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香越想越美,跟着又有些懊恼,到了平州之后,娘子没做几身新衣裳。
今晚的场合不一般,可不能由着她只爱简单的性子来了。
下巴被他捏着,翁绿萼只能眨了眨眼:“是,妾知道了。”
萧持没有立即放开手,而是又捏了捏她腮边的软肉。
像荔枝肉。
又白又嫩。
“我回中衡院去。”萧持放开手,见她微不可见地后退一步,肩也往下一沉,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心中不知怎得,方才的愉悦满足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不满。
翁绿萼正想送一送这尊难伺候的大佛,却见他环视屋内,沉声道:“待会儿我会叫人送些我的衣物过来。还有,屋内不要燃香。”
屋子里的幽幽香气,连他梦中都浸染了几分,萧持醒来时颇觉得有几分口干舌燥。
想起那抹朦胧的雪白与极艳丽夺目的桃粉,萧持眸色转深,看着懵懵看向自己的翁绿萼,终究还是忍住了。
偶而为色所迷一次,还能理解。
次次都如此,萧持觉得很不妥。
萧持大步离开了芳菲苑,看着他的背影,丹榴有些不确定:“娘子屋子……没有燃香啊。”
杏香激动极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娘子,您听到了吗,君侯要带着您一块儿参加家宴呢,这是不是说明,君侯,很,很……”到底是还没有出阁的小娘子,杏香说起这些话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翁绿萼点了点头:“我听到了。”
所以她才觉得不解。
男人……实在是一个很复杂、很难懂的东西。
萧持会为她撑腰,为她出气,但是也会用那种仿佛下一瞬就要把她连人带骨头啃噬殆尽的眼神盯着她,还不喜欢她碰他。
翁绿萼幽幽地叹了口气。
萧持这样喜怒无常,她要怎么样做,才能达成心愿,知道父兄的近况?
她被杏香和丹榴拉着试了大半天的衣服,最终敲定了穿什么,梳什么发髻,戴哪些首饰,翁绿萼才被大发慈悲的杏香放开,允许她自个儿出去透透气。
觉得心慌的时候,人就得动起来,做些什么。
翁绿萼深以为然。没了试衣裳的事儿转移注意力,翁绿萼又将视线落到庭院的花圃上。
新种下的花儿们颓势越来越明显,被她单独养在盆里的烟笼紫牡丹却迎风舒展,花繁叶茂,明艳动人。
杏香在一旁帮她拨土,嘟囔道:“这平州的花是不是都要格外娇弱些?这盆烟笼紫牡丹娇贵,娘子每夜都要将它搬到屋子里仔细侍弄。这些花呢,敞在露天草地里,就长成这样。咱们雄州多冷呀,但有州牧大人给您搭的花房,什么牡丹、水仙、芍药,都开得美着……呢。”
丹榴支起胳膊肘碰了碰杏香,杏香这才注意到翁绿萼默然的脸,声音越来越低。
“我没事。”察觉到杏香和丹榴都在担心地看向她,翁绿萼继续刨土,细细碎碎的土壤落在白如暖玉的手背上也不在意,声音压得有些低和闷,“不知道我走了之后,有没有人照顾花房里的那些花。”
阿耶一生克勤节俭,要说他做得最奢侈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在十年前耗费百金,在冰天雪地的雄州为他的女儿建造了一座四季如春的花房。
高夫人先前的疑虑没有错,终年严寒的雄州,怎么会有花绽放?
但阿耶就是为她使得百花都能在终年严寒的雄州绽放。
他的爱女之情,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在若干年后又庇护了她一次。
想到阿耶和阿兄,翁绿萼眼眶有些发热,但她不想让杏香她们看了也跟着伤心,只低下头,瓮声瓮气道:“屋子里有我新调的琼花液,你们去帮我拿来吧。”
琼花液,是翁绿萼参考着古籍给状态虚弱的花调配的一种营养汤剂。
那东西小小一个,哪里需要她们两个人一块儿去拿?
杏香和丹榴对视一眼,起身进屋去了。
何必非要戳破娘子的体面,让她再窘迫一些?
有泪像是断了线的雨幕,直直坠入被刨得有些乱七八糟的土里,缓缓下渗,土壤表面还冒出了些小白泡泡。
翁绿萼哭着哭着发现了不对劲儿。
她试着捏了捏土壤,只觉得手感比之前刚种下花时硬了一些,颜色也浅了些许。
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慌乱中,翁绿萼以为是杏香她们过来了,连忙抬起手,用干净的衣袖擦了擦眼泪。
但她生得与玉一般,肌肤再娇嫩不过,方才哭过,眼睛、鼻子都是红的,这样抬起头来看人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这副模样落入萧持眼中,他挑了挑眉。
“你在这儿挖土玩儿,还被土迷了眼睛?”
来的……怎么是他?
翁绿萼一惊,听了他的话之后又是一气。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怎么会拿玩土当游戏!
翁绿萼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发麻,腿上失了力气支撑,眼看着就要跌倒。
躲在柱子后偷看的杏香差点就要尖叫出声了。
下一瞬,那截纤细腰肢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搂住,带到了怀里。
这个姿势有些过于亲昵,翁绿萼下意识将手放在他胸膛前,让两个人之间不至于贴合得过于紧密。
萧持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土。
“恩将仇报?”
翁绿萼沉默地看着自己那两只脏乎乎的手,现在它们还老老实实地伏在那片坚实可靠的胸膛上。
萧持挑眉,这是摸上瘾了不成?
翁绿萼慌张地把手放了下去,萧持今日穿了一身赤青色,上衣被弄脏的印记显得有些明显,她沮丧地低下头:“君侯,是妾的不是……”
萧持从那点儿拉长的尾音里听出一点失落。
他放开她的腰,果不其然,她又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远了一些。
萧持撇下心头浮上的微妙的不悦,看向那些被她刨地乱七八糟的土,伸手挽起衣袖:“说吧,要做什么?”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骨节修长又分明,挽起衣袖的动作,带着些漫不经心。
他的胳膊,比他的手要白一些。
翁绿萼悄悄在心里点评。
直到那道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翁绿萼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这才反应过来:“我想看看土里有没有什么会影响花生长的东西。”
萧持看着她带着几分哀愁的侧脸,心头微痒。
他没说话,只蹲下,学着她刚才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开始刨土。
……这是他第几回为色所迷了。
翁绿萼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君侯,妾来就好了。”
“你觉得我做不好?”她这样说,萧持的好胜心登时就起来了,常年握枪砍刀的手上动作又大了几分。
翁绿萼有些为难。
在萧持坚持要一个回答的眼神逼问中,她只能委婉道:“……您刚刚,把一株山茶花的根给撅断了。”
萧持脸一僵。
翁绿萼原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萧持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该怎么刨。
杏香和丹榴对视一眼,偷偷笑了。
高高在上的君侯都愿意为了娘子挽袖子刨土了,如果这还不算爱~
婢子们悄然的欢喜并没有传染到萧持和翁绿萼。
两人合力,很快就从土壤里翻到几片干枯的茶梗。
她刚刚的猜想没有出错。
萧持眼力何等锐利,见她脸上神情变化,问:“问题就是出在这茶叶梗上?”
翁绿萼点了点头:“妾种的这些花,得在酸性的土壤里才能生长。茶叶泡的水是碱性的,与这土壤相克,用茶水去浇这些花,它们就活不了太久了。还好发现得及时。”她扬起脸,盈盈笑意让那张芳姝明媚的脸庞更加夺目,“多谢君侯。”
萧持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翁绿萼笑意微敛,低下头:“妾是不是话太多了……”
萧持这样整日忙着征战四方、杀伐果断的人,大概不喜欢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吧?
萧持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是。”她一说话,他心头就发痒。
他的回答过于直白又无情,翁绿萼心头一闷。
待两人都各自收拾好,又过了好一会儿。
去万合堂的路上,萧持随口道:“过几日给你换个大些的院子。”
芳菲苑只有一个浴房,两人得轮着用,麻烦。
再者,芳菲苑离中衡院有些远,规格形制也并非君侯府女君应有的待遇。
萧持人生得高,随意迈出的步伐就顶翁绿萼两三步了,她有些辛苦地追赶着萧持的脚步,冷不丁听得他这样说,翁绿萼摇头拒绝:“这样就很好,不必麻烦了。”
一个妾室,不该太过张扬。
萧持现在……应该是对她有几分兴趣吧,待到日后女君入门,她又被萧持养高了心气儿,之后的日子就该难过了。
她得把持住,不能心动,不能僭越。
翁绿萼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她的语气太过恭敬,又像是对他的宠爱殊遇唯恐避之不及。
萧持觑她一眼:“随你。”
万合堂内
众人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徐琛行知道凶脸舅舅回来了,他又高兴又畏惧,但等到现在,那些复杂的情绪都被咕咕直叫的肚子给盖了过去。
徐琛行忍不住小小哀嚎了一句:“舅舅和小舅母怎么还不来……”
徐愫真表情严肃地拍了拍弟弟的手,示意他别说话。
瑾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
先前刘嬷嬷去请人,中衡院那儿的人却说君侯回府之后径直去了芳菲苑,她辗转过去,却得知两人正在沐浴更衣。
刘嬷嬷回来将此事报给瑾夫人听,瑾夫人差些将口里的茶给喷出来。
这两人,大白天就开始胡闹?!
瞥了一眼饿得有些萎靡的外孙,瑾夫人在心里叹了好长的一声气。
简直是,为老不尊!
萧皎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品茗,脸上带着迷之微笑。
终于,廊下依次传来‘君侯安’的请安声。
瑾夫人将背又挺直了些,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发髻上垂下的金珠流苏。
萧持大步走了进来,众人看惯了他,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转向落后他两步的新妇身上。
来人云髻淡妆,色甚姝丽。
这还是两人头一回同时出现在瑾夫人她们面前。
萧皎笑着看向瑾夫人:“如此佳儿佳妇,阿娘可真是有福气。”
瑾夫人轻哼一声,但看着小两口,也不能违心地说出他们不般配的话。
翁绿萼有些紧张,听到萧皎那句‘佳儿佳妇’,心里一提,少不得要避嫌。
萧持原本不错的心情在看到她低垂的头和显得愈发纤长白嫩的一截细颈时,微微一沉。
连阿姐把他们放在一块儿夸,她都接受不了?
萧持觉得有些不爽。
在场的人都觉察出了他突然转阴的情绪,连对着桌上那盘烧鹅虎视眈眈的徐琛行都老实地缩回了头。
“来。”在一片沉默中,萧持牵起翁绿萼的手,见那双沉静漂亮的眼睛终于愿意抬起来正眼瞧他,萧持原本不乐的心稍稍松了一些。
接受不了又怎样。送她到他身边的坏人又不是他。
萧持没有三妻四妾的耐心和打算,他既认定了要给翁绿萼妻子的名分,就不会变。
她应该学会早一点适应他,适应这里。
手被萧持裹在掌心,他有些过热的温度透过肌理传给她,在翁绿萼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她脸上悄然飞上了两朵红晕,朱颜酡些,娇美动人。
翁绿萼被萧持牵着入座,他自如地对着瑾夫人颔首:“我与绿萼的婚事,要劳烦阿娘和阿姐多操心。”
家宴才开始,他就撂下了这句看似平淡却又含着十分震撼人心效果的话,瑾夫人连握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啪嗒’一声,竹节纹箸掉在桌上,翁绿萼的心也跟着一惊。
萧持握紧了她下意识想要抽离的手,又道:“战事不定,只能委屈你些,尽快完成婚仪。”说到后面,他侧过头,看向翁绿萼。
翁绿萼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和她……成婚?
见她没有露出喜色,也没有含羞谢恩,萧持脸又是一臭:“怎么,你不满意?”说着,他朝着瑾夫人认真道,“时间虽紧,却不可办得仓促了,愈盛大愈好。非如此,不足以匹新妇品貌。”
他这么说,带着些妥协,又有着理所当然的傲慢。
翁绿萼微微睁大了一双杏眼,她不是在拿乔!
翁绿萼不敢去看瑾夫人她们的表情,只在萧持即将抽出手时,第一次主动地拉过他的手,那是一个带着些急切的亲昵姿势。
“君侯,妾不是……”
她的话却被萧持打断。
“你别误会。你我夫妻一体,婚仪办得简陋,丢的也是我的脸。”萧持漫不
经心地捏了捏她的手,纤秾合度。
怎么这么软?
翁绿萼的脸都红了。
被他气的。
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萧皎瞥到自家弟弟眉眼里都荡漾着几分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愉悦。
她不屑地提了提嘴角。
男人么,开了窍之后都是那个死德行。
这场家宴,大人们都各怀心思,只有徐琛行吃得肚儿溜圆,倒在椅子里直呻唤。
这副滑稽模样被萧持看在眼中,他眉头一皱,就将人给提溜起来:“走,陪我操练操练。”
徐琛行一脸惊慌。
谁来救救他!
萧持提着那胖小子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和翁绿萼交代:“我今夜歇在中衡院。”
被萧皎揶揄的眼神盯得麻木了的翁绿萼轻轻点了点头。
她巴不得呢。
家里唯二的男人都出去了,瑾夫人对着徐愫真柔声道:“今儿吃得有些撑了,怕是不消化。真姐儿去泡一壶山楂茶来消消食儿吧。”
徐愫真看看萧皎,又看看翁绿萼,点头出去了。
瑾夫人审视的目光落在翁绿萼身上,她先是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没想到。奉谦愿意给你正妻的身份。”
“是。”翁绿萼声音有些轻,“妾受之有愧。”
萧皎在一旁想开口,被瑾夫人给瞪了回去。
“奉谦既喜欢你,我也不便多说什么。终究是你和他一块儿过日子,你只记得,你嫁的男人,并非池中物,今后三妻四妾,是少不了的。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就好,之后莫要作弄些让大家都难办的事儿。”
她的话犹如阵阵闷雷,落在翁绿萼耳中,当然是刺耳的。
但翁绿萼也明白,她从一个示好的礼物,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君侯府的女主人,连她自己都惊异于朝夕之间地位的转变,又何况是别人。
瑾夫人说的那些话无可厚非,提前敲打,将丑话说在前面,总好过到时候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垂下眼,柔顺应是。
瑾夫人没了继续闲聊的兴致,回了内室。
萧皎见翁绿萼垂着头,情绪不大高的样子,故意道:“是怨奉谦这时候才告诉你,他欲娶你为妻的打算,生气了?”
萧持肯保住雄州的安宁,肯给父兄留下余地,是她的恩人。
“我只是觉得,受宠若惊。”翁绿萼对着萧皎笑了笑。
“傻。”萧皎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手,“你长得这么漂亮,要不是阴差阳错,兴许奉谦还没这个机会娶到你。你啊,就是太小心翼翼了。”
女人与男人之间,如果只有顺从与畏惧,又怎么会产生爱?
翁绿萼只是笑,没有说话。
她心底一直惴惴不安,这样的不安在与萧持真正相处过后,更甚。
翁绿萼姑且自恋地以为萧持是因为她这张脸,愿意许她正妻之位。之后呢?
她害怕之后会因为自己,让雄州陷入更可怖的境地。
萧皎看出她笑容之下的勉强,没再多劝,男女之间的事儿,都是要跌了跟头、尝到苦头,才能明白一二。
当年的她不就是这样吗?
奉谦年纪比绿萼大,却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开了情窍。刚刚在席间几度臭脸,只怕是会错了意,以为她不愿意嫁他。
思及此,萧皎笑吟吟道:“婚仪是你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儿,你父兄可能来平州观礼么?”见翁绿萼眼睛一亮,那张芳姝妩媚的脸庞上顿时有了真切的笑意,萧皎又提醒她,“时间紧,从雄州来平州,路上可得花不少日子。你尽早和奉谦提一提,也好叫他去安排。”
翁绿萼知道她是好心提点自己,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
萧持睡得不大好,一早起来,脸上带着煞气,愈发显得凶。
在她身边,睡得太沉、太香,连睡梦中时常袭来的深沉血色都被那萦绕周身、浸进肌理的幽幽香气拦在关山之外。
长此以往,他岂非要深陷温柔乡,难以自拔?
萧持富有实践精神地独自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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