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想想……』
小祝音朝着不断传来男女对骂的房门瞧了一眼。
『那我许愿，给爸妈一个小弟弟吧。』
既然爸妈是为了没有弟弟而吵架，那只要他们有了弟弟，就不会吵架了吧？
“……”
豆大的泪水滴落在祝音的脚边。
她哽咽几秒，总算挤出几个不甚连贯的音节。
“……莎布·尼古拉丝？”
“嗯，音音。是我。”
对面传来的声音像老人，像小孩。像女人，像男人。像少女，像中年。
最后，那声音成了祝音最熟悉的男低音。
属于奥玛尔·哈立德的男低音。
“音音要许愿吗？”
哈哈……
祝音惨笑起来。
在确认莎布·尼古拉丝真的存在，莎布·尼古拉丝真的拥有掌管生命的权能后，她怎么可能不许愿呢？
“你、会实现我的愿望？”
“当然。”
“无条件？”
“当然。我什么时候向音音索取过报酬？”
祝音轻笑，含泪点头。
是啊。莎布·尼古拉丝从未向她索取过报酬。
无论是她许愿给父母一个儿子的时候。
还是她被爷爷打得只剩一口气在，被奶奶扔进猪圈，等着当猪饲料的时候。
又或是在幽牢山上，她在暴雨中几乎死于失温症的时候。
就连她逃出地下室、点燃哈立德家教堂，又点燃哈立德家整座大宅的时候——
祝音仰头，如祈祷般捧着那个白色的纸杯，开口。
“我，许愿——”
祝音从满是霉味的小床上醒来，蓬头垢面地看向窗外。
天还没有全亮。只有褪了色的灰光透过防盗栏与不知道几年没洗的窗帘，黯淡地洒入宾馆的房间里。
距离防盗栏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那里是另一栋自建房的走廊。走廊上挂着掉了好几个夹子、颜色也被晒旧的圆形晾衣架。晾衣架上有洗得起球的袜子与松紧处被撑得松垮垮内|裤随风旋转。
睡着时还不觉得，醒来时就感到全身都在痛。
祝音嘶了一声，趴在床上往床头够。
床头柜上放着她的烟和打火机。她好容易摸到这两样东西，把东西抓到手里，大|腿上的伤口却又裂开一些，纱布下隐隐洇出血来。
祝音烦得很，抽了根烟咬在嘴里，拿火机点了就发泄似的猛吸两口。
×的，真疼。
六年前，她成了诬陷清纯男大学生偷拍的“诬婆”。她在网络上人人喊打，学校开除了她，家里也和她恩断义绝。
她本打算去幽牢山自|杀，没想到民宿老板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多事的夫妻二人轮番上阵劝她不要轻生，老板娘更是狠狠“监视”她，只要她离开她视线两分钟就一定会开始找她。
『别管我行吗！？你们就当我是个屁，当我不存在！』
被老板娘夫妇搞得烦了，祝音忍不住冲着二人吼：『别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谁想那对夫妻也不恼，只是把她又拉回民宿里。
老板娘说：『妹儿，住下吧。我和你大哥不收你钱。你有心情，下来帮着我们扫扫地就行。』
大哥旁边点头，也说：『你住多久都行。』
祝音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了。
是被人绊住脚步、又甩不脱这牵绊地无奈吗？是做什么都不顺利、想解脱却又没法好好解脱地愤怒吗？还是不知道除了去死以外，自己还能做什么的迷惘呢？
总之鬼使神差的，祝音听了话。
她果然没再往山里去，也没再给老板夫妇添麻烦——每次她偷偷离开，老板娘都开着车去到处找她，老板也会去问周围人，看有没有人见过她的踪影。有一次她都踏进幽牢山的地界了，还是被那对夫妇开着车给捉回来。由此可见，她想背着老板娘、老板上山就是三个字：没门儿。
既然住在别人家，既然吃着别人家的饭，那给别人干活儿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这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口中的“公平”，也是祝音从小就被灌输的“平等”。
祝音无可奈何，就这么成了民宿里打工的小牛马。
虽然这小牛马也没多少事要做，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晒太阳、发呆就是了。
时间过得飞快。祝音在民宿里一待就是小一年。
老板娘第一次给她工资时她没接，没想到老板娘上来就把红票子塞进了她的衣服兜里，还不许她还给她。
第十次收到工资后，祝音躺在房间里，拿着一张红票子看了很久很久。
幽牢山的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年的功夫，外地人来开的民宿已经倒了大半儿，在流量潮里赚了钱的本地人也走了不少。
在这儿，就算有钱，也不怎么能花得出去。也因此，老板娘给她的现金都被她攒了下来。
起初，祝音不理解老板娘为什么那么执着地给她工钱。可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这钱啊，也是一种牵绊。
只要想到这钱能换来好吃的送进自个儿嘴里，换来漂亮的衣服饰品穿在自个儿身上，绝大多数人就舍不得死了。
她无处可去，老板娘和老板就给了她去处。
她不恋生，于是老板娘和老板给她一个不去死的理由——这笔钱她不花完了，总觉得死了可惜。但花了这钱，拿这钱买到了些人间美好，她或许就不愿意去死了。
……多奇怪啊。
在她为了他人挺身而出时，没人坚定的站在她的背后。肯定她、支持她，替她说话。
在她被人污蔑、被人羞辱、被人攻击时，她的亲朋好友避之不及，就连她最亲的家人也只会嚷嚷着让她不要拖累家里，不问她一句事情真假，还有她是否安好。
但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但两个与她毫无瓜葛的人却收留了她，塞给她一些她从未乞求过的牵绊。
……这让她还怎么孑然一身地去死呢？
『妹儿，我和你大哥要走了。这不两个孩子都要上学了嘛，我和你大哥想让她们去县里读书。……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哦……不去啊……真不去？再考虑一下嘛！不考虑？』
老板娘死活劝不动祝音，但看祝音已经不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便笑：『那你想来找我们的时候，一定要马上来噶。』
说着，一串钥匙被老板娘温暖而粗糙的手塞进了祝音的手心。
『这是这个家的钥匙。』
老板娘说着回头去看，与哄着孩子们收拾东西的老板相视一笑：『我们说过，你在这儿想住多久都行。』
这怎么能行呢？
祝音愕然，说着就想把钥匙还给夫妻二人，却听老板笑道：『你就当留在这儿给我们看房子吧！』
祝音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
老板娘和老板不怕她占了她家的房子、她家的地，她也不想再推拒她们夫妻的好意。
她说：『好。就当我给你们看房子了。』
祝音看了两年房子，以为自己还会继续看下去。没想到以前的同学找到了她。
他们说他们已经从原本就职的单位退了出来，想自己单干。
——随着不查证消息来源的不正规媒体越来越多，主流媒体也在进一步失权、失真，并娱乐化。
资本与强权地捂嘴下，调查记者被打压，辛辛苦苦采访、卧底得到的新闻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下。偶尔有被爆出来的社会新闻，也会在网络上迅速地被公关成“瓜”。
一旦新闻成了“瓜”，对待这个“瓜”，人们的态度就轻慢起来。无数乐子人嘻嘻哈哈地刷着烂梗，原本极端恶劣、十分可怕的新闻也成了娱乐大众的八卦。
祝音的同学是坚守调查记者底线的人。他希望能揭露更多的黑暗，让人们警惕新闻中发生的恶性|事件，而不是只会当猹“瓜”来“瓜”去。他来邀请祝音，也是因为相信祝音心底的热血依旧未凉，她仍有心气去当一名报道事实的记者。
祝音没马上答复同学。她考虑了好几天，最后给对面回拨了一个电话。
『有五险一金不？』
对面说：『有。……钱不够我拿自己的钱给你们缴。』
于是祝音说：『好。』
就算没有学士学位。
就算没有正规编制。
祝音想，也许就算没有五险一金，她也会应下同学的邀请。
因为这是她的天职。
是她的社会责任感。
是同学口中的“热血难凉”。
祝音把民宿的钥匙，寄回给了老板娘。
“给你买了盒饭。”
同学一进祝音这屋就捏起了鼻子：“你丫抽了多少根烟呐？臭死了！”
说罢把盒饭递给祝音，自己跑去开窗。
祝音也不理他，自顾自打开塑料袋，拿出了里面的盒饭。
两荤三素，带一盒批发价几毛的果汁。还不错。
祝音咬住一次性筷子，“啪”一下把筷子从中掰开。
她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
“……真是无妄之灾啊。”
同学站在窗边，吹着小风。
就是这地方连风也不清爽，里头隐约渗着一股宾馆室内的霉味儿灰味儿，还略带窗外墙角处臭水沟的腐臭。
“我是真不知道那些猫是要被运去干那种事的。”
同学过来拍了拍祝音的肩：“是我没调查清楚，我的失职。”
祝音舔了舔嘴角上的饭粒，不甚在意：“我知道。”
这次，祝音和同学在调查的是一起偷猫贩子卖猫的事件。
以往这种偷猫、抓流浪猫并大量卖出的事情里，猫咪的去处一般是屠宰类的黑作坊。
猫肉会被浸入羊尿中做成“羊肉”，这些“羊肉”则会流往各个烧烤摊，或者是冻肉市场。
食品安全的相关起底，对于调查记者来说已经是最安全的选项。同学让祝音去追猫贩这条线，也是以为会追查到一起食品安全事件。
天知道那几卡车猫不是被拉进了黑作坊，而是被摆上了邪|教的祭坛。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谁特么能想到在一个以这二十四个字为核心价值观的国家里，食品安全的起底会这么水灵灵地成了邪|教调查？
祝音的同学瞧见祝音发回来的视频时，人都麻了。
祝音更惨。她拍下证据打算逃跑时被人发现，人都给拖上了祭坛。
要不是她逃跑前就短信报警，就要成祭坛上第一个人牲了。
“祝音，你不会怪我吧？”
“我怪你干啥？”
祝音说着空出一只手来，掌心朝上：“多报销点儿医药费就行。”
同学总算笑了起来。他一面去掏手机，一面嘴里念叨：“好、好。你个祝财迷就知道报销。”
祝音不想再把“正义”啊、“公平”啊，之类的东西挂在嘴上。
因为一个人真正在意的东西，往往会变成她的软肋。
所以，真正在意的东西、真正追求的东西放在心里就行。这嘴上啊，就多为自己争取一点利益吧——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至少你手里还能有那么点可怜的利益。
“局子里的兄弟告诉我说，那群变态是在祭拜一个叫作‘莎布·尼古拉丝’的邪神。”
同学转了三万给祝音。
“哦。”
祝音不感兴趣。只是打开手机银行开始还上个月的信用卡欠款。
“好像是哪家的小公子得了绝症，他父母海内外求医问药都说治不了，所以就破罐子破摔，开始搞歪门邪道了。”
“嗯。”
祝音又还了花呗。
“我是真搞不懂他们那些有钱人。你说啊。这人活到最后，不都是要死的吗？与其那么痛苦地苟活，为什么不清清爽爽地上路呢？”
“我要是这些有钱人，一定在小孩儿活着的时候让他幸幸福福地活。想吃什么就吃，想买什么就买。等心满意足了，就去安乐死。”
“干嘛要废那么多功夫去拜邪神呢？”
手撑在床上，同学努了努嘴。
“欸，祝音。你说，要是莎布·尼古拉丝真的存在，你会对祂许什么愿啊？”
祝音嗤笑一声。
如果向神许愿就有用，那人类早该毁灭了。
她随口道：“如果莎布·尼古拉丝真的存在，我——”
毕竟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去实现的，祝音一般将那称为“目标”。
而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去实现的……祝音想就算神来了只怕也是爱莫能助。
“我会向莎布·尼古拉丝祈愿，”
“世界和平。”
为什么会有战争？因为战争的本质是人类对于资源的抢夺。
那么人类又为什么要去抢夺资源呢？因为土地是有限的，水是有限的，土地的承载力是有限的，水的可利用率也是有限的。而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需要土地和水才能够生存。
资源的有限决定了生命必然会有上限。
“没有饥荒。”
如果莎布·尼古拉丝真的存在，作为生命的本源，以祂的力量，沙漠沙漠变成绿野、盐碱地成为沃田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让植物无限生长，让动物能无限繁殖，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不，如果莎布·尼古拉丝真的存在。或许人类根本就不需要靠牺牲其他的动物植物就能吃饱，甚至是可以将“吃”这个不够高效的将能量转化为生命力的行为进化掉。
没有“吃”这个行为，人类或许就不需要那么频繁地去争抢土地，争抢水源，争抢资源。也不会再那么丧心病狂地去屠宰其他的生物，侵占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
“没有病痛。”
试想，若是人类能从细胞层面被修复，是否生来畸形的人不用作为“残次品”出生，也不会作为“残次品”死去？被绝症折磨的人是否能重获新生，与家人朋友度过幸福的时光？
如果有莎布·尼古拉丝所赐予的生命力，医学一定会有质的飞跃。
瘟|疫|爆|发时，老人、孩童与妇女或许不会再在第一时间倒下。移植手术或许会变成再生手术，不再牵涉道德问题。人类或许也不需要再一味地由女性去承担生育的风险。
当生育不再是一种只针对一个性别的桎梏，女性的人生将得到更多的可能性，男性也可以享受到生育的快乐。
“地球不再破破烂烂。”
那些因污染、捕猎、开发、过度采伐而灭绝的动物、植物或许能死而复生。
那些被人类的轮船撞死、撞残，被螺旋桨削开身体、在海中痛苦多个小时后而死的鲸鱼。那些被人类丢弃的垃圾套住身体，无力挣开只得以畸怪的形状死去的海龟、海鱼。那些胃里只有塑料拖鞋、没有任何营养物质的海鸟。
还有那些被有毒气体、有毒液体侵蚀的山林，与山林里那千千万万说不出人话的生命。
所有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的动物植物，或许都能得救。或许都能生存下去。
大海或许会恢复成干净的模样，森林或许会再一次繁茂幽深。
自然万物或许能在这颗蓝白色的星球上再一次携手共存。没有谁压迫谁，没有谁屠杀谁，大家只是共生在同一个世界里，平等地享有作为地球之子的权利。
如果莎布·尼古拉丝真的存在。
如果莎布·尼古拉丝真的能听到她的祈祷。
她许愿：解放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祝音说罢，笑着去看同学。
她在同学震惊错愕的眼神里拿起一支烟来点上，说：“开玩笑的。”
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神。
神即便存在，也听不到人类的祈祷。
哪怕神听到了人类的祈祷，也不会按照人类的祈愿做事。
祝音也有不知道的事——
“……音音，你真的确定，你要许这样的愿望吗？”
纸杯那边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似老非老、似幼非幼的声音问。
“我确定。”
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唇上与指尖流血不止的祝音惨笑。
“你明明可以许愿让你的爱人复活的。”
祝音摇头。
“你也可以许愿让自己长生不老，或者成为地球唯一的统治者什么的。”
祝音还是摇头。
如果真的有神，如果神真的存在，如果神真的会聆听人类的祈愿，如果神真的会实现人类的愿望——
她只会许这一个愿。
史蒂文的死确实让她很自责。
史蒂文妈妈|的指责也确实令她很难受。
可是，那些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史蒂文的死再让她痛苦，她也终有一天能够克服，
史蒂文妈妈|的谩骂再让她伤心，她也终有一天能唾面自干。
她并不想成为什么统治者。
因为所有的统治都会迎来终结的那一天。
她想要的是在那之上的一种超脱，一种解放。
她向神祈愿的，是人类可能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