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是那样的精光四射,其中掺杂着令祝音后背发凉的审视、衡量,与压抑、隐忍的狂热。
“你做好准备了吗?”
咽喉的位置好似堵上了一个乒乓球。祝音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勉强从喉咙中挤出一点声音。
“……是的,爷爷。我……准备好了。”
“呵呵……好!很好!!”
拐杖敲在石地板上。犹如拉开序幕的鼓声。
咚咚!!
无数根木杖被身披绿叶的祭司们敲在地板上,作为响应序幕拉开的第一乐章。
“伟大的‘千子之母’,生命力的本源,生命奥秘的终点,伟大的莎布·尼古拉丝……”
“我向您请求,我向您请求。”
“我愿为您奉上鲜美的羔羊,水润饱满的生命。请求您的垂怜,请求您的垂怜,请您将您的目光投注于此,投注于吾身之上——”
大釜之中,水已经滚开。白烟袅袅,带着肉香扩散。
祝音无法确认自己上次来这里安装的设备是否已经在正常地运行,是否已经拍下“仪式”进行的过程,也无法确定特勤局的人真的还在跟进这个案子,还在按照她们事前说好的计划,此时此刻正守在屏幕面前录制着哈立德家族与邪|教深度绑定的证据。
祝音只能作为客人,站在客人应该在的地方,看着一个个蒙眼捂嘴的壮汉像牲口一样排着队被驱赶进来,跪在祭坛之上。
“伟大的莎布·尼古拉丝,您看到了吗?这些便是我今夜将为您奉献的贡品……”
第一个壮汉被机械臂吊起了手腕——谁又能想得到,这古老残忍的人祭仪式里,竟然会用到如此先进的科技呢?
壮汉哭喊起来,遮掩身体的布片被瞬间被腥臊的液体濡湿浸透。
要救他!……不,还不行。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祝音抠着指甲,强忍着冲出去的冲动。
“救命!救命!”
壮汉哀嚎,他的身体被机械臂缓缓提起,往大釜的方向挪去。
祝音知道,现在还不是救人的时候。
因为证据还不够充分。若是她现在就救下了这壮汉,哈立德家族的罪行就只能停留在“未遂”之上。
以哈立德家的权势,金牌律师团队完全能够让哈立德家的人全身而退,甚至是不损毫毛。
为了不让哈立德家的人轻松脱身,为了能真的将邪|教组织绳之以法,牺牲是必要的……祝音正是用这样的理由不断地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她才能走到今天,走到这里。
走到距离成功揭露哈立德家的邪|教本质只差一步的地方。
可是,她又有什么权利让别人为自己想要揭露的真|相付出生命呢?
在看到壮汉的双脚即将被浸入大釜中时,祝音还是迈开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是不智的,是冲动的,是愚蠢的——就算今晚多死她一个,她也不能保证那些被绑来的人就能活着逃出去。
只是,祝音也知道,若是今晚自己只是旁观着“仪式”的发生,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敢做,她就算活着,也会希望自己去死。
同样是死,尽可能不带遗憾地去死,难道不是比后悔而死、自责而死幸福得多吗?
祝音冲向了轮椅上的祭司,哈立德家最高的掌权者。
她一把掀开了那位掌权者脑袋上的面具,她打算让这位掌权者的面目纤毫毕现地呈现在画面里。
她要全世界都看到这个邪|教首脑、邪|教最大受益者的丑陋面目,她要挟持他,好利用他逃出去。
然而,出现在光影里的脸,并不是那张皱巴巴的、生着老人斑的脸。
当羊头骨面具被祝音掀落在地,那里露出的,是约瑟夫的面庞。
“——”
有那么一瞬间,祝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她甚至想到了那杯树液,怀疑树液里被加了致幻剂。
可是——
“阿丽娅,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轮椅上的那人耸耸肩,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我以为你对现在的生活是满意的。”
祝音一秒回头,又想去揭轮椅旁站着的另一个祭司的面具。
不过这次,不用他揭,对方已经自顾自地拿下了遮掩面庞的羊头骨。
那正是笑盈盈的,哈立德家的家主。
“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告诉我吧,阿丽娅。”
“我不是给了你很多选项吗?你不是只能做这个选择的吧?”
耳朵里一阵阵嗡鸣层叠乱响,祝音怔愣了几秒,总算明白达莉娅饮弹自尽的缘由。
“……约瑟夫,你才是哈立德家的家主,对吗?”
“不愧是我的阿丽娅!这么快就明白了!”
约瑟夫夸张地为祝音鼓掌。
他那双蜜色的眼眸在微暗中,亮得如同肉食兽的眼睛。
“对,我才是哈立德的掌舵者。唯一的掌舵者。”
低头向祝音行了个绅士礼,约瑟夫笑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约瑟夫·哈立德的爷爷,奥玛尔·哈立德。”
祝音握紧了拳头,心中苍凉一片。
达莉娅死在“仪式”之前,是因为她发现了……或者是她被人告知了“仪式”的真|相:“仪式”根本无法复活死人。因为这“仪式”有且只有一个用处。
“……你们是交换了身体吗?”
奥玛尔与真正的约瑟夫交换了一个对视,两人都在笑着。
“不,只是交换了身份,以及……生命力。”
上千年的时光中,某个男人不断更换着身份,并依靠着交换而来的生命力维持着长久的年轻。
哈立德家之所以能成为阿扎赫尼亚的暗面,不是因为穷小子奥玛尔撞了大运,只是因为奥玛尔·哈立德被人替换掉了。
“……”
祝音无声苦笑。
谁能想到这种天方夜谭般的故事会真的发生在现实里呢?
就算她费心揭露了真|相,又有几个人会相信这就是真|相?
更何况她的所有行为行动都在约瑟夫……都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掌控中,他又怎么可能会让她公布真|相呢?
她的计划失败了。一败涂地。
“阿丽娅,噢,我不该这么叫你。”
“我应该叫你……‘音音’,对吧?”
“我知道你更喜欢这个名字。”
滚水的咕嘟声里,人被煮熟的肉香中。
在身披绿叶的祭司们的环绕下,约瑟夫、不,奥玛尔……不,那个有着众多名字的男人抬起祝音的下巴,语调依旧那么温柔,眼神仍然那样缱绻。
“音音,你还有别的事想问我吗?”
“没有。”
祝音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可以让我死得痛快点吗?”
蜜色的眸子因笑容而眯起。
男人笑道:“当然。”
他抚摸着祝音的脸庞:“其实我还为你准备了份礼物。你不拆完礼物再走吗?”
祝音蹙起眉头。
她顺着男人的视线朝斜前方看去,跟着看到了熟悉的脸。
“音音……”
男人、史蒂文·金刚被祭司拖上来就看到了祝音。
浑身都带着细碎伤口、嘴角也被打裂开的他冲着祝音呐喊:“快逃!!”
说罢,史蒂文将拖拽自己的祭司撞向了大釜。
是生命力的象征,也是生命的本源。
身为生命力的象征,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也没有兴趣知道。反正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已经存在了千千万万年。
作为生命的本源,我无法理解“寿命”,也感觉不到“寿命”带来的极限。我只是存在着,并且在存在的同时产出着各种各样的生命,任由那些生命自行飘向不同的星球,不同的星系,乃至不同的宇宙。
我并不在乎那些生命最后会演化成什么模样,进化到何等程度,又是以何等的姿态走向灭亡。
我只是存在着。存在于宇宙中,存在于不同的世界里。
地球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星球,像这样的平庸的星球,在广袤的宇宙中可以找到许多个。
人类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生命体,人类所创造的文明在无数已经覆灭的文明中也算不上特别出彩的文明。
我在人类出现的千万年前就已经造访过地球,并在地球上留下了我的足印。
我没有想过要停留在地球上,我没有想过去关注人类。没有为什么,只是纯粹的没有兴趣而已。
我对人类、对地球、对人类的文明不感兴趣。我对所有的生命都不感兴趣,我对所有生命产出的造物都不感兴趣。
我只是存在着,始终存在着。
不灭地存在着。
某一天,我被人类观测到了。于是人类为我冠上“莎布·尼古拉丝”这个名字,“莎布·尼古拉丝”的概念也就此进入了人类的意识中。
我怀疑这是奈亚拉托提普干的好事。
那只伏行之混沌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祂喜欢掺和一切祂认为有意思的事情,祂就喜欢看着人类绝望、发疯、痛哭流涕、悲恸万状。
人类的悲惨对祂而言,似乎是最为美味的珍馐。
让人类知晓我的存在,既可以让人类为我的存在而惊恐万状,还能让人类为我的存在而不断发疯。
是的,那些可怜的、脆弱的、和虫豸没什么两样的人类啊,他们中|出现了我的狂信徒。那些信徒开始向我献上祈祷,在得不到我的回应后又开始献上祭品。
“请让我瘸了的腿恢复正常吧!”
“请让我在战场上受的伤得以治愈吧!”
“请复活我最爱的人!”
“请治好我的绝症!”
“请让我多子多孙!”
“请给我足以在床上征服任何女人的精力!”
“我想返老还童!”
“我想长生不死!!”
“我想活下去,更长、更久、更好地活下去!”
给我,给我,给我——
给我,给我!!
人类的欲|望化为“给我”的浪涛声,层层叠叠,前仆后继地向我涌来。
我对人类的欲|望司空见惯。
闲得无聊时,我偶尔也会回应一下为我献上祈祷与贡品的人类。
我并不是喜欢那些祈祷,也不是真的被贡品打动。我只是……对,就像人类往蚂蚁窝附近丢出一块方糖那样,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只是想知道人类这种蚂蚁为了得到我的回应,还能够对我献上什么。
人类献上牛羊,献上呱呱坠地却无力养活的婴孩,献上无法贡献劳动力的老人,献上瘸腿跛脚眼瞎耳聋的“残次品”。
他们总是在问:是我的祈祷还不够虔诚吗?是我的贡品还不够丰美吗?为什么神明还不向我投来目光?为什么神明还不实现我的愿望?
说到底,神明真的存在吗?
莎布·尼古拉丝,不会真的只是一个虚构的地怪物吧?
对,人类除了将我称之为“神明”与“旧日”,还将我称为“怪物”。
他们认为我诞下的生命是畸形的、是古怪的、是丑陋的。我的力量是野蛮的,是无序的。但人类,依旧渴望着获得我的垂青。
那些小小的虫豸一面质疑我的存在,一面以最歹毒的方式杀死自己的同类,并将同类的尸体当作贡品,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觉得他们可笑且愚蠢。
但我比过去更常回应这些贪婪的虫豸。
于是这些虫豸一次比一次凶狠地屠宰自己的同类,努力钻研让自己的同类可以死得更加痛苦的办法。
我想,这是多么自恋的一种生命啊。
他们似乎认为人类是特别的,也因此人命是崇高的。他们认定人类的生命比其他动物、植物的生命都更为珍惜、更为宝贵。
也因此,为了打动我这位他们口中的“神明”与“怪物”,他们也不惜送上自认为的、最顶级的贡品:他们的同类。
我一次次地为人类的所作所为发笑。
同样都是生命,人类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就高其他生命一等呢?为什么他们能毫无羞耻地将自己当作“正常”的标杆,去评判其他的生命是美是丑,是贵是贱,是畸怪还是梦幻呢?
不过,我无意纠正人类。
毕竟,我对人类兴趣仅此而已。所有的生命在我眼中,都是转瞬即逝的尘埃。
我存在着,继续存在着。在我就这样存在着的某天,我听到了一个祈祷声。
一个与众不同的祈祷声。
那个声音许下了与其他人类截然不同的愿望。
呵呵……和其他人类的愿望相比,那是多么理直气壮又不知廉耻的贪婪诉求啊?
我想嘲笑她的愚蠢,嘲笑她的贪婪,嘲笑她的厚颜,嘲笑她的痴傻。
我甚至想降临到那个人类的面前去。
奈亚拉托提普说,我这是感到了“有趣”。
“有趣”是吗?
原来这就是“有趣”。
是让奈亚拉托提普兴味盎然、乐此不疲的“有趣”。
“有趣”真有意思。
我还想要更“有趣”一点。
于是奈亚拉托提普告诉我,祂知道如何让我得到更多的“有趣”。
“你不是觉得她的愿望很有趣吗?”
“那你试试看这样、那样,然后看她会不会许下同样的愿望吧!”
好主意。
真是好主意。
这很“有趣”。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意识模糊,头痛欲裂。
明明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密闭房间,祝音却在这里听到了刺耳无比的嗡鸣。
撕着唇上干裂的嘴皮,撕得唇上血迹斑斑,撕到唇上再无好肉。祝音转而开始抠自己的指甲,抠得鲜血淋漓,抠得指甲都差点要从指头上脱落下来。
祝音不断颤抖着,她拼命不让自己睡着,意识却还是中断了一、两秒。
『快……』
『音音,』
『快逃——』
祝音惊醒,冷汗虚汗从毛孔中迅速钻出,随着她每一次呼吸为她带来浑身的冰凉。
史蒂文·金死了。
没有死在她的面前,却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
每一次、每一次,只要祝音睡着过去,那个男人就一定会在她的梦中被一点点煮熟,以被煮熟的模样朝着她喊:“快逃!”
祝音哆嗦着开始流泪。
她又开始抠自己的指甲,直至那整片指甲连血带肉地被她掀开,一大半脱落,还有半边黏在肉上。
史蒂文的妈妈来找过她。
那女人尖叫着捶打她,哭泣得满脸是泪。她疯癫地喊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祝音,明明祝音才是该死的那个。
——要不是她作,要不是她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和她的儿子好好过日子,非要去搞什么调查,非要去爆什么大新闻,她的儿子又怎么可能深入龙潭虎穴,最后死无全尸?
都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
都是因为她不知足。
都是因为她在作。
但凡她对着前男友服上一次软。
但凡她对着前男友点上一次头。
她早该穿上纯美的白色婚纱,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走进婚姻的殿堂。
说不定,她会生下一个、或者是两个孩子。她会在子女的包围下,和丈夫一起幸福的生活。
都怪她。
都怪她。
都怪她一意孤行地想去当揭露什么阴谋的圣母。
前男友的死,前男友妈妈|的崩溃……这些,都怪她。
血线溅落在床,带血的指甲落在地上。
祝音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手指上鲜血长流。
啪嗒——
有东西落在了祝音的面前。
那是一个海螺,一个椰壳,一个竹筒,一个木杯。
那是一个白色纸杯,纸杯底部接着一根不知连通到哪里的线。
那是一个土电话。
这一刻,祝音有些恍惚。
恍惚中她想起,自己两、三岁时,似乎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彼时爸妈正在门外吵架。
爸爸大骂妈妈没用,说她只能生出赔钱货来,真是个没用的臭婊|子,不下蛋的死母鸡。
妈妈边哭边回嘴,说爸爸更没用。当初答应她的时没有一件做到了,真是良心喂了狗。
祝音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吵闹。她无声地把废纸剪成小纸人,又拿着小纸人和自己玩过家家。
那个土电话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小小的祝音还没有听说过“怪力乱神”这个词语。
她很自然地拿起那个纸杯,然后把耳朵凑了上去。
『喂喂,你好,有人吗?』
『……』
对面似乎没有人,因为那边很久很久都没有传出声。
祝音把纸杯从耳朵上拿下来,看了看,又双手握着纸杯,问那纸杯:『你是不是害羞得不敢出声呀?』
沙沙——
这次,纸杯那边好像真的传出了声音。
那是树叶刮擦纸张般的声音。
满是血痂的嘴唇微微蠕动,想起这些的祝音眼中有泪珠滚落。
她拿起那个纸杯,将耳朵附了上去。
『……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