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错的。
不会错的!
她不会听错的!
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才是她的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不是舒繁生!
要到哪里去呢?
祝音不知道。
能跑到哪里去呢?
祝音不知道。
祝音只是在奔跑,无意义地奔跑。
逆着人流,穿着一身笨重的新娘礼服,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将上午刚领证的丈夫甩在身后,独自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奔跑在大街上。
她撞到了不止一个人。
有人在她身后骂骂咧咧,也有人拿出手机来朝着她的方向拍摄。
祝音无法思考自己穿着婚纱疯跑的这一幕传到网上会被取一个什么样的标题,她只是奔跑,漫无目的的奔跑。
仿佛只要奔跑,她就可以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甩开、甩掉。
『音音……』
男人带血的手朝着祝音伸出。
又把祝音推开。
祝音看不到男人的脸,只能看到男人已经化为森森白骨的腿骨。
『跑……』
『快跑……』
许多人围了过来。
他们身披绿叶做成的斗篷,脖子上挂着刻有奇妙符文的挂坠。
『音音——』
男人的身体在一寸寸化为白骨。
他在溶化。
字面意义上的,在溶化。
祝音被人撞倒在地。左脚高跟鞋的鞋跟应声而断。
她茫然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擦在地上的手已经破皮流血。
“这位大姐,干嘛呢?”
两个流里流气的社会小青年围了上来,嘴里嘻嘻哈哈地笑着。
“上演落跑新娘啊?”
其中一人蹲下|身来,捂着肩膀朝着祝音不怀好意地笑。
他的牙很黄,每次一呼气就有一股带着烟渍味的口臭朝着祝音飘出。
“啊哟哟……我的肩膀好疼唷。怕不是被大姐你撞断骨头了。大姐不陪我去医院看看?”
另一个染着黄毛的小青年也笑着朝祝音动手动脚:“大姐干嘛要逃婚呢?是不是你男人不行啊?那要不,大姐试试我们哥俩?”
祝音的泪水从眼眶中滑落,滚烫地流过她冰冷的面颊。
这一刻,祝音奇妙地冷静了下来。
她没有惧意,没有羞恼。
有的只是冷静的杀念。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有过同样的时刻。
不知道何时被祝音脱下的高跟鞋被祝音握在了手里。尖细的细高跟随着祝音的一挥,被焊到了黄毛的太阳穴里。
鲜血涌出,黄毛那双想要来抓祝音的手就那样悬在空气里。
“啊啊啊啊啊啊!!!!!”
围观的路人惨叫出声。
祝音却是面无表情地拔出细高跟,拿着细高跟又朝另一人挥去。
呆若木鸡的另一人大睁着眼睛,像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同伴为什么会直挺挺地倒下去。
而在下一秒,沾着红白的细高跟,捅进了他瞪得鼓出来的眼睛里。
血花点点,溅在祝音的脸上。
祝音平静地看着社会小青年在自己眼前倒下,甩掉了左脚上已经没了跟的高跟鞋。
她赤着脚行走起来,在踩到脏了的婚纱裙摆后又驻足三秒,撕掉了那片繁复华丽的拖尾。
强光打在祝音的脸上,刺得祝音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身着黑色冲锋衣的祝音下意识抬手遮面,双手却因手腕上手铐的存在而遭到了限制。
“你为什么打人?”
强光灯后,一老一少两名警员坐在那里。
提问的是经验丰富、行事干练的老警员。小警员则在坐定在笔记本电脑面前,一面用外置摄像头拍摄着祝音,一面敲打着键盘进行笔录。
祝音勉强在强光下镇定下来。她虚着眼睛,垂眼道:“……因为他们、骚扰我。对我动手动脚,想把我拉走。”
强光那头的两位民警对了对眼神,老警员又问:“为什么他们只骚扰你,不骚扰别人呢?”
杀意又从心头涌起,强忍让祝音身体微颤。
“或许是因为我,不小心碰到了他们。”
“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率先撞到那两位男士了?”
年轻的小警员忽然开口。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他们没有在骚扰你,只是因为你撞了他们,所以他们试图找你要个说法。你所谓的骚扰、动手动脚和想拉走你都是不存在的。你就是被害妄想……不对,你是在丑化他们,诬陷他们,好以此为自己的攻击行为做辩解。”
隔着强光祝音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完全能够想象,那是一张多么自诩正义的脸。
“我说得对吗?”
祝音咧了咧嘴。
你放屁。
“……你这是诱导式审讯,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老警员看了眼祝音这个硬茬,用方言骂了句:“贱|娘们儿嘴挺硬。”
强光又冲着祝音的眼睛照了过来。
白色婚纱溅上鲜血的祝音猛然挣脱开钳制住自己的女警,朝着旁边车流奔涌的马路狂奔而去。
十几辆飞驰的电动车因祝音的突然冲出而乱了阵脚。有人猛扭车头,有人急踩刹车,也有人来不及反应,直接追文到了前方停下的电动车上。
一时间几十辆电动车撞到了一起,有人摔飞出去,还有人被电动车给撞到、碾到了身体。
祝音脚步未停。
她飞身扑向机动车道,一辆公交大巴眼看着就要撞上她的身体。
滴——!!
在晃眼的强光朝着祝音瞳孔亮起的这一刻,祝音毫无畏惧,她甚至是在迎接自己的粉身碎骨。
为什么她要对那两个人渣下死手?
那当然是因为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啊。
男友……舒繁生每每阻止她出门时,都会对她强调:『你要真的下定决心。』
七年前……不,时间不一定真的过去了七年。还是暂时称那个时候的自己为“支教前的自己”好了。
支教前的自己认为,所谓的“下定决心”只是克服物理上客观存在的问题。比如恶劣的天气,比如自己吸上一点花粉、柳絮就会呼吸过敏的身体。
可在“支教”的过程中,她却完全没有过敏的记忆。
不仅如此,仔细回想一下,“支教”的记忆在她脑内也相当模糊。
她大致记得自己参与了哪些重要的事件,也大致记得自己的学生都有谁,那些学生大略都是什么长相、有什么特征,又和她一起经历过什么事。
但她想不起来任何的琐碎。
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在哪里闻到了什么样的味道,某天是不是看到了蓝得难以忘怀的天空,某天是不是看到了小猫小狗形状的云彩……
在祝音理应经历的“七年里”,她完全没有这些琐碎的记忆。
也正是因为没有这些琐碎的记忆,她那“七年”的记忆才如同全息电影般给她一种失真感——电影是时间有限的艺术,好的电影没有一帧会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地方。所有的“登场人物”都有她们作为“角色”的使命。
而真实的生活不是那样的。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无数无意义的琐碎。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登场无数个不具备任何意义也不知晓其名字的人物。
“音音!!”
就在大巴已经来到祝音眼前的这一刻,有人一把搂过了祝音,抱着她朝公交站台的方向滚了过去。
白色的头纱留在原地,连同镶嵌着宝石的小皇冠一起被车轮碾了过去。
……×的!
祝音在心中爆了句粗口。
头发散乱的她赤着流血的双|腿,跌跌撞撞地爬起,想看看阻碍自己回到现实世界的人是谁。
不出意料的,祝音看到了地上的舒繁生。
要不是两只高跟鞋都已经不在脚上,祝音高低得拿尖尖的鞋头“问候”一下三番四次阻碍她的舒繁生。
“音音……你、还好吗?”
不光身上的白色燕尾服变得凌乱赃污,脸上也被蹭破了皮,舒繁生无疑是狼狈的。
只是狼狈归狼狈,看在祝音的眼里,舒繁生依旧是那么有魅力。
祝音“啧”了一声。
“别装了,舒繁生。”
“我已经想起来了。”
舒繁生愣了一愣,跟着就想来拉祝音:“音音,你……”
祝音踉跄了一下,还是往马路的方向后退了两步。
“我不是在用话诈你。”
马路上乱作一团。
紧急转向的公交大巴拖出长长的轮胎印,斜挡在行车道中央。刚穿过前一个红绿灯的车辆在瞧见前方的车辆都堵在一起后也只能暂时停下。
“报警!快报警!”
“交警的电话是多少来着……?”
“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啊……”
“完了,要迟到了。”
“背景角色”们合理的做着合乎逻辑的反应。舒繁生这个“登场角色”也在继续天|衣无缝地演绎着一个理想中的完美男友。
可祝音清晰地知道,这里不是现实。
这里只是……
只是一个她创造出来,用以保护她心灵、让她不至于崩溃的人工舞台。
是她亲手制造的人造盆景。
一辆水泥车不知从哪里疾驰而来,朝着祝音就要撞过去。
那些正在报警的、正在用手机向单位请假的、正在用手机对着祝音拍摄短视频的路人,不知何时从自己的包里,从路边的商店里翻找出了利器。
剪刀、美工刀、水果刀、菜刀……各种明晃晃的利器被那些路人握在手里,路人们争先恐后地向着祝音袭去。
“‘舒繁生’……你为自己取的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远处,追着祝音而来的警员们纷纷拔枪,黑洞洞地枪口指向祝音。
祝音站在那里,俯视着扮演自己男友的那个存在。
“真的,”
虽然她也不明白“那个存在”怎么会屈尊纡贵地来扮演她的男友。
“莎布·尼古拉丝——”
白色的燕尾服从中撕裂,泥浆般的绿意激射而出,一瞬间便铺天盖地。
应该有着祝音最喜欢的眉眼、最喜欢的身材、最喜欢的气质的男人化作一团巨大的、漆黑的、模糊而暧|昧的“什么”。
无数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触手从那团巨大、漆黑、模糊而暧|昧的“什么”里探出,如同成千上百个畸怪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乃至是山羊向着祝音伸出了他们、它们、祂们的手与蹄。
咕嘟嘟、咕嘟、咕噜噜……
像是胎生动物从羊水里落地,像是气泡从泥沼里涌出。
怪异的增殖声里,巨大而模糊的“什么”蛄蛹到了祝音的面前,祂的身后、祂的周围、祂存在的这片空间、这块天地、乃至这个世界都在被不断从祂腹中增殖的“什么”所侵染,所吞噬。
朝着祝音撞来的水泥车,向着祝音杀来的路人,对着祝音拔枪的警员,所有的生命与非生命,都被吞没了,都被消融了。
就连祝音也是如此。
没入那片黑暗里,祝音再一次瞧见了“舒繁生”。
“这次很快呢。”
“是我哪里露馅了吗?”
“舒繁生”站姿松弛,口吻亲昵。
祝音被祂这种暧|昧的态度搞得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另一个“舒繁生”便从身后出现,来回摩挲祝音满是鸡皮的手臂。
“‘这次’……所以同样的事情我重复了很多次吗?”
第三个“舒繁生”以拳抵唇,轻轻地笑,第一个“舒繁生”则是“哎呀”一声。
“原来说不是诈我也是诈我的。”
第四个“舒繁生”做出了这样的总结。
“没错,音音,这已经是你……”
第五个“舒繁生”掰着指头,第六个“舒繁生”背着手笑:“第一万三千四百四十二次循环了。”
祝音一个趔趄。
再说一遍?
你再说一遍这是第多少次循环?
她还以为自己至多就循环过四、五次。……话说就连她看过的小说漫画最多也只会让女主循环个九十九次,一百次零一次。她这一万多次,属实有点太……
“以人类的标准来说,一万三千四百四十二次循环确实有点多呢。”
“不过,这是为了保护音音的心灵所必要的手段。”
第七个和第八个“舒繁生”一左一右抱着祝音,在她耳边双声道低喃。
祝音头痛不已地挥开两人:“……我知道、我知道……”
不如说,这个系统就是她让人制造的,进入循环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
“音音真有意思啊。”
第九个“舒繁生”贴到了祝音的背后。
“每次、每次、每次都会发现这里是虚构的世界呢。”
第十个“舒繁生”抬起了祝音的下巴。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音音啊。”
第十一、第十二个“舒繁生”媚态横生地躺在地上,拉着祝音的手亲吻,把祝音的手指送入口中吮吸。
祝音猛力把手抽了回来。
她冷酷地无视了不断增加的“舒繁生”,只是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不在我为自己设计的系统之中,莎布·尼古拉丝。你不应该进入我的循环。”
“哈哈、哈哈……”
所有的“舒繁生”同时发出了笑声。
那笑声形如海浪,带着同样的节奏,以同样的音波起伏,传递开去,一层一层,宛若回声。
“音音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
一人一句,不知道第几个舒繁生来到祝音的身旁。
祂们都让人感到无比的俊逸、貌美,却又都面目模糊、不辨老幼,甚至是不辨男女。
祂们都在亲吻祝音,都在抚摸祝音。
祝音每次从一人怀里挣扎出来,就有另一人、两人、很多人环住她的腰肢,揽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脖子,舔舐她的指缝。
无数张面目模糊的脸朝着祝音发出同样的呓语。
“我喜欢你啊。”
那声音不断重叠,不断共振,像无限的浪花,一层一层,一浪一浪。
无数双手,无数张嘴,无数的舒繁生都在轻笑着说:
“我爱你啊。”
莎布·尼古拉丝这样的存在能够理解“爱”这样的感情吗?
莎布·尼古拉丝这样的存在能够拥有“爱”这样的情绪吗?
不可能的吧?
“千子之母”、旧日支配者莎布·尼古拉丝虽然是生命与繁殖的象征,但祂并不具备任何人类价值观里的“母性”。
祂的孕育与繁殖是不可控的生命本能,是一种为了毁灭才创造的诞生。
而莎布·尼古拉丝的存在本身既是一种生命的极端扩展与变异。祂就和癌细胞一样,不断重复着没有尽头的自我复制,不期待这种自我复制能够留下什么,只是任由这种畸变的自我复制吞噬掉其他所有的生命,直至让可以承载祂的生命本源走向灭亡。
莎布·尼古拉丝是混沌的代名词,是原始力量与野蛮本能的集|合体。要这样的莎布·尼古拉丝去理解人类口中的“爱”……
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吧。”
“从音音这个人类的角度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吧。”
冰凉的手指抚过祝音的嘴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祂对视:“但是音音,你不觉得只以人类视角看东西,未免视野太过狭窄了吗?”
无数双手的簇拥下,无数双眼的注视中,黏稠的混沌从祝音的脚底游上她的身躯,又在她的肩头幻化出一个脑袋。
舒繁生拥抱着祝音,缠绕着祝音,如同子|宫包覆其中婴儿那般,将祝音包裹到自己的深处。
“音音,睡一会儿吧。”
“在我的身边,在我的保护下。”
“睡上一会儿。”
“马上就结束了。”
“马上。”
什么东西会结束?
难道她的记忆还有什么重大缺漏吗?
黏稠的黑渗入鼻腔、渗入口腔、渗入食道、渗入耳道。
渗入胃、渗入肠,渗入每一个细胞。
祝音张着嘴发不出声,她以为自己会窒息,却在窒息的一瞬似乎又嗅到了那种清甜的花香。
“呵呵……”
舒繁生……莎布·尼古拉丝在笑。
祂以软泥般的身躯轻轻抚摸着被祂吞入腹中的祝音。
“我不是说过了吗?音音。”
“你要下定决心。”
“只要你下定决心……”
莎布·尼古拉丝的声音逐渐远去,祝音没能听清祂最后的话语。
她只是浑浑噩噩地往混沌中沉去,顺便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与莎布·尼古拉丝有所交集。
那是2023的初冬。
2023年·夏——
“你在做什么!?”
祝音怒喊出声。
在她出声十秒前,商场扶梯上一个男生假装弄掉了手机,蹲下|身去捡。随后,男生把手机对准了前面女生的裙底。
祝音距离扶梯并不远,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扶梯,狠狠抓住了男生握着手机的手,并提醒前面的女生护好自己的裙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