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夫人没有给眼神殷切的黄嬷嬷一个眼神,而是看向了翁绿萼:“你为何说这盆牡丹早有颓相?”
翁绿萼没有畏惧于高夫人递来的阴冷眼神,只捧起先前的花盆碎片:“那位嬷嬷说得对,您出身高门大户,自然事事都要做得精细精美,这个碎掉的花盆用的是黄地五彩蝠寿圆花盆,瓷器赏心悦目,只是牡丹花娇贵不易养,牡丹根系并不发达,将它移植在花盆中时,更需考虑水能不能浇透、根系在土壤中是否透气。再者。”
在场的人已经被翁绿萼的一番话吸引住了心神,杏香情不自禁喊出来一句:“再者什么?”说完之后她又觉得害怕,偷偷睨了一眼上座的瑾夫人,见她脸上神情反倒比之前和缓许多,悄悄放下心来。
女郎细白的手指落入土壤中,捻起牡丹垂下的根须,翁绿萼抬起头:“这盆牡丹的确品相不俗,看得出先前是有人精心侍弄的。既然牡丹已经被人细心呵护到开花之时,那便说明了它不可能自小在一个不透风的瓷盆中长大。但侍弄牡丹实在在要花费不少心血,在移盆之前,须得等牡丹根系稍微失水之后,将过长或是腐烂的根系修剪一番,晾干之后再上盆。但如今这株牡丹的根系发腐,可见是时间匆忙,没能等到牡丹恢复到最佳状态就匆匆将它放到了一个华而不实的花盆中。如此行事,真是可惜了这株牡丹。”
高夫人神情微僵,直至翁绿萼说完,她轻笑一声,不屑道:“你不过是从雄州那种贫瘠的极北之城来的下等人,又如何能知道这许多?只怕是你不想担责,搪塞出这许多假话。”
她如何能承认翁氏女说的是真的?要是真依她所说,高夫人就能猜出来她是听闻萧持纳妾才匆匆借了赠牡丹的由头登府。
翁绿萼慢慢拭去手上沾染着的泥土,站直起来,看着一脸不悦的高夫人,微笑道:“素闻范阳卢氏中建有族学,族中子弟皆是遍读群书,才高八斗。夫人深受范阳卢氏家风熏陶,又何必用一地狭隘之观念,就断定雄州无花可开?世间之大,少有人能遍观其中,只要不做一叶障目的井中蛙就好。”
第8章 第八章
翁绿萼的话并不客气,但她姿态柔和谦逊,反倒更叫那番话深深刺进高夫人心中,刺激得她面色青白不定。
范阳卢氏的主母是个表面光的草包,那范阳卢氏数百年来的清流名声,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高夫人铁青着脸:“你这个贱——”
翁绿萼站在原地,腰背挺直如青竹,面对高夫人的怒火,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高夫人,也算是家学渊源。”
那副礼貌微笑中偏又能看出淡淡讽刺的模样看得高夫人头脑发胀,她嚯地站起身,拍开黄嬷嬷想要拦下她的手臂,正想上前给翁绿萼一些教训,却不料被屋外走进来的一位高挑妇人擒住了手腕。
来人身形高挑,模样生得很是英气,又不失女子的秀丽妩媚。
翁绿萼看着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又英俊迫人的侧颜,心里边儿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萧持的胞姐萧皎。
萧皎似笑非笑地看向高夫人:“夫人来我萧府做客,就是这般主客不分,颠倒规矩的吗?翁氏乃是我萧府女眷,若有什么过失,自有我阿娘管教。何时轮得到您操心?”说完,萧皎松开了高夫人的手,上前挽住瑾夫人的手臂,笑吟吟道,“阿娘与我真是心有灵犀,知道我这一路坐在马车里枯燥,一回来就能在您这儿看这么一出好戏,可真是解乏又提神。”
瑾夫人瞪了女儿一眼,又看向气得脸色难看到人怀疑她下一瞬就会撅过去的高夫人,客气道:“瞧这事儿闹得……”
萧皎那些话听着刺耳,却也算给她了个台阶,高夫人口不对心地跟着客套几句,很快便告辞了。
即将与翁绿萼擦肩而过之前,高夫人眯了眯眼睛,低声道:“今日是我小瞧你了,也是,一个能舍弃脸面,将萧持如何在男人堆里收下你做妾的桃色故事传得人尽皆知的女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言语轻鄙,犹如寒针刺入肌体,翁绿萼掩住惊愕,记下此事,略略欠身,行了一个福礼,纤腰曼妙,极为好看。
高夫人没等到她的回击,呵了一声,带着黄嬷嬷她们疾步出了万合堂。
直至人走了,一对儿锦衣姐弟才从抄手长廊那边儿走了过来,徐琛行急得蹿进门来,边跑边嚷嚷着:“渴死我了!”
“你这泼猴,慌什么,先来给你舅母请安。”萧皎拽着衣领子将人拎了过来,徐琛行今年九岁,满府上只有他和徐愫真两个孩子,脾气不算跋扈,只是有几分令人头疼的天真。
翁绿萼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见她这样说,连忙摇了摇头:“姑奶奶客气,妾并非……”
她的话被徐琛行口中突然喷出的茶水给打断。
“舅母?”徐琛行在亲娘和姐姐嫌弃的眼神中跳了起来,“舅舅什么时候娶了这么一个天仙大美人?!”
瑾夫人忍不住瞪他一眼。
这死孩子,这话说得怎么好似是奉谦高攀了翁氏女一般!
瑾夫人方才因为翁绿萼言辞得体,没给高夫人借机发挥的机会而升起的欣赏在此刻淡了淡,她摆了摆手:“行了,今儿你也受累了,回去吧。”
翁绿萼却道:“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这株牡丹,若是带回去精心照顾,还能存活。”翁绿萼垂下眼去,“不知夫人可否能允许我将它带回芳菲苑?”
只是要那盆牡丹?
瑾夫人点了头:“行了,去吧。”
心愿得成,翁绿萼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些,她抱起那盆牡丹,
对着萧皎她们颔首示意过后,和杏香一块儿出了万合堂。
萧皎好整以暇地坐下饮茶,徐愫真收回目光,比了一个手势,徐琛行反应了一下:“阿姐的意思是,爱花的人,都是好人?”
他做了个鬼脸:“阿姐好狡猾!一下就把你、阿娘还有舅母都夸进去了!”
外边儿都传君侯府的姑奶奶和愫真小姐是出了名的爱花,虽说里边儿真心爱花的只有徐愫真一个,但萧持疼她,每年不知有多少花匠卯足了劲儿养花,只为了能献上一盆艳冠群芳的花王,好让萧候亲眷展颜。
瑾夫人关心过两个孩子之后,就打发她们下去休息,萧皎看着她那副模样就知道她在别扭什么,好整以暇地给她倒了杯茶:“阿娘,多喝些太平猴魁,去火。”
瑾夫人瞪了女儿一眼,别过头去:“你阿弟,一朝开窍,就给我惹了这么个麻烦!真不知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姐弟的,一个二个都叫人不省心。”
瑾夫人并不是刚烈如火的性子,从前阿耶刚去世时,从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为了保下夫君留下的家产已是精疲力竭,他们一家人也受过不少委屈。她心疼幼子,不想再给日日奔波在校场和书院之间的萧持增添压力,许多抱怨的话只对着女儿萧皎说。
萧皎也早已习惯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笑吟吟道:“阿娘看完这封信之后,再骂也不迟。”
瑾夫人狐疑地睨了女儿一眼,接过那封信,看着上边儿潦草中又不失苍虬英气的字,就知道是萧持亲笔所书。
只是她才读到一半,呼吸就开始不平稳起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奉谦,这是对翁氏女动了真心不成?”
臭小子,信中竟说他对翁氏女一见倾心,只是怕她愚笨,不能承担起相夫教子的责任,这才将人送回平州,求自己帮他好生调教一番。紧跟着又道,不愿阿娘操劳,只留翁氏女一人在阿娘身边聆听教诲足矣,儿不愿再叫旁的庸脂俗粉叫阿娘教导起来受累。
看着母亲惊疑的脸,萧皎无奈,弟弟能为一个女人做到特地去信给她,已经很叫萧皎惊讶了。
更何况,瑾夫人手中那封信,是萧持特意写的第二封。
那封快马疾送到大慈恩寺中给她的信,里边儿吐露的实情更叫萧皎惊讶。
叫高夫人等外人辗转反侧、心有不乐的传言,竟然是奉谦自个儿传出去的。
萧皎初初得知此事时,很有些纳闷。
毕竟若真是喜欢,直接许她正妻之位就是。何必还要从翁卓献女求和这样的事儿说起?落在别人耳朵里,对翁氏女未免要多几分轻视。
萧持暗骂天下的男人一般黑,表面上为色所迷,收了翁氏女侍奉在侧。背地里又打着让翁氏女当挡箭牌,省得阿娘、蔡先生他们再给他做媒的算盘。
萧皎在唾弃之余,看到翁氏女后,又多了几分看乐子的玩味。
就怕虚情假意的人日后会动真心哪。
联想至近月来传得有声有色的另一桩传闻,萧皎低头一笑,道:“翁氏女好歹出身高门,瞧着也是个明事理、知进退的聪明人。难不成奉谦将那弱柳扶风动辄就会晕倒的李三娘娶回来,阿娘就开心了?”
瑾夫人有些恼怒地抿起唇,眉间折痕更深,叱道:“休将奉谦和那等不知洁身自好的寡妇扯在一块儿!外边儿的人胡说,你怎么也跟着凑起热闹来了。”
萧皎微微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翁绿萼回了芳菲苑,将那盆蔫哒哒的烟笼紫牡丹重新择了个合适的地方种下,杏香她们想要帮她,都被翁绿萼拒绝了。
她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谁会传开萧持与她的事儿?
萧持会不会以为是她故意为之,继而心生厌恶,对父兄、雄州多有苛待?
翁绿萼这边儿忧心忡忡,远在百里之外的萧持心情也不大好。
隋州再难啃,不过两轮攻城之后,隋州军败相已露,远不如雄州那块硬骨头难啃。
只是……
张运又神神秘秘地问他:“君侯,听说您与陈绪老儿的寡妇儿媳曾是老相好?”
这个张运,是不是打仗的时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太久,现在就算装回去了,也不好使了。
大家默默看向君侯。
萧持显然对于张运这般梅开二度的问话有些厌烦。
诚然,他当日收下翁氏女,是有几分鬼迷心窍的成分,但他也绝非好色之徒,打一个地方就收一个女人,那他还有什么英名可言?
为了堵住老军师那张动辄就开始催婚的嘴,也为了平一平自己那颗莫名躁的心,萧持在行军前往隋州的路上,给胞姐萧皎去了两封家书。
既然翁氏女成了他的女人,也理应替他分忧。
希望那些人明白,他如今身边已有了人侍奉,就别再往他面前送女人了!
显然,张运就没有懂得君侯背后的深意。
萧持无奈,斥责几句‘无稽之谈’之后,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攻下隋州之后,为表新主宽和,照例在隋州城中举办了宴会,萧持对这样弄盏传杯、歌舞升平的宴会没什么兴趣,慢慢饮着杯中美酒,一张英俊锋锐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凶,直至被陈绪打断了思绪。
萧持跟着陈绪走进一间安静的屋子,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脂粉甜香,他蹙了蹙眉:“陈州牧有何话,不妨直说。”
“哪里敢忝颜听君侯一句‘州牧’?”陈绪看着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赔笑两句,轻轻拍了拍手,萧持便见有一粗使婆子手里抱着一床锦被走了进来。
“君侯——”陈绪一个眼神示意,婆子连忙掀开锦被一角,露出美人染上红意的侧脸,犹抱琵琶半遮面,端的是婉约风情。
萧持见了,却勃然大怒,抽出腰间佩剑,冷锐剑光一闪,美人酡红的脸瞬间惨白一片。
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方桌就这样被生生劈裂。
“我既已有妻,尔等行此下作行径,是意欲离间我与我妻绿萼不成?”
盛怒之下,萧持声音有些高,远处的丝弦之声仿佛停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妻……妻子?
陈绪有些吃惊,翁氏女难道不是以侍妾身份侍奉君侯的么?
但很快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既然翁氏女一个被当作求和的礼物都能作君侯妻,他的女儿又有何不可?
萧持没心情听陈绪继续说些奉承话,收剑入鞘之后便大步出了屋舍,裹在锦被中的美人一声如怨如诉的‘君侯’也没能叫他步伐放缓一瞬,不过眨眼,那道英武身影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陈簪青也是天之娇女,被萧持这样毫不留情地下了脸面,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
陈绪也觉得面上无光,怎么翁卓能做成的事儿,他就不行?
他的女儿也不逊色于别人!
父女俩一个气一个哭,直到一道幽幽女声传来,二人脸上表情一变。
“快将我放下来!”陈簪青低声斥了一句,婆子连忙将她放在了地上,但还是叫李瑶光看见了她从锦被里脱身出来时的窘态。
夜色朦胧,檐下挂着灯笼,借着几分暖光,陈簪青清楚地看见了她的长嫂一双美目中含着的讥讽与怜悯,顿时脸都涨红了。
她向来不喜这个嫂子,长兄陈隆战死,她无意间听闻李瑶光曾与萧持有情的传言之后,对她的厌恶更是达到了顶峰。
呸!多半是这个女人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而放出去的谣言!
李瑶光没兴致和一个失败者闲话家常,只对着陈绪福了一福:“阿翁,儿媳愿助您一臂之力,保下陈氏满门富贵。”
陈绪老眼一眯,难不成,他这儿媳,还真和萧持有过一出旧情?
李瑶光如何布局许诺,暂不提,待她第二日精心打扮过后,正欲求见萧持时,却得到一个消息。
萧持连夜回了平州。
第9章 第九章
远在平州的翁绿萼尚且不知道萧持已踏上了归家的路,她为了昨日高夫人口中的流言之事苦恼了大半夜,翻来覆去也没能想出来背后会是谁授意传出那些流言,一早起来,眼下青影十分明显。
杏香见了吓了一跳,念叨着要去煮个鸡蛋给她滚一滚眼下,但很快她又皱起脸,大厨房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连鸡蛋沫子都不
舍得往芳菲苑的餐食里放,她们现在没有鸡蛋可用。
翁绿萼倒是不怎么在意,反正她也不用出门。
她的确不用出门,有客自动上门来了。
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萧皎和抱着一盆花凄风苦雨的徐愫真,翁绿萼有些惊讶:“姑奶奶,愫真小姐。”
“绿萼。啊,弟妹,我这样唤你,你不介意吧?”看透萧持打算的萧皎望向翁绿萼的眼神中都带上了几分怜惜。
被这样诡异的慈爱眼神注视着的翁绿萼点了点头。
萧皎唇边笑的弧度便扬得更高了一些,她催站在一旁的女儿叫人:“你这孩子,还不快给你小舅母见礼。”
她的态度实在过于和善客气了,翁绿萼既觉得不敢受,又在心底悄悄生出些疑窦来——她并没有什么值得君侯府上的姑奶奶青眼相待的地方。她态度这样好,叫近来受尽冷落的翁绿萼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徐愫真将怀里的花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然后对着翁绿萼比划了几个手势,一双黑亮的眼睛殷切地望着她。
翁绿萼只是稍稍惊诧,很快就恢复过来。
杏香只打听出来萧皎四年前与夫君和离,带着一双儿女回了娘家,具体内情却不为人知。现在看来,是小娘子在徐家受了大委屈,萧皎才会毅然选择和离归家。
萧皎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翁绿萼,见她没有因为女儿异于常人的表现而流露出嫌弃之色,那张英气而秀美的脸庞上的笑意深了深,帮着她翻译:“愫真这是在问你‘小舅母,你能不能救一救我的花’?”
徐愫真已经重又将那盆花抱在怀里,见翁绿萼那双澄净清亮的眼睛又望向她,她重重点了点头,将怀里的花往她的方向送了送,眉头紧锁。
“别慌,先让我瞧瞧。”看着小娘子神情里的期冀之色,翁绿萼温声安抚了一句,接过花盆,仔细打量起来。
这株水仙花看起来状态不佳,洁白花瓣簇拥着的鹅黄花蕊怏怏地垂了下去,连细长的花茎也透露出一股有气无力的蔫蔫感。
翁绿萼伸手拈了拈花茎,又抛开微湿的土壤,看见水仙花的根部有被扣过的痕迹,心里大致有了猜想,萧皎帮着翁绿萼和徐愫真沟通了一番,她便点了头:“能救。”
徐愫真的眼睛一瞬间更亮了。
见翁绿萼动作利落地将水仙花的根茎削去一些,又用细棉布将根茎包扎起来,给徐愫真说了一通养护水仙花的技巧,徐愫真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放松的笑。
见小娘子表情认真地点头记下了,翁绿萼洗干净手,笑着摸了摸小娘子软乎乎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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