便是我与家中的亲兄弟、都不如你们青梅竹马,这会儿怎么生分成了这样?”
阿柿听了她的话,宛转蛾眉,和气地对着苕荣姐姐笑了:“不是生分,但我到底已经及笄、不是孩童,四哥又不是我的亲生哥哥,总不好再像小时候那般亲近。”
看着阿柿此时的神情,刘明茶从胸腔发出了一声明快的笑。
接着,他便跟看向他的小郡主对视起来,笑容直率又开朗,像是只好动的大狗:“你们方才在做什么?为何过来了?”
言笑不苟的小郡主没有回答,刘檎丹便接过了话:“扶光刚炙好了茶要烹,我正在帮她敲炭。”
“扶光要烹茶啊?”
刘明茶看着阿柿:“不知我能不能……”
“啊。”阿柿看着刘明茶那张日角偃月的笑脸,慢腾腾道:“忽地有些没兴致。此时煮茶,怕是会糟蹋好茶好水。”
“没兴致?”
又是刘檎丹先出了声:“我敲了那么久的炭,你说不煮就不……”
“檎丹。”
刘苕荣想着扶光刚知道了婚事不成、此时自然不会还有煮茶的心思,于是便握住了刘檎丹的手,不准她再吵闹,“适才过来时,我见睡莲池子中有只朱鹮,仪态甚美,你陪我去再细细瞧瞧。”
“姐姐你怎么总向着她?她分明就是故意支使我白干粗活!还有,”刘檎丹一告起扶光的状,就变得滔滔不绝,“我今日去她院中做客,她自己在院子的胡床上坐得安稳,却让我站着,根本就没有要待客的意思。而且,当年我亲眼看到,就是她手里拿刀蹲在血泊里、活生生将还在挣扎的兔子剖成两半,绝不是刘初桃,就是她,你们都被她骗了!”
“檎丹啊。”
已经听过最后这段许多遍的刘苕荣慈和地点着头将话听完,然后,她眉目善笑着对刘檎丹说:“扶光是我们这辈的小娘子中最懂事、规矩最好的,不会故意欺负怠慢你,许是有了误会。当年的事,初娘都承认了,是她一时犯了糊涂,后来也被吓得不轻,吃斋念佛了许久,也该揭过了。”
她边说,边拉着满脸不服的刘檎丹向莲池走:“扶光胆子小,心肠软,看到有蚂蚁掉进雨洼、都要停下将蚂蚁救出来,你就不要总在她面前说那些血呀尸呀的了。
“胆子小?心肠软?”
被拉出一段路的刘檎丹大叫:“姐姐你是在说谁呀!”
刘苕荣仍慈眉善目地耐心答:“我在说扶光呀。”
目送走还在吵嚷不休的刘檎丹和仁厚好性儿的刘苕荣,阿柿背靠着一片嶙峋怪石,仰面看向眼前高大的临清王。
刘明茶行事飒然,总是意气昂扬,见着谁都笑得爽朗,看起来是那么得光明磊落、心思坦荡。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多谢临清王关心,兜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只为立刻将消息传进我的耳朵里。”
小贵人板着她的桃腮杏脸,声音又冷又硬。
“倒不知临清王哪里来的消息路子,竟比我这个当事人知道得还要早。”
“我自然关心。”
刘明茶坦然地笑着,转了转手中的猎犬玉雕,直直对着小郡主倾心吐胆:“我可是每日烧香拜佛,只求你这婚事成不了。”
“扶光。”
他语气熟稔地喊着她的名字,信步向她走近。
见小郡主冷着脸,他停下步子,又笑:“我又不是佛陀。崔郎顿悟,潜心向佛,同我可没半分关系。”
刘苕荣说得不错,阿柿与刘明茶的确在年幼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陪伴在皇祖母身边。他们是圣人最喜欢的两个小辈。
本来,他们相安无事了许多年。
可也许是阿柿在圣人面前太过温顺,让刘明茶真把她当成了好揉捏的软面团子,竟想哄骗她去同长公主说要嫁给他。
阿柿看得分明,他对她没有半分情意,想要的只是她身后长公主府的权势,欲仿汉武帝与陈阿娇,满怀的狼子野心。
但这本不算什么,她对他毫无兴趣,不会上他的当。
扎手的是,他同她一样,在外面装得太好。
他精通玩乐,常常呼朋唤友,舞剑打马,逸兴横飞。但同时书也读得好,跟贤士名家志同道合,办起差事有模有样。再加上他总是装出的这个直言无讳的率真性子,使得便是赤璋长公主,也觉得他有十分的不错。
在发现了小郡主原来并不是个软柿子、而是浑身利刺以后,他没有一点要放弃的意思,反而捧腹地笑了好久,然后眼中野望蓬勃地对她说:“那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
从那日起,阿柿便没有再给过他一次好脸色。
尤其在她发现皇祖母的目光似乎开始在两人之间打量后,她更是在面对他时变得冷若冰霜。
她必须全力表达对他的不喜欢,不给他任何一个可能会引起误会、让圣人觉得他们情投意合、可成良配的机会。
长公主府的权势,那是她的东西,她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旁人沾染分毫。
可刘明茶却毫不介意她的冷淡。
他拒了一切提亲,远离女色,洁身自好,令全东都都知道了他心有所属、用情至深,只待时机成熟,便要迎那位心上人进门。
虽然他从未透露出那个人是谁,但这还是让天生就对威胁十分敏锐的阿柿感到心有不安。
但又不能现在就把他杀掉。
所以,阿柿就想,只要她成了婚,不管他有什么算计,便也都没用了。
而博陵崔家的一个郎君就很合适。
佛缘深厚,会得圣人喜爱。
未入俗世,可以轻易被她摆布。
而且,刘明茶的手也伸不到五姓七家的身上。博陵崔氏,可不会看得起一个闲散的临清王。
至于相貌,实在无关紧要,反正阿柿也没打算让夫婿侍奉床榻、做什么鱼水之欢。只要甩掉刘明茶这个烦人的东西,她就可以继续无拘无束、尽情再去找她的乐子了。
“这事真同我没关系。”
此时,面对小郡主凛如霜雪的眉眼,刘明茶也仍是笑得开朗,“但我这儿倒是有个我没参透的消息。”
他告诉她:“不久前,那位崔郎君的母亲曾去范阳卢家赴宴,与卢家长房主母进了内室、密谈许久,进去时还是一脸欢喜无限,出来后却忧心忡忡,连夜赶路,直奔佛寺见了崔郎君。接着,崔郎君便顿悟了。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说罢,他估摸着小郡主快要赶人,笑露白牙地抬起双手,自己后退了起来。
“我已经听说了,皇祖母要你代她去永济州归还墨宝。这可又是桩能助扶光郡主名声大涨的好差事。”
郎君饱含笑意,将手中雕成啸天猎犬的玉石放在怪石一角,潇洒肃立,向阿柿叉手:“愿郡主一帆风顺,诸事遂意。”
“借临清王吉言。”
阿柿冷冰冰道:“我必得偿所愿,尽兴而归。”
片刻后,那沾了刘明茶身上晦气的玉石就在地上被掷得粉碎。
三日后,大梁扶光郡主于东都启程,奉旨前往永济州。
马车前,一名年过六旬却精神矍铄的硬朗老人喊出了声。
他长着张扁平脸,眼睛扁,鼻子也扁,唇角两条撇向面颊两边的胡须跟鱼捻子似的,颇像是条鲶鱼精。笑起来时,唇边的鲶鱼须子还会向上扬起,一翘一翘,显得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