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赐看着她,眼底的猩红凛冽至极。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用大拇指的指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由于个子高的缘故,他的手指也分外修长,容艺脸却很小,只轻轻一擦,就能擦掉她的眼泪。
“眼睛肿了。”
容艺抬手打掉他的手:“别擦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实在是狼狈至极,她不愿意再在游赐面前展现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也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赌气,还是在跟游赐赌气。
下一秒,她突然感觉呼吸一滞。
视野里只剩下一片漆黑,她心脏怔怔地跳停了两秒,随后就闻到一股令人心安的素净木质淡香。
——是游赐拥住了她。
她被禁锢在他劲瘦紧实的胸腹前,能听得见他一阵一阵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想哭的话就哭,我不会走的。”
他没有对她说“别哭了”,而是说“想哭就哭”;
他也没有说“再哭就不漂亮了”,而是说“眼睛肿了”;
当然,他也没有如容艺害怕的那样“离开她、抛弃她”。而是看穿了她的故作坚强,对她说“我不会走的”。
哪怕推开一万次,也会视死如归地拥紧一万次。
他音色沉下来:“容艺,没必要一直撑着的。”
“你可以依靠我的。”
眼泪又冒出来,容艺没了脾性,抓起他的衣角就擦眼泪。她一向是个没什么安全感的人,但不知怎么的,游赐身上总有她忍不住想要抓紧的东西。
她哭的他整个人都很热,衣服前摆更是湿了一大片。
而他拥住她的姿势有点笨拙,尽管如此,他但却尽可能地把她护在了怀里。
容艺喉间梗住,一度说不出一句话来。
游赐也并不着急,只是耐心地守在她身边,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衣角。
“我妈她生病了……”
游赐眉心微蹙:“很严重么?”
容艺点了下头,声音因为哽咽而有些发抖:“医生说,很难治好。”
“会有办法的。”
游赐看着她哭的红肿的眼睛,心头晃过了一个名字。
眼神阴郁下来。
也许,只能去找他了。
入夜时分。
落地窗外静谧至极。
远山上草木凝聚成高大的暗影,鸟群在嘶鸣。尤其是乌鸦,凌乱地扑朔着翅膀,叫声尖锐刺耳,乌压压的,像是在预兆些不吉利的预言。
少年心绪烦躁,心头闪过的那个名字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但他见不得容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这张漂亮的脸上不应该出现任何负面的情绪。
他想要替她解决所有的烦心事。
他深吸一口气,仰起脸,冷水自花洒上冲落,一寸一寸淌过少年的身体。
越是心绪不宁的时刻,越需要物理意义上的降温。
他很快冲好冷水澡出来,眼睫还是湿的,发梢尾端还在向下淌水。
简单换上一件干净的Armani白色宽松长T。灰色的宽松长裤淡而随意,衬得少年个高腿长。
他走到床边,床沿还不及他的小腿。
白色的床单铺的整整齐齐,像有强迫症似的,他的房间几乎没什么杂物,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的井井有条。
他沿着床沿缓缓坐下,伸手捞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十点十八分。
少年眼底是一片阴郁的黑,只有手机屏幕的一丝微弱亮光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将他整个人镌刻得更加阴郁。
他没再纠结,干脆明了地滑到电话黑名单栏。
往下翻,找到那个没有任何备注的、归属地是平礼的手机号码。
利落地拨通过去。
少年举起手机递到耳边,眼眸缓缓上抬。黑色碎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他眼睛里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对面果然如他预料那般,很快接通。
“出什么事了?”
没有任何谴责,但语调却冷的可怕,宛若陌生人。
“新婚快乐。”
游赐面无表情地送出祝福语。
“什么时候回来?”
父子两人的交谈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帮我个忙。”
游赐轻撩着眼皮,语气不咸不淡。
活了十八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向游铭求助。尽管态度并不诚恳,但足以罕见地令人咂舌。
果然,对面愣神了几秒。
直到一阵甜腻得令人发慌的女声从电话那头漏出来——
“和谁说话啊?”
是梁韵。
下一秒,游赐能感觉到游铭应该是遮掩了一下。
“你先去房间,我有事。”
游铭的声音柔和了些。
游赐眼睫垂下,游铭对谁都是柔和斯文的,唯独对他例外。
“不嘛,我要陪着你。”
梁韵说完就靠近过来,贴着游铭的脖颈。
声音甜腻的令人作呕。
游赐眉心蹙起。
“听话。”
游铭声音沉重了一点。
梁韵意识到什么,突然面色不悦,声音也骤转尖锐:“你该不会是和你那个死去的前妻生下的死鱼脸通话吧?”
游铭没解释,又说了一遍:“听话,我有事。”
游赐嗤笑一声。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一声沉重的摔门声。
“什么时候回家?”
游铭清了清嗓子,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不去哄一下?”
游赐故意抓着上个话题不放,立刻反唇相讥道。
“阿赐。”游铭语调重了些,“这两年你闹成什么样子了我都没管过你,你也成年了,是个大人了,该懂事点了。”
游赐闻言,喉结又滑出一丝讥诮的低笑。
“原来大人就是要像你这样啊,那我学会了。”
游铭没跟他计较,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台面上不想弄得太难看。
“过两天我派人去接你。”
“我的忙你是不打算帮了?”
“什么忙?”
眼睫上的水已经干了,游赐眼睛黯淡下去。
“帮我救个人。”
“什么?”
“救个人,你最擅长的领域。”
游赐慢条斯理地把柳曼秀的病情症状转述给游铭。
“她和你什么关系?”游铭往上抵了抵眼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和你没关系。”游赐语调轻松,完全不在乎对面另一头怎么想。
“我可以答应你,”游铭顿了顿,“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可以回去。”
游赐也没等游铭往下说,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游铭心中的顾虑。
知子莫若父。更何况,他们根本不是传统意味上的父子。
没人能比他更了解游铭。
“成交。”游铭舒了口气,“阿赐,希望你到时候能履行。”
“你也是。”
“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多追究,”游铭的镜片折射出他儒雅的面孔,“早点休息。”
游赐懒得跟他道什么晚安,挖苦道:“赶紧去哄哄你老婆,省的天天咒我那个早死的妈。”人都死了那么久了,也不得安宁。
“你……”
还没等游铭说完,游赐就轻车熟路地挂断电话,然后又顺手将这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他没工夫跟他瞎掰扯。
脸色冷的快要结冰。
他知道游铭肯定会履行诺言,但同样的,他也要履行他回到平礼的诺言。
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要好长一段时间看不见容艺了。
看不见她的日子,倒不如死去。
这么想着,房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一声压过一声。
“游赐!”
容艺在叫他,很明显的张皇失措。
这么晚了,她怎么了?
该不会是做什么噩梦了吧?
他很快走到门边开了门。
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容艺抱着枕头站在门外,眼角未干的泪痕把头发都打湿了。
她慌张到连鞋子都穿反了,很明显遇到了什么令她不安的事情。
“我在。”游赐回应着。
“能不能陪我一小会儿。”容艺嗓子有点哑。
就在刚刚,她又做了一个不好的噩梦。梦里面,她又梦见了死去的容津。
那一团鲜艳的血迹是如此醒目。
容津面目全非,就躺在那一片深红之中。
旁边是摔碎的蛋糕,奶油糊了一地。
再接着,她看见了柳曼秀,她面色苍白,并排躺在容津身边。
她尖叫着醒过来,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紧张到连鞋子也没穿对,径直来敲游赐的门。
她太害怕了,害怕所有的人都会离她而去。
她就像个扫把星一样,仿佛谁爱她就会倒大霉。
“你,会离开我吗?”她抬起哭的红肿的眼睛看向游赐。
在她看向他的那一秒里,曾经那个故作坚强、高傲的容艺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本真又脆弱的她。
少年收敛起眼底的隐痛,安静又漫长地看向她。
就在她敲门的前一刻,他已经答应了游铭。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一只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泪痕。
“不会的。”
然后,他微俯下身子,郑重地亲吻了一下她哭肿的眼睛。
容艺有些发愣。
这个场景她在睡梦中曾预见过,现在却切切实实地发生了。而且还发生的那样措不及手。
她发怔地抬起左手,摸了摸眼皮。
枕头摔在地上,她一时间也想不起去捡。
只是错愕地抬眸看向游赐。
少年垂着眼睛, 眼睫垂落下淡淡的阴翳, 房间外面猩红色的监控灯光投射进来, 洒在他身上。
他五官隽秀却苍白。
她看见他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着,在很克制地呼吸。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她心头升腾起一阵不顾一切的冲动,往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领, 强|迫他靠的离自己更近。
游赐也很顺从地向她俯下身子。
“怎么了?”
容艺看着他的眼睛, 淡褐色的瞳孔散逸着清冷寂灭的光。她控制不住地胸腔剧烈起伏。
“你喜欢我吗?”
游赐眼睫轻颤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喜欢。”
直白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回答。
容艺得到了一丝安全感,抓着他衣领的手松了松。
“你是不是, 很喜欢我?”
“嗯, 很喜欢。”
少年眼底又复现那股躁动的阴郁, 定定地看向她。
容艺直视他:“亲过别人吗?”
“没有。”
嘴唇有些干, 后齿开始发涩。
下一秒, 容艺踮起脚尖,很快地抬头,向上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宛若蜻蜓点水般的碰触, 只持续了约莫一秒。
容艺放开他的衣领,呼吸有点急促。她擦了擦嘴, 恶狠狠地看着他:“我要你起誓,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她完全丧失了相信任何人的勇气。
誓言惩罚的是当真的那个人。
她心知肚明。
她也知道,像游赐这样的人,不可能永远会留在她身边的。她心里消极悲观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无论是温书颖的警告,还是她刚刚只听见了一半的那句“回平礼”。
第六感告诉她,游赐也很快会离开她的。
她不应该纠缠着他的,他会有更明媚的未来。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尽可能地靠近他。
她抬头看向游赐,眼睛里面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胸腔在剧烈地起伏,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
“我发誓,我只会在你身边。”
说完,游赐伸手捏住她的下颏,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悲伤。
他温柔又克制地摸了摸她的嘴唇。
然后,闭上眼睛,又回吻住她。
容艺听出来他话里面的意思。
心脏上生长出尖锐的利刺,刺的她鲜血淋漓。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她说了个“好”,然后咬了一下他的嘴唇。加深了那个吻。
刺痛和血腥弥漫在唇齿之间。游赐心底却泛起一阵空前的畅快,只有疼痛才能让他感知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再是他暗无天日、籍籍无名的单恋。
容艺,在回应他。
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先放开对方。
抵死纠缠着,直到容艺实在呼吸不上来了,才轻轻推开他。
暗夜里,他们互相对视着,什么话也没有,只是看着对方,轻轻|喘着气。
容艺把凌乱的头发撩至耳后,看向他:“能不能再陪我会儿?”
她现在心里压力很大,没有一点安全感,身边也没个可以倾诉的人,根本不想一个人回房间呆着。
“好。”
游赐给她倒了杯水。走到她面前,递给她。
容艺接过,很快喝了一大半。喝完以后,又把杯子递还给他。
“你不渴么?”
游赐看了她一眼,会错了意。
“渴。”
然后把她递过来的水全部喝了下去。
容艺看着他,也没解释什么。
“还要喝么?我去给你倒。”游赐问。
“不喝了。”她摇头。
“好。”
她现在浑身都没什么力气,便就近扶着床沿坐下去。
有点硬。反正比起她的床垫来说,游赐的床垫要硬的多。
她轻轻按了按床垫,又百无聊赖地,扭头往窗户外面看去。
落地窗外是一片深邃的洞黑,有些鸟类在嘈杂地飞鸣。扑棱着的翅膀声音很响。窗户外面起风了,树木在摇晃。晃成一簇一簇的黑影。
游赐站在她身前,影子刚好落到她脚边的地板上。
他其实有轻微的洁癖,别人碰一下他的东西,他脸色就会阴郁的很难看。但他的这份原则在容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她就是他的原则。
“困了么?”他问容艺。
“有点。”她点头,又很快补上一句,“但暂时还不太想回去。”
“困了的话,”游赐慢条斯理道,“可以在这里睡会,不要紧的。”
容艺心脏跳漏一拍。
“不用。”赶忙出口拒绝。
冒冒失失地拒绝以后,又觉得自己刚才反应是不是太过激烈了些,总有种欲盖弥彰的滋味。
便下意识找补:“我是说,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困。”
但回过头想想,又觉得这样没什么必要。反正……她和游赐之间也不需要过多地去解释什么。
游赐闻言,轻应了声。
容艺又问:“你困么?”
“暂时还不。”他说。
“那你打算做点什么?要看会书么?”
她想起他的书桌上有几本外文书籍。
游赐看了她一眼,喉结上下滑动:“什么也不做。”
“陪你待着。”
容艺心脏又猛地跳动起来,血液过载,瞬息之间奔涌过心脏,突突地跳得她神经发疼。
少年站在她面前,只垂落下一小片影子。
她半坐在床沿上,刚好对着他垂着手。
她便盯着他的手看。
他的手长得很好看,指节修长而白,血管微微突起,显出血性方刚的少年气来。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
游赐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
她嘴角噙出一丝得逞般的笑,看着他:“手好看,想牵。”
一瞬间,所有负面的情绪,仿佛都缓解了些。
她勾着他的手指,咧着嘴在笑。
他没来由心头软下去一块。
“那就牵。”
他的手要比她的大出许多。
话音刚落,他就反手一握,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
而在他靠近的那一秒,容艺又闻到他身上很淡的香味。
“你是不是喷香水了啊,为什么你身上总是这么香?”
她边说边嗅了嗅。
“没有。”
游赐如实回答。
容艺也不遮掩,大方地牵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困意席卷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一直往下打架。这段时间以来,她压力一直很大,没什么安全感。
只有游赐在身边的时候,她才能勉强放下所有的戒备,展现出最本真的自我。
在他面前,她可以不再是那个高傲叛逆的问题少女,她可以尽可能地依赖着他,只要她愿意。
因为在他身上,她能找到她想要的安全感。
她眼皮慢吞吞合过去,整个人跌进深沉的睡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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