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没出家门了,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祝音趴在枕头上拿着手机看旅游博主们拍摄的vlog。
在疫情的阴霾逐渐散去的今天,祝音再次有了想要出去走走的渴望。
赤着上半身的男友贴过来,和祝音一起看。
“音音想去看极光?”
“也不是那么想。太冷了。”
祝音嘴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清楚——这三年她活得无比压抑。不仅仅是无法出门这件事让她感到压抑。报道上那些不断攀升的死亡数据也让她惴惴不安,心怀恐惧。
男友在这三年间为她在屋顶开辟了一个可以晒太阳、种花草的空中花园。
然而站在花园里,被葱郁的花木所包围时她仍然会想:被关在一个个小屋子里的人,好像和鸡舍里的鸡、牛棚里的牛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生来就是为了吃着饲料等死。
“那音音想去哪里呢?”
“就……随便逛逛街吧。看看街上的风景,看看街道上的人。”
“逛到了很久没吃的小吃就买一点……”
“我只是……”
祝音打了个呵欠,眨了眨犯困的眼睛。见睡意不肯离去,便把手机一扔,钻回了男友怀里。
男友吻了吻祝音的面颊,替她掖好被子。随后吩咐智能家居:“家居精灵,关灯。”
灯光骤灭,黑暗满室。
细微的花香不知从哪里飘来。
窸窸窣窣的白噪音像是风穿过了花木的枝叶。
我想跟着全副武装的音音一起出门,被音音拒绝了。
她说她需要一些私人空间,还说人和人之间需要一点距离感,有距离才会产生距离美。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距离美”是什么?“美”与“丑”难道不是客观存在的吗?
没有距离“美”就不“美”了吗?如果这种“美”是会因为距离而轻易消失的东西,那这“美”还能算是真的“美”吗?
如果有人需要距离才能分辨他人是“丑”是“美”,那是否是这个人的眼睛有问题,而不是他人是“美”还是“丑”呢?
于是我问音音,我们不是情侣吗?情侣一种特别的关系吧。
既然我们是特别的关系,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像其他人一样,保持一定的距离呢?
音音却说情侣才最该重视距离问题。因为情侣之间的距离注定了这对情侣能走到哪里,能走得多远。
我不理解……“情侣之间的距离”又是什么?“情侣之间的距离”和一般的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人类总是喜欢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规矩给自己、给自己的伴侣、给自己周遭的人画一些条条框框?
不过有一点我理解了。
音音想一个人待着。
她想在没有我的地方,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我不关心她的情况下,待着。
这又是人类的什么癖好?人类都有这样的癖好吗?
做一个人类真麻烦啊、需要理解那么多似是而非又反复无常的东西……有时候我会生出一种不想当人的冲动。
开玩笑的。
既然音音想要一个人待着的时间,那我就给她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吧。
连对方的不可理解、反复无常都一并接纳的,才是人类的爱,不是吗?
“散步开心吗?”
男友帮着祝音脱下了身上的防护服。
“呼哈……”
狂吸一口家里的新鲜空气,一身臭汗的祝音湿哒哒地瘫在玄关地板上,活像个刚剥了壳儿、还在冒热气的煮鸡蛋。
“开心!”
祝音眉眼弯弯,被汗濡湿的面庞上笑意生动。
她是疲惫的。从她微微下垂的肩膀和软在地上动都不想再动一下的腿脚就能看得出来。
然而,她双眼发亮,瞳仁里闪烁着满足的光。这让她身上的那股疲惫似乎都泛着鲜活劲儿。也让看到她的人都能由衷地感觉到她的那份快乐。
男友的眸光明明暗暗,像是有雨云被风推着,来到了湖面之上。
烈阳时而洒在湖面,时而被雨云遮住。湖面也跟着阴晴不定,明暗交替。
太久没有出过门的祝音还沉浸在自己亢奋的情绪里。
她说起路边卖沙冰的小摊,又说起在河边看到的野鸟。
她伸开手臂模仿着白鸟展翅的动作,详细地描述着自己看到的鸟有多大、多肥,还笑着说那只鸟落在树干上压弯的树枝,鸟发现自己要滑下去了,小碎步从枝干先端往里挪。却没想到枝干粗些的地方也撑不住自己的体重,在掉落下去的一瞬间只得重新展开翅膀飞了起来。
嘴角噙着笑,男友耐心地听着。
祝音说了快有五分钟,猛地“阿嚏!”一声。
她揉揉鼻子,一点儿也不在意地继续道:“今天真的很有意思!就是现在外面已经没人像我这么打扮了。我一路都在被人围观,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话音未落,祝音已经被男友扛了起来。
她挣扎两下,额上淋漓的汗水因为颠簸,零落下来几滴,滴在了男友的衣服上。
“小心感冒。”
男友扛着祝音直接去了浴室。
细密的水雾带着柑橘与清淡的肥皂香氤氲在整个浴室里。
被男友扯下的防护服被扔在浴室外头,像一层宽大而皱巴的蓝色人皮。
祝音躺在浴缸里,舒服地喟叹出声。
身后,男友在浴缸外挖了好几大坨按|摩膏于手心涂开。跟着他温暖的手一点点分开她的长发,在她的头皮上轻轻揉捏,不断打圈。
“你这手法都可以去专业沙龙当技师了吧?”
浑身上下都是暖洋洋一片,连鼻腔里也充斥着令人放松的香味,祝音只觉得自己舒服得骨头都要化了。
“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祝音小姐专用的技师了。”
也不知道是按|摩膏里的按|摩粒比较粗大,还是男友做多了家务,手指变得粗糙。那种粗粝但不失柔软的力道每每从头皮上刮过,祝音都要舒服得抖上两抖。
“好好闻的味道……是什么牌子的按|摩膏啊?”
男友手上的香味让祝音感到怀念。怀念的同时却又想不起这是属于什么植物的味道。
她干脆也不想了。闭着眼睛脑袋往后一靠,就这么靠在了男友的胸膛上。
男友被祝音蹭了一胸膛的水渍,也不恼。
他好脾气地笑着,笑音振动胸膛:“是我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
这下祝音睁开了眼睛,她愕然地望着头顶的男友,再一次感慨这个男人的无所不能。
“你小子到底还会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啊?”
被祝音手戳腹肌的男友忍不住握住了祝音作乱的手。
这下可好,祝音手上也沾满了满是颗粒的按|摩膏。
“音音不在,我无聊嘛。”
“……能看到你这么喜欢这按|摩膏,我这惊喜准备得也值得了。”
这话说得祝音满心甜蜜,却又略感愧疚——男友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好几次都想和她一起去,可她每次都拒绝了男友的陪伴。
她是真的很想要一点个人空间。
她知道,她知道。一定会有人说她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天底下那么多孤单寂寞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不孤单的方法。无数女性更是倾尽一生、倾尽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能爱着自己、能始终陪伴在自己左右的伴侣。
可是,别人是别人,她是她。
她就是需要一个人待着的时间。
……该怎么形容这种对个人时间的渴望呢?
是啊。这么说吧。
她就像一个和孤独这种东西打了多年交道的人。她并不认为孤独是一种坏事,反而认为孤独是一个人成长起来所必须的催化剂。
偶尔,祝音也会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在她的成长轨迹里,她分明没有什么孤独时刻,也没有遇上需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的情景。偏偏她她不惧怕孤独。她甚至认为孤独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她欢迎这位朋友来她家做客。
只是这样的真心话,祝音是不能对男友说的。
因为一旦她说出口,这些话就等于否定了男友陪伴在她身边、给与她无限多爱与温暖的日子。
祝音不想伤害男友。
寻到男友的嘴唇吻了过去,祝音拉着男友的手把男友往浴缸里带。
男友有些愕然,祝音却只是眨眨眼。
“那这次轮到我给你惊喜了,对不对?”
一通胡闹下来,祝音软得跟泡豆浆里好几小时的油条一样。
“你继续睡,我去接伯父伯母。”
男友换好了衣服,过来亲了祝音一下。祝音睡眼惺忪要死不活地也回亲他一下,这才顺着男友的动作钻回被窝里圈成一团。
听着男友放轻脚步迅速远去的声音,朦胧间祝音胡乱想着男友这么精力过人,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能不能也分点给自己吃一吃,也省得每到这种时候,自己就累得跟条死狗一样,眼皮拿千斤顶都撑不开……
祝音睡着了。
她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五小时。
总之,当她涣散的神识终于咀嚼到“伯父伯母”这几个字、并理解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她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门外传来隐约的笑声。因为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若不是刻意侧耳,祝音根本听不见那声音。
欸噫啊呃欸——!
内心发出尖锐爆鸣,祝音手脚并用爬下床来,她飞快地给自己选了一身衣服潦草穿上,又迅速地钻进了卧室附带的卫生间里。
刷牙、洗脸、吹头发。
祝音恨不得再生出四只手来帮着自己一起整理仪容仪表。
她爸妈过来了!她爸妈,居然一声不吭……好吧也不是一声不吭,她们出发前给她发过消息的。偏偏她久违地出门散步,压根儿就没管手机上是不是来了消息。回家之后她又一直和男友胡闹到深夜——
祝音崩溃得要命。
在“化妆但要再花半小时才能出去”和“不化妆但要顶着黑眼圈出去”之间选择了随便拿气垫往脸上糊几下再涂个唇膏就出去。
“妈!爸!”
祝音杀出卧室时,二老正被男友逗得直笑。
“你们怎么来了?”
祝音气喘吁吁地跑到妈妈爸爸跟前,却有一瞬地怔忪。
……是谁?
这个中年女人,是谁?
还有这个中年男人。他看起来那么面生……根本不像她的爸爸。
他们,到底是谁?
“你这丫头还好意思说呢!”
妈妈上来就给了祝音一个极其凌厉的眼刀,跟着就抓着女儿一阵上上下下地打量。
等确定女儿身上只是有些小情侣情不自禁时留下的痕迹,没有其他问题,妈妈这才拍着胸口舒了口气。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你知不知道你一说出门,我和你爸吓得心脏病都要发了!”
妈妈数落起女儿来,那叫一个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还飞流直下三千尺。
祝音被喷得直往后缩脖子,又不敢还嘴。
“行了行了,说几句就行了。我们女儿也是成年人了,她自己知道做事的分寸。”
爸爸上来打圆场,果不其然被妈妈甩了一记眼刀过去。
“你就知道当好人!你也不想想万一孩子出点什么事……!”
妈妈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我们可就音音这一个孩子啊!音音要是有点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要我怎么活!”
爸爸急忙上前抱住了妈妈,哪怕妈妈直捶他胸口也不松手:“呸呸呸,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女儿命长着呢!还命特别好!对不对呀,音音?”
爸爸和妈妈|的视线同时转向了祝音。
对上老俩口的视线,祝音呆滞两秒,这才有了他们是自己父母的实感。
“……那可不嘛!我命可好了!我要是命不好,又怎么找得到他这样的……好、好男友……”
说起来,男友叫什么来着?
这是能忘记的事吗?
她和男友都在一起多久了,她怎么会连他的|名字都……
“音音!”
男友的呼唤让脸色煞白的祝音回过神来。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都怪我……”
男友扶着祝音,神情温柔,语气里也掺杂着些许的自责。
祝音又愣了愣。
“不是……没有……”
她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会在一瞬间忘了男友的|名字呢?
他明明叫“舒繁生”啊。
她以前还开过他的玩笑,说:“你家是不是三代单传,你爸妈特别想要你多子多孙,所以才给你取了‘繁生’这个名字?”
“哎唷你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妈妈|的掌心贴到了祝音的脑门儿上。
“妈……”
祝音一张嘴,就被妈妈狠狠瞪了一眼:“别说话!给你测体温呢。”
这种被狠瞪的感觉倒是让祝音对眼前的中年女性产生了点亲切感。
“妈,我就是想说,你是不是做脸啦?感觉你脸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祝音承认,自己有点试探的意图在。
虽然理智上她明白眼前的中年女性就是她的妈妈,可感性上,她总有种说不清楚的别扭……
这种感觉就像是毛线围巾上有一个地方,打错了一针。
乍看起来一切都对,但再看一眼就会发现:这打错的一针让哪里都变得不对了。
妈妈把手缩了回去。
她显然是没绷住,按着自己的双颊乐开了花。
“真的啊?真的啊?我就说那个光子嫩肤有用吧?你爸非要说没用!非说做了跟没做一样!气得我唷……老祝!听到了没有?你女儿都说我脸不一样了!”
爸爸一脸无奈,只得干巴巴点头:“好、好。不一样,不一样。”
如此不走心的附和下一秒就得到了自家老婆的一拐子做回报。
妈妈拉过捂着胃的自家老公,问祝音:“音音啊,你看你爸是不是也不一样了?我带着他去做了植发!你爸现在是不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祝音笑了起来:“是啊……”
指甲却抠进了掌心的肉里。
好奇怪。
真的很奇怪。
她还是觉得面前这对和睦有爱的中年夫妻不是自己的爸妈。
就算她可以从她们的长相里看到一些与自己相似的棱角,她还是对眼前的两人有着一种彻头彻尾的疏离感。
……是自己病了吗?
继认为男友软禁自己的被害妄想症之后,又得了某种将父母错认为陌生人的心理疾病。
可是她明明没有得心理疾病的理由不是吗?
她又没有受过什么心理创伤……
有人影在祝音眼前晃动。
那些人影披着绿色的斗篷,朝着她抓了过来。
“音音?”
祝音悚然一惊!
回过神来才发现男友、爸妈都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我……我就是昨晚没睡好……”
祝音勉强挤出个笑模样来。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又短,又快。像是开了倍速的磁带放着放着歌曲,从某个地方开始打结,卷起,卷成一团,直至最后发出不成调子的叽叽声。
“那你还是去多睡一会儿吧。”
妈妈担心地摸摸女儿的脸。
“我和你爸住酒店,今晚就在酒店吃。你不用担心我们,嗯?”
“嗯……”
祝音乖乖点头,不敢去看妈妈|的脸。
她害怕自己又一次将这么疼爱自己的妈妈认作“不认识的陌生人”。
爸爸有些不舍女儿,但还是强打精神朝着女儿笑:“赶紧去睡吧。明天我和你|妈再来看你。”
“好……”
爸妈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儿的男友:“小舒,音音就麻烦你照顾了。”
男友把祝音揽在怀里,应了一句:“哪里算麻烦?”
送走了爸妈,祝音躺在卧室里看电视。
男友过来喊她吃饭,只见祝音趴在被子上泪流满面。
“音音!”
男友连忙过来扶起了祝音:“音音你怎么了?”
祝音没说话,只是指着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新闻不断发抖,无声流泪。
“格林威治时间九月二十日下午十四点整,萨姆拉赫宣布了新的法律。法律规定八岁以上女童女性需穿戴不露出眼睛、皮肤与任何身体曲线的黑色服装。女性不得上学,不得从事工作,出门时必须有男性亲属的陪伴,并且不允许在任何公共场合说话。”
“此法律受到了国际人|权组织的强烈批判,然而萨姆拉赫政|府至今未有回应。”
“同日晚上二十点整,萨姆拉赫的妇女们走上街头,抗|议新法律的实施。萨姆拉赫政|府旋即派出军队镇压。截止到目前为止,死伤者预计已超过千名……”
男友拿遥控器关上了电视,室内顿时沉入了寂静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