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慢慢握住她的手,划过那上面的茧,两人都不说话。他的嘴里叼着半截麦秆,上下翘着,用眼角的余光去勾勒她,直到她幽绿的眼眸被麦田染上代表幸福的金黄。
而后他要拥抱她,草帽被风吹走,蟋蟀挣脱麦秆,自行车睡倒田间。
而后再无草帽,再无蟋蟀,再无自行车。
梦回归一片沉寂,但她的身边有他在。
————
当明日香弦鸣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枕着松田阵平的腿,躺在沙发上。
卷发青年深蓝色的眼倒映出电视的彩光,电视声音被体贴地调到最小,他的腹部肌肉随着呼吸贴上了耳朵,让明日香弦鸣意识到自己触摸着一个鲜活而柔软的生命。厨房里传来锅铲擦过锅壁的声音,没关严的玻璃门缝里飘出饭菜气息。
【就像家一样。】
如果明日香弦鸣有一个家,她就能够在每次回家时说出那句“我回来了”,不会再面对一个人的餐桌,不小心错过饭点时会有人提醒。
没有意义地去争论饭是咸了还是淡了、衣服是薄了还是厚了、今天的天气适不适合换床单,偷偷喝掉冰箱里的酸奶然后把锅推到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明日香弦鸣有一个家,这些都会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醒醒,该吃午饭了。”
萩原研二系上她的棕色围裙,腰身窄瘦,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沙发边,蹲下将脸凑近她。他半长发被小皮筋扎在脑后,浅紫色的下垂眼看着睡眼惺忪的她。
迷迷糊糊就被推到了餐桌边,还没拿起筷子手边就被递来一杯水。
“睡了那么久,口干了吧?”
明日香弦鸣将那杯温水吞入腹中,仿佛整个人也泡在了温水中,全身心都放松下来,舒服得让她不想睁开眼睛。
这里很安全,陪在身边的人也很安全。
不用担心刺来的匕首,飞来的子弹,藏在小角落里的窃听器,重型机车加速到极致时耳膜的刺痛。
【快要被这样温柔而平静的生活驯服了啊。】
【原来那个时候的你是这样的感受吗?】
她想起生日时坐在绪奈女士身边的父亲,那时的他和在小巷中惊鸿一瞥时的紧绷截然不同,那是回家的人才有的神态。
明日香弦鸣睁开双眼,迫使自己清醒,将筷子伸向桌上的菜。
“我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小弦鸣,但还是能入口的!”
萩原研二狗狗眼亮闪闪地盯着她,无声地催促着她作出评价。明日香弦鸣将那快肉放入口中,装模作样地咀嚼一番,皱起了眉。
“不好吃吗?”
半长发的青年整个人都沮丧下来,像一只耸拉着耳朵的大狗,让明日香弦鸣没忍住上手薅了一把他的脑袋,嘴角不自觉勾起。
“太好了,终于精神起来了。”
萩原研二收起故意作出的苦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面对他灿烂笑容的女性微怔,手又在他柔顺的半长发上摸了摸。
“再摸就要收费了哦!”
他调侃着,却没有一点要躲开的意思,甚至眯起眼睛,微仰着脑袋格外享受。明日香弦鸣感觉怪异,像撸狗撸了一半发现狗也在吸她。
“啧,再磨蹭菜都凉了。”
松田阵平看不惯这两人在餐桌上黏黏糊糊,被打断的幼驯染偷偷在桌下踹了他一脚,被他不动声色地踩了回去。
“说起来,阵平还是不会做饭吗?”
明日香弦鸣咽下一根青菜,忽然看向松田阵平。
卷发青年差点一口菜呛进喉管,抓过一旁的水杯猛灌几口,才发现喝的是她的水。
他若无其事地将杯子放下,“我该会做饭的时候自然会做。”
说到底他两个朋友都会做饭,其中一个厨艺精湛到可以去开餐馆,他混在中间骗吃骗喝好不快活,为什么费心费力要学做饭啊。
萩原研二笑着揭穿他,“小阵平前天就在他家炒糊了锅底,火在锅上烧起来把他吓得不敢上前,还是我帮他灭了火。”
“Hagi你!”
松田阵平又在桌下踩了幼驯染一脚。
明日香弦鸣沉默片刻,“不炒菜的话也可以蒸菜啊。”
损友幼驯染接着抢答,“你真该看看他上次在厨房和活鱼搏斗,他把鱼捞起来以后发现鱼滑不溜秋,鱼一跳就从他手里飞出去了。”
萩原研二夸张地作出一个往外飞的手势,“小阵平蹲在地上满地抓鱼,又怎么都抓不住,最后摆出拳击架势一拳把鱼打晕,才终于将逃犯鱼逮捕归案(案板)。”
这个损到极致的家伙不仅透了他的底,还在结尾讲了个冷笑话,松田阵平咬牙切齿,夹了一筷子芹菜塞进对方嘴里。
明日香弦鸣看向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看向她。
明日香弦鸣的表情逐渐扭曲,憋笑憋得肉眼可见地痛苦。
卷发青年翻着白眼,没好气道,“笑笑笑,笑不死你”,接着筷子一抄,往她嘴里也塞了一堆芹菜。
艰难地将芹菜咽下,黑发绿眸的女性问他,“要不要我教你做饭?其实不难的。”
松田阵平猛摇头,对着她嘿嘿一笑。
“这不是有你在吗?”
————
警校有两位优秀毕业生被公安录取,一人加入警视厅,一人加入警察厅。
警视厅的高层让他们在公安受培训的同时,接受一位公安协助人前辈的教导。于是两人面面相觑地到了训练场,在看到工作台边坐着的人时,齐齐睁大了双眼。
“明日香!”
那位他们熟悉的女性换下了常见的白大褂,此刻穿着一身黑色行动服,黑发扎成小辫翘起,扣好手套的皮扣。
她看到两人,也愣了一下,“是你们啊。”
难怪她爹会说她是最合适的人。
明日香弦鸣与这两个大男孩相处过,将他们当作自己的朋友,在这里遇到他们却百感交集。
她之前听到的消息是,上层想要让这两个年轻人进入黑衣组织当卧底。
卧底实在不是个好职业,代表光明的那边做着黑暗的活,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所在的这方也见不得有多干净。
看样子他们还没有被告知这个消息,但她看得出来他们不会拒绝。
一边被良知鞭笞着一边向前走,这是她的父亲所经历过的。
明日香弦鸣想起之前的某段对话。
“我能教公安的后辈什么?我枪法不好,也没有经历过成体系的培训,怎么就盯上我了?”
那个卧底任务结束后坐上高层位置的男人只是笑了笑,她在桌面上文件与咖啡杯的缝隙里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小瓶。
奥沙/西/泮片,处方药,有镇静安眠效用。
她盯着那个小瓶发呆,听见对方说······
将他们培养成你的样子。
没有正义感的、杀人毫无愧疚的、为达目的不罢休的······
一个理智冷静,适合做脏事的人。
————
“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她喃喃自语。
或许在父亲眼中,是他成为卧底后引发的一系列事端将明日香弦鸣变成这样的。
一个从小在混乱的黑街长大,家里开黑诊所的孩子。她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能看见受枪伤的、被砍伤的、被炸伤的人,出于对隐秘性的追求,拖着血肉模糊的身体来到黑诊所。
同类身体上的黑洞、哆开的伤口、焦黑的皮肉,是她童年的一部分。
明日香弦鸣熟知社会规则,知道不同类的人能接受哪种程度的做法。她不吝手段,将那些不能见光的痕迹妥善地处理、遮盖,再毫无芥蒂地与正常人交往。
她看上去像是天生的罪犯,只是被血缘拉扯着站在红色的一方。
那位她至今不知道姓名的‘明日香绪奈’,他警惕自己女儿的同时又抱有愧疚,他信任的同时又怀疑。
明日香弦鸣知道这一点,她并没有被这种态度伤到。她只是向对方承诺,只要他还在明日香绪奈的那一边,那么他们就永远不会是敌人。
但只有明日香弦鸣自己清楚,她的游刃有余并非来自于幼年的经历,而是来自末世长达十年的······
第106章 训练的回合
两位新晋公安的表情一片空白,降谷零试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前辈?”
警校的校医、他大学的学姐明日香弦鸣,是公安的前辈。
降谷零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被问到的前辈思索片刻,“大概四年前。”
第二个想法是······
“松田和萩原知道吗?”
明日香弦鸣没想到他居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抿唇摇头,“他们不知道。”
跟在降谷零身后的诸伏景光猫眼微微睁大,想清楚了某些事件间的联系,但背对他的降谷零并未注意到幼驯染的神情变化。
“那你是怎么······”
金发黑皮的青年还要再问,被前辈一个响指打断,“好了,问答环节就此结束,接下来是教学环节。”
明日香弦鸣离开工作台,站到格斗场中央。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偏硬的发质让脑后的小辫微微上翘,那双幽绿的双眸呈现出属于狩猎者的攻击性,明日香弦鸣向两人挑衅地招手,“来,让我试试你们的身手。”
降谷零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一身作战服的绿眸女性露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野性,贴身的设计隐约暴露出结实干练的肌肉线条。记忆中那个温柔女校医的身影被眼前这个如宝剑出鞘的人取代,他甚至在对方含笑的面容下感受到一丝杀气。
他迟疑着,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对她动手,然而下一秒拳风呼啸,他险险侧头避过,颊边的发丝散开。
刚才那下的力道,要是打实了他能直接飞出去!
降谷零严肃起来,知道明日香弦鸣这是来真的,紫灰色的眼眸紧盯着对方的动作,摆出了格斗架势。
前辈眼睛一亮,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好!”
明日香弦鸣的格斗自成体系,显然是经过无数实践磨练出的。她的招式中带着不同寻常的狠辣,没多久降谷零的后背就出了一层冷汗。
他需要全神贯注地投入这场战斗去应对那些击向脖颈、眼珠、太阳穴的杀招,有好几次都是堪堪避过。在应接不暇的动作间,他晃眼看到了对方肆意的笑。
那绝非是安稳平静生活中所能滋养出的,明日香弦鸣正在为这场战斗而兴奋,她渴望着汗水乃至鲜血。
高度精神集中的时间一长,降谷零就有些左支右绌,与他对打的前辈卖了个破绽,来不及多加思索他便一头闯入陷阱。直到手刀停在他的后颈,他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
明日香弦鸣并没有挪开手,缓缓低头,俯视着被她绞在地板上的金发青年。
“知道你为什么输吗?”
后辈紫灰色的眼注视着她,“输在经验。”
黑发绿眸的女性加重了腿部的力道,格斗室内传来筋骨被扭转的声音,工作台边观战的诸伏景光拳头不自觉捏紧。
降谷零紧咬牙关,没有发出痛呼。
“你输在不敢下死手。”
明日香弦鸣修长的手指被黑色手套包裹,隔着一段距离向金发青年指去。
“用力击打翼点可造成颅脑骨折损伤动脉,按压颈动脉窦数分钟可致人昏迷,大力撞击左季肋区致使脾破裂会大出血······“
手指虚空划过那些要害部位,降谷零却感觉那双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掐上了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掠夺走他的氧气,逐渐头晕目眩。
她的嘴唇还在张合,他的前辈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是知道这些的,但你不敢下死手,你总想要找个法子来制服我,让我失去行动能力······当我想要杀死你时,你就不得不束手束脚地去应对那些杀招,落于下风。”
明日香弦鸣的脸慢慢向他靠近,幽绿的眼中是凛然的冷冽。
“限时问答,这个时候你该做什么来摆脱束缚。”
她绞住了降谷零的腿,压制他的手臂,抑制住他可能的挣扎。
金发黑皮的青年皱着眉,“头槌撞击?”
明日香弦鸣笑了,那双眼却冷得彻骨。
“如果我对你怀有杀心,你这时应该去咬我的脖子,不管是划破颈动脉造成大失血还是让环甲软骨骨折造成气道塌陷,都是极好的脱身方式。”
降谷零摇头,不赞同地看向她,“为什么总要造成致命伤才能解决麻烦?”
他的骨子里流淌着善良与正直,他不愿意主动去伤害他人,更不愿意剥夺他人的生命。
如果他将要成为一个普通警察,调查案件、处理民事纠纷,明日香弦鸣是很赞同他的看法的。
但明日香弦鸣知道他的未来会走向何处。
“举个例子,现在我要取你性命。”
她用熟练的手法卸下了对方的胳膊,然后将手搭在对方的脖子上。
“你打不过我,至少目前是这样。但你知道打败和杀死是不同的,如果我是一个凶恶的犯罪分子,而现在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你会怎么做。”
金发黑皮的青年将手臂一错,强行将脱臼的关节嵌了回去,忍着疼用力将明日香弦鸣从他身上翻了下去,两人位置颠倒,受制者成了她。
幽绿的眸子微微睁大,似乎为眼前发生的一切惊讶,她的胸膛起伏着,喉口溢出接连不断的笑声。
“好样的,降谷零。”
如果他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也未免没有好结果。
深肤色的手掌压制在她的手腕上,手套被扯下一截,露出白皙的腕部肌肤。明日香弦鸣就在他强力的束缚下强行抬起手,整个人慢慢从地上坐起。降谷零发现自己低估了她的力量,他根本按不住她。
“好了,对战结束,我差不多知道你的水平了。”
气氛瞬间轻松下来,黑发绿眸的女性站了起来,伸手按住后辈的肩膀,“你小子也真够勇,让我看看你接错位置没,这要是没接好我得给你卸下来重装。”
年轻的公安警察扯着嘴角直抽冷气,“明日香前辈你下手有够重的。”
明日香弦鸣笑嘻嘻地拍在他后背上,拍得咚咚作响,“警校第一的实力我可不敢小看,这不得拿出点本事来招待?”
一听她这话,降谷零的脸上露出苦笑,“那还真是多谢你对我的重视。”
她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诸伏景光,“来一架?”
以诸伏景光的观察力,其实不难看出对方在刚刚那场战斗中并未使出全力,也没有太多体力消耗,但他还是摇摇头,“我有些技巧想要请教。”
“请讲。”
降谷零这时候不乐意了,紫灰色的下垂眼瞪得溜圆,“凭什么对我就是一拳过来,对hiro就给他时间思考,你不会在双标吧?”
黑皮青年想起什么,手指指向自己,“不会是因为我在开学时揍了松田,你在公报私仇吧?”
明日香弦鸣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回话。降谷零的说法其实也占了部分原因,她给松田阵平补牙难道不辛苦吗?每次都不收他医疗费,被白嫖都快习惯了。
诸伏景光接上之前的话题,“明日香似乎对拆卸关节很熟悉?”
被问到的人心虚地想起自己之前的练手对象,有很多都是她拆了不管安回去的敌人,毕竟末世绳子很贵,而那些拖着脱臼的关节强行逃跑又没找到医生的,似乎落下后遗症的也不少。
“知道各个关节的结构以后,用对应的手法一扯就下来了,要安上去其实也容易,手法正确最多就是酸痛几天,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猫眼青年在幼驯染身边蹲下,戳了戳他的肩膀,收到对方“嘶”的一声痛呼。
“zero他这样没事吗?”他还是有些担心。
坏心眼的前辈故作惊讶,“降谷你还在疼吗?”
降谷零自然不愿意让自己显得过于弱势。
“我体质还算不错,也别小瞧我。”
明日香弦鸣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坏笑,一本正经地对诸伏景光说,“那要不我们就拿他练手吧。”
“喂喂!”
知道再逗下去他就要闹了,明日香弦鸣见好就收,“开玩笑的,我之后会准备一些动物,你们练熟了再对人试。”她的绿眸中再次生出凛然战意,“现在,诸伏,向我挥拳!”
————
训练时间终于结束,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并肩倒在格斗场的地板上,明日香弦鸣坐在他们旁边揉着肩膀。
诸伏这家伙看着乖乖巧巧一个,下的黑手比降谷零阴多了,有很多是她刚教就被他学会还给老师的,她还真被他来了几下。
这只蓝眼睛猫猫打架一认真起来,就脸色发冷,似乎整个人都蒙上一层阴影,明日香弦鸣猜想他会在见到暴力场面时回想起自己幼年的经历。不过在解决外守一案后他已经开朗很多,这种程度也不会太干扰他正常行动,顶多就是让他看上去更像个······犯罪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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