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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蝴蝶(池盎)


可没想到,左等右等,也没见她来。直到黎新言接了通电话,说是他妹出了点事,之后就匆匆要走。
盛锐本就是为了容艺才来的,黎新言前脚刚走,于是他也呆不住了。晃荡来晃荡去,竟也鬼使神差地跟着来了医院。
他轻“啧”了一声,边走边掏出手机。滑到相册收藏夹,里面有他上次偷拍到的容艺照片。
画面里,少女站在喧闹的街边,戴了副耳机,穿着件宽松白背心,套着条热裤,一双腿又白又直,与周遭的烟火气息仿佛格格不入。
“操。真好看啊。”
他手伸进裤兜,抬脚往厕所那边走去。
厕所门口,玻璃镜前沾了水汽。
倒映出游赐清隽的五官。
他肤色冷白,这样一副好皮囊,却不带任何血气,处处透露着一股恹恹的冷感。
白色的短袖被水沾湿,下摆有血迹。应该是来的过程中,不小心沾上的。
游赐面不改色,平静地摘下那根白色波点丝巾。
丝巾完全被血浸湿,一滴一滴往下渗血。
她的丝巾,完全被他的血浸透了。
清洗了很多遍,还是洗不掉上面的血迹,只能作罢。他收好丝巾,然后又开始仔细地清洗自己伤口边缘凝结的血块。
伤口处十分骇人,有一块凹陷。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那些血迹。就像动物温吞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也就在这时,盛锐刚好走到厕所门口。
游赐边清理伤口,边从镜子里恹恹地抬眼,瞥了他一眼。
水声哗哗地响,镜子前起着朦胧的一层水雾。
眸光幽邃。
盛锐没注意到游赐的目光。兜里的电话响起来,他边接边往隔间里走:“对啊,她在医院呢,我看见她了,贼漂亮啊。”
逛了一圈,隔间都是满的,盛锐站在外面等了会,边等还边对对面打电话,粗鄙的笑声也毫不掩饰:“腿也挺白的。”
粗俗不堪的话语,直愣愣地从里面漏出来。
游赐站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清洗血迹。
水很凉,哗哗地响。
心里在躁动。
不爽。极度不爽。
一分钟后,厕所隔间传出抽水的声音。
盛锐方便完毕,挂了电话,正准备出来洗手。
出门的一瞬间,却刚好对上游赐那双起雾的眼睛。
他发怵地怔了会。
“删了。”游赐紧绷着下颌,声音冷冷的。
意思是叫盛锐把手机里那些粗俗不堪的照片删除。
盛锐冷不防地吃了一惊: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偷拍照片这事的?
“你算老几,少多管闲事。”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盛锐深谙其道,用力推了游赐一把就往门外走。
可下一秒,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后领被人紧紧攥住。
游赐攥着他的衣服往回拉。
语调寡淡,淡的像杯没有味道的凉白开:“删不删?”
气压骤降,压迫感十足。
盛锐有点吃瘪,脸色很不好看:“不是哥们,你特么又是谁啊?咱俩有过节么,非得咬着我不放?”
怎么说他盛锐也是伏海职高的扛把子,骨子里社会人的气息瞬间涌出来,证明他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说完以后,他用力挣了一下,可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没挣开游赐的手。
瞳孔不可置信地骤缩。
“没过节。”游赐垂着眼睫。
梅雨天气,阴冷的医院墙壁上挂着一层水珠。冷光悬于头顶,映衬出少年隽邃斯文的面孔。
又冷感,又病态。
他攥着他的后衣领,将他往隔间里面拖:“删不删?”
盛锐打了个寒噤,识相地掏出手机:“我删我删。”
边说他手指边飞快地在屏幕上按了几下:“都删干净了。”
“给我。”
游赐摊开那只受伤的手,目光冷冷地,示意盛锐把手机拿过来。
他信不过他。
“真都删了。”盛锐白了他一眼,“你他妈放开我行不行?”
“给我。”又强调了一遍。
“烦不烦?”
话虽这样说,可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处于逆风,盛锐没奈何,还是老实地把手机递了过去。
游赐接过来,细致地检查了一遍。
盛锐甩开他的手,看见他那副认真的神情,挖苦道:“你喜欢她啊?”
游赐没回答。
确定没有漏删的照片后,才把手机丢还给他:“离她远点。滚。”
容艺打了计程车,从医院到曼秀美容店这么点路程,那司机居然收了她三十块。
付钱的时候,她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柳曼秀是她妈,一个时髦爱美的中年女人,这家美容店是她前两年办的。小镇美容需求不高,所以柳曼秀的生意不算很好。
容艺没带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近处才发现店门紧闭。
不应该啊。
平常这个点,她妈应该都在店里,今天怎么关门的这么早?
她掏出手机,想给柳曼秀打个电话。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没人接。
容艺心底暗骂了声。
没办法,看样子,她只能去一趟黎淳家了。
黎淳,就是容艺名义上的哥哥黎新言的亲生父亲,也是柳曼秀的第三任丈夫。
柳曼秀嫁了三次,容艺是她和第一任丈夫容津的孩子。
容津在容艺十岁那年出车祸死了。
在人多口杂的小镇,柳曼秀孤母寡女,招致了不少闲言碎语。
于是在他死后第三年,柳曼秀带着容艺嫁给了她的第二任丈夫魏山南。
可没过两年,她又匆匆离了婚。之后又嫁给了黎淳。
虽然容艺跟黎新言关系挺好,但不知怎么地,她对黎淳却总是喜欢不起来。
再加上柳曼秀嫁了三次,闲言碎语越来越多。
容艺听了心烦。
于是,她又以上学为由,一个人住进了她爸留下的那间破旧平房里。而柳曼秀没办法,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继续跟着黎淳住。
她这个母亲,除了每个月会按时给她打钱以外,几乎跟她没有什么纠葛。
正这么想着,容艺人已经到了黎淳家门口。
破天荒的,门居然开着。
容艺推门走进去。一股酒气。
一地散乱的物品,像是争吵过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事发现场。
狭小的房间里,光线晦暗,混杂着梅雨季节发霉的食物味道。
几欲令人作呕。
她捂住鼻子,强忍着恶心,从残羹剩饭和一堆碎玻璃上跨过去。
走到柳曼秀的房间口。
她刚想推门进去,可是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许久,她才下定决心,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人打开。柳曼秀凌乱的头发下,满脸欣喜,还以为是刚刚摔门而去的黎淳回来了。
结果不曾想,门外居然站着的是容艺。
笑容立刻隐退。
“你怎么来了。”
容艺皱眉看她:“又吵架了?”
柳曼秀向后拢了把头发,点了点头。
她眼线是纹的,哭不花,但肉眼可见的憔悴。
容艺看不下去:“这个婚就非结不可么?”
“你还小,不懂。”柳曼秀擦了下眼睛。
“我确实是搞不懂你,”容艺目光往下瞥,一眼就看到了柳曼秀手腕上纵横交错的淤青,她猛地抓过,“黎淳又打你了?”
柳曼秀吃痛,嘶了一声,抽回手:“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你那美容院是不是欠债了?”容艺虽然成绩不好,但人不傻。
柳曼秀没说话,许久才点了点头,承认。
“欠了多少?”容艺问。
“不关你小孩子的事,我自己会还。”
又是这句话。每次柳曼秀有什么事情都不会跟她商量。
“行,柳曼秀你就是活该!”
容艺气极,推门而去,连钱也忘了要。
雨还在下着,容艺没伞。
她不想哭,但眼角却不断往下淌眼泪,她抬手用力地擦了一把。
手机铃铃铃地响起来。
她看了一眼,是黎新言打过来的。
情绪几乎崩溃到了极点:“黎新言,能不能别让你爸打我妈啊?”
几乎是歇斯底里的,然后就呜咽起来。
对面愣了片刻:“哭了?”
然后手足无措地慌乱起来:“容艺你特么别哭啊,我回去就教训我爸去,你别哭啊。”
容艺努力镇定下来。黎新言和黎淳不是一类人,冲他撒气也无济于事。
与其乱发脾气,倒不如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她抽了抽鼻子:“我没拿到钱。”
“我打电话来就是说这个,钱那小子自己出了,现在在缝合。”
“怎么能叫他自己出?”容艺叫了辆计程车,冲着电话那头道,“我马上到医院。”
等她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缝合完毕,正在向游赐交代一些注意事项:“纱布一天一换,配合这个药水使用。”
少年手缠着纱布,点头应了声“嗯”。
正要拿过药水时,容艺却突然出现,先一步接过:“知道了。”
她来的突然,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擦过他的皮肤。很痒。
血液和欲念混杂着,在血管里叫嚣。
游赐喉结上下滑动了下。眸光又无法自持地沉下去。
从诊室出来,黎新言愁得很,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开始抽烟。
今天本来是他生日,他不在家住,黎淳的事几乎跟他没关。可被容艺这么一搞,他心里也不舒坦。
这边,容艺拎着药,问护士要了纸笔。然后把口袋里的五百块先递给游赐。
游赐没接,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
容艺也没理。只是靠着墙壁,自顾自开始写欠条。
她成绩不好,字也不好看,有点像小学生字体。但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
写好以后,她郑重地署下名字。
然后将刚刚游赐没接的五百块卷在一起,塞进他手心:“钱,我会还给你。”
游赐手上缠着纱布,垂眸看了她一眼。
伸出手来,对她说:“药,先还我。”
容艺把药往后挡了挡,看着他,语气很认真,一字一顿道:
“刚医生叮嘱的,你都记清楚了么?”
“记得。”
容艺又不大放心地问:“会换药么?”
游赐眼睫轻颤了下。
许久,他才慢条斯理地舔了下嘴唇,故意道:“不太会。”

游赐站她面前,没说话。
似乎是怕游赐误会,容艺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我会包扎,这样方便我每天来帮你换药。”
他目光垂着,淡淡地扫了一眼她的嘴唇。
上面口红早就没的差不多了,但她的嘴唇还是很红,不用涂口红也都是润红的。
见他没说话,容艺又试探性地问:“不方便说?”
不是不方便说。
只是……他在步步为营。
喜欢容艺这件事,他隐藏的很好。好到就算他几乎每天都会刻意出现在她的活动范围内,但她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他。
今天……算是个例外。
他救了她。
游赐垂着眸子,看上去有点难堪:“家里有人,不方便。”
连说谎都那样熟练,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明明是一个人独自居住在篁蕴公馆的。这地方是城区与伏海镇的交界,算是这边的富人区之一。
“行吧,”容艺秀气明艳的眼睛眨了下,又问道,“那你说个地方吧,我都可以。”
游赐故意道:“我没地方可去。”
容艺抱着双臂,皱眉道:“那要不……干脆来医院包扎得了。”
闻言,游赐目色晦暗了几分,似是懊悔。
“不行,医院包扎要收费,”容艺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现在用钱很难,得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再说了,我又不是不会包扎。”
她仰起脸看游赐:“要不你来我家吧?”
游赐没说话,目光垂着。
容艺从他清隽的表情上看出来几分为难,看上去很不愿意和她扯上联系似的。
正当她决定另寻他处的时候,少年已经点了下头,淡声说:“好。”
她舒了一口气,在刚刚没用完的纸上飞快写了个地址,又塞到他手里:“这个你拿着,这是我家地址。”
游赐手里又多出一张纸。
但他只是轻捏着,看也没看,尽量装出没那么在乎。
而事实上,这个地址,不用容艺说,他也知道。
他曾无数遍默念过这个地址。
无数次走过她的门前。
而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她根本就不记得他,也不认识他。
他知道她住的破旧平房的绿玻璃窗外,栽种着几丛栀子花树,每到五月,就会开出皎洁的栀子花。
梅雨冲刷过后,花瓣散发出青涩浅淡的香气。
每次经过,他都会带走几支。
起初是养在营养液里,后来思念抽出了根,他便又将它们移植在他家的院子里。
“别弄丢了。”容艺看他一直不说话,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怕他没听见似的,又强调了一遍。
游赐只应了声“嗯”,没什么情绪地。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叫我哥送你回去。”
容艺转过身,正准备去喊走廊尽头抽烟的黎新言去送游赐回家。
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头对游赐说:“哦对了,我叫容艺,艺术的艺。你叫什么?”
游赐站在另一头,和容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少女明眸皓齿,在问他名字。
她面孔明艳白净,烫过的劣质冷棕色长发打着卷儿,有一部分盖过了白色吊带。
他垂着手,被包扎好的伤口在她主动问他名字的这一刹那突然开始隐隐作痛。
像是被梅雨季节腐蚀一样。
明明刚刚缝针的时候,他都能忍下来的疼痛。
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开始加倍地疼痛起来。
“喂,我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容艺声音大了点。
“游赐。”少年启齿,“游弋的游。”
“恩赐的赐么?”容艺问。
他颔首:“是,恩赐。”
眼睫却垂了下来。
“怎么说,等会还去我生日聚会么?”
黎新言边打方向盘边问容艺。
容艺靠在副驾驶座上,单手支着,明显有些倦怠:“懒得去了,等会你送我回去吧。”
“真有你的,你哥今天生日喂,这都不来见证一下?”
话虽这样说,黎新言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反正不就是吃吃饭,唱唱歌么。”容艺歪着脑袋,似乎是困极了,她打了个哈欠,“再说了,你又不是我亲哥。”
“行,行,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黎新言到底年长了容艺一岁,情绪控制这方面算是可以。
游赐坐在后排,目光一直垂着。
天色渐晚,伏海镇和他过去所生活过的大都市平礼不同,这边入夜很早,街道两旁的店铺在这个点大多都已经早早地闭了门。
黎新言的车里只开了一盏暖光灯,光线微弱,轻盈洒下,在他的身周浅淡地笼了一圈。
光与影交叠,少年隽邃的面孔明灭交加,显现出几分恹恹的矜贵气来。
他身上的那股气质,似乎格外与潮湿梅雨季节里的腐败气息格格不入。
他慢慢在心里咀嚼容艺的回答。
其实容艺不去和那些人鬼混,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他眼睫很长,垂着的时候,会撒下一片淡淡的阴翳。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前座,发现少女早就歪斜在座椅里面睡熟了。
后颈的皮肤白皙又惹眼。
她很喜欢穿吊带,今天也不例外。
篁蕴公馆是私人别墅区,安保严防。他没让黎新言开进去,只在前面那个红绿灯路口就下了车。
带上车门的瞬间,他有意无意间多看了副驾驶一眼。
隔着车窗玻璃,能看见,少女似乎睡的很香甜。
莫名联想到水晶球里沉睡的公主。
他关门的声音不由得放轻了些。
“到你家了,好醒过来了。”黎新言熄了火,喊她。
他侧了侧脸,顺手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容艺被叫醒,整个人都还有点懵,捏了捏眉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看了一眼后座。
空空如也。坐在那里的少年早就不见了。
她问黎新言:“你送他回去了?”
“早送回去了啊。”黎新言咬着烟,没点,又问容艺,“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容艺单手撑着脑袋,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处分还没消?”黎新言皱了下眉,“容艺,你别他妈告诉我你不去念书了?”
“烦不烦?”容艺受不了黎新言的唠叨,推门下车。
“就知道嫌我烦,每次惹祸谁给你擦屁股?”黎新言有些郁闷,他这几日烟瘾很大。他点了烟,淬出一口烟雾。
容艺用力关上车门:“别光顾着说我,你自己怎么不少抽点烟?”
黎新言只当没听见,忍不住又唠叨了句:“容艺,下学期就高三了,不为你妈,你也该为你自己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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