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音挑了挑眉,倒是有些意外舒繁生会一直关注着自己支教的那所学校的动向——如果不是关注着那所学校的动向,舒繁生也问不出这个问题来。
祝音支教的学校是一所专门为山区女生而设的、免费的女子学校。
老校长为了这所学校,可谓是燃尽了自己的一生。她积劳成疾,拖着病体也要坚持教书育人。而她的善行并未让死神有所手软,约莫半年前,老校长还是去了。
老校长去了之后,有女老师主动站出来想挑起老校长留下的担子。奈何这担子不是你愿意去接,就能让你无偿接下的东西。
资本意欲收购这所拥有巨大名声的女子学校,想将这所学校打造成一所“世俗之外的新型女子学院”。当地政|府出手阻拦,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学校这边不光老师们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学生们更是眼看着又要被自己的原生家庭拖入泥沼里——资本付了钱给这些学生的家长,要他们去和校方闹。一旦校方承受不住压力脱手学校,资本还会按照“贡献”再给这些学生的家长们一份“谢礼”。
最终,政|府决定将女子学校“收编”。这所大山里的女子学校被迫迁校转移,祝音这种编制外的支教志愿者则被告知“回家等消息”。
去公司面试过的人都知道,“回家等消息”一般就等于“不会再来什么好消息”。祝音并没有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说自己还能学生们的身边。
“嗯……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吧。”
是再找个地方继续去支教呢,还是重新找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当成事业去做呢,祝音现在还没想好。
“休息休息也好。你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舒繁生的小指轻轻地擦过祝音的手背。
他侧过身来瞧着她的眸光像绿叶上青翠欲滴的那一滴晨露,晶莹而纯粹,透着粼粼的光。
他的眼瞳却又是幽暗而深邃的,仿佛一片看不到出口的森林,其中滚动的情绪遮天蔽日。
“休息一下吧。”
这算哪门子的休息啊?
被按在门上索吻的时候,祝音分神的想。
注意到了她的不专心,舒繁生长臂一伸,一把将她从门上拉过。
他把她推在沙发上——对,他甚至急迫到不愿意再花十秒钟把她抱进套房的卧室里。
“音音……”
舒繁生伏在祝音的胸口上,纠缠不休地吻她,吻过又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他连轻抚她面庞的手都在抖。
理智告诉祝音:还是冷静下好。……都过去七年了啊。指不定舒繁生早就有新女友未婚妻……不,说不定他都结婚生子、孩子都上小学了。
遗憾的是,祝音没剩多少理智。
在她耳边一遍遍唤着“音音”的那个声音让她耳廓酥麻,心跳加剧。
她眼前不断闪过她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又想起自己支教这七年来所接到的那一个个电话。
起初,那是无声电话。
“喂?……喂喂?”
祝音看着来电显示上没有印象的号码,以为这是有人打错了电话,便挂掉了。
然而,无声电话还是一再地打来。
终于,祝音有所了悟。
“舒繁生,是不是你?——赶紧说话,不说我挂了。”
于是电话那头传来一点点沙沙声。
祝音听了一会儿,还是挂了电话。
来支教前,她拖黑了舒繁生的号码。
她想自己这么绝情、这么过分,总该能把舒繁生伤个透彻,却也暗搓搓地期待过舒繁生换号码再联系自己。
接到无声电话时祝音不怀疑这是其他人的恶作剧,也是因为如此。
“你是怕被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所以才不说话吗?”
无声电话再打来时,祝音问。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别浪费我时间。”
“……”
“……再不说话我可真的生气了啊?”
“……”
“我看你是想我再拖黑你一次!”
“……”
“我真要拖黑你了!”
祝音气呼呼地挂掉无声电话,拖黑。
无声电话果然很久都没有再打来。
偶尔,在结束忙碌的工作后,在静谧如水的黑夜里,祝音会裹着被子想:这次男友是真的不会再打来了吧?他会忘掉自己吧?还是说……
他已经忘掉了自己,和别人在一起了呢?
夜晚好寂静,好黑,好可怕。一切都是那么的冰冷……她好像有点后悔了。
祝音的后悔每每都会在太阳升起时消融在晨曦里。
当校歌通过大喇叭传遍整个校园唤醒师生们,祝音就会从那种孤独的状态里走出来——学生们不会给她孤独的时间,工作也不会。
看到学生们因为成绩涨了几分而激动到涨红了的脸,祝音只觉得胸腔与心脏里都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的涨满了。这让她来不及空虚。
“——舒繁生,别再打来了。”
“……”
“你是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
换了号码的无声电话还是来了。
这一次,祝音听到了声音。
“音音……”
那是一点细微的泣音。
“醒醒,你要错过飞机了。”
祝音拍了拍自己腰间勒得紧实的双手。
“嗯……”
身后的人迷蒙地贴过来,又把脸埋进她的发丝里。
“舒——繁——生——”
祝音掐住舒繁生的手背拧了拧:“昨天你就改签了好几次了吧?你再是VIP航空公司也该取消你的机票了!”
“不会的……”
被祝音拧得泪汪汪的人摆出一张乖乖小狗脸说:“那是我家自己的飞机。”
请问我是穿进了男主是什么霸道总裁的言情文里吗?
祝音想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舒繁生见了,亲她肩膀一口,又亲昵地来回摩挲她的手臂,帮她抚平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总之你得出国对吧?”
祝音下了床,开始捡地上的衣裳。
“不出国也可以的。我可以和他们开线上视频会议。”
舒繁生也下了床,不过,他是想来拉祝音。
祝音拂开了舒繁生的手:“你还是去吧。大局为重。”
舒繁生的瞳仁深处又泛出了那种粼粼的光。
他想说些什么反驳,但他还是很快说了声“好”,开始去浴室打理自己。
祝音进了另一个浴室。
洗澡,吹头发,擦面霜。
祝音看着镜子里不再年轻的自己,为自己涂上了唇膏。
——她得承认,她是个软弱而自私的人。
软弱时她会用亲密的人、亲密的关系来填补自己的空虚与孤独。
而一旦这种空虚、孤独的时间过去了,她就会与人划清界限,无论那人有多么地爱她,对她有多么地纵容。
她得承认,她不是一个正常人。
她确实是病了。
舒繁生这样的正常人,不应该和她这种癫子在一起。
“……”
接通的电话里还是没有声音。
坐在粥摊上的祝音也不恼不催。
她慢慢地嚼着油条,时不时喝上一口肉粥。
“……音音……”
沙沙的噪音细微、朦胧,被那声音包裹着,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又哭了。
“音音……”
他唤她。
一遍遍。
又一遍遍。
“虽然繁生让我们别跟你说,但是音音啊……”
都改叫“繁生”了啊。
……也对,舒繁生对他们来说,不是亲儿子却也远胜亲儿子了。
祝音刚安顿下来没几天,爸妈就来她租住的地方探望她。
和七年前不同,这次再见二老,祝音已不觉得她们那么陌生。
“繁生这些年,一直没和其他人在一起过。”
“他真的……真的太洁身自好了。”
祝音想,不停抹泪的妈妈原本想说的应该不是“洁身自好”,而是“太苦了”。
在她跑去支教的那些年,替她孝敬妈妈爸爸、照顾妈妈爸爸的,一直是舒繁生。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到底希望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祝音问电话那头的人。
“音音,妈妈不想道德绑架你。但是你仔细想想,除了繁生,还有谁能这么包容你?”
“你对繁生也不是完全没有情义……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给繁生一点安全感呢?”
嘴上说着不想道德绑架,实际讲出口的就是道德绑架。我的好妈妈啊……
祝音莞尔一笑,讽刺的感觉褪|去后,又觉得妈妈果然还是妈妈。
“不领证也行,只要摆个酒……”
“妈——”
祝音喊停妈妈,看着爸爸的眼睛问:“舒繁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妈妈一巴掌打歪了祝音的脸。
她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以为我们是卖女儿的那种人家吗!?”
祝音也恼火起来:“那就少管我的闲事!我和谁在一起不在一起和你们都有什么干系!?你们过好自己的人生不行吗!?既然我的前半生你们兴趣缺缺,那我的后半生也不需要你们参与!!”
不对呀。
这是什么意思?
妈妈和爸爸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啊?她们看着她长大,见证了她每一次重要的成长时刻。妈妈和爸爸从来都没有漠视过她,更不会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
唯一的、女儿……?
什么来着……?
“音音!”
爸爸的怒吼让祝音的神志急速回笼,祝音看见妈妈在爸爸的怀里哭得痛心疾首。
“音音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
“我和你爸爸这些年还不够支持你吗?还不够理解你吗?你还要我们怎么支持你、怎么理解你?”
“我们和繁生对你而言……就那么像坏蛋吗?”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觉得我是生病了。
“要结婚吗?”
祝音问电话那头哭泣的人。
“和我结婚。”
橱窗里的婚纱看起来那么圣洁,那么纯美。
祝音上学的时候也曾在橱窗外驻足。她震惊于婚纱的精致与华美,同时也对那些在婚纱店里不断试穿着各色婚纱的大姐姐们羡慕不已。
真正将婚纱穿到身上的这一天,站在镜子前接受导购小姐恭维的祝音却只觉得好重、好累,好想回家。
“祝小姐,这款婚纱真的非常适合您!比起一般的死白来,这款珠光白婚纱更衬您的肤色,还有您看这些蕾|丝,这些蕾|丝全部都是我们的设计师向法国的高级蕾|丝工作室定制的纯手工蕾|丝!这些蕾|丝比机器蕾|丝更精细,也更华丽!……”
导购小姐吧啦吧啦地吹捧着在祝音看来不论是手工还是机器都没多大区别的蕾|丝。她不知道祝音此时此刻想的是:真像铁丝网。
精致的、美丽的白,反射着银光,卷曲,卷在一起,卷成一团团几何的形状。
那些层叠的几何形状随着布料紧箍在人的身上,把人勒出曲线,让人迈不开步子。
“还有这个头纱!您摸摸……这触感,是不是特别细腻、特别滑软?”
“我们品牌和外面那些牌子不一样,我们不用廉价的尼龙纱!我们只用最贵的丝绢纱和法式薄纱!”
看起来轻盈的头纱戴到头上才会发觉也有重量。
“哇!这头纱您戴起来真是太美啦!”
导购小姐夸张地鼓起掌来,顶着小皇冠的祝音却只觉得头皮被拽得好痛。
“祝小姐您看,这套婚纱您还满意吗?”
导购小姐面带微笑,一面引导着祝音去看镜中的自己,一面亲切地用手理了理祝音背后垂落下来的长发。
呼吸困难,四肢沉重,躯干紧绷。
高跟鞋不停地磨着脚后跟,长长的曳地拖尾像甩不掉的脚镣铐在脚腕上。
祝音面色发白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她有种错觉:自己即将经历一场祭祀仪式,仪式后她会从人变成一种非人。
而现在,就是那场祭祀的预演。
晕眩让祝音踉跄了一下。
“祝……!”
“音音!”
有人比导购小姐更快地扶住了祝音。
是舒繁生。
“折腾了一整天,中午时也没好好休息过……是低血糖了吧?”
舒繁生心疼地摸摸祝音泛白的面颊,把她抱到椅子上坐着,又吩咐秘书把自己先前穿的西服拿过来。
和祝音一样,舒繁生也在试礼服。
白色的燕尾服穿在他身上很得体,也很优雅。甚至还飘散着淡淡的植物香气。
“张嘴。”
舒繁生从自己的西服里找出几粒糖果。他剥开其中一粒,送进祝音的嘴里。
祝音含着奶糖,视线停在舒繁生胸口的花上。
那是祝音说不出名字白花。从外观廓形上来看,很像是某种新品种的绣球花。可是绣球花应当是没有香味的,这白色的小花却散发出一种令祝音感到怀念的甜香……
“我太太身体不舒服,婚纱我们就不继续试了。”
导购小姐一听舒繁生这话就绷紧了神经,如临大敌:“舒先生——”
“我太太身上的这套婚纱和今早她试过的另外几套婚纱我们都要了,尺寸改好后麻烦你给我们送过来。”
“好的舒先生!谢谢您的惠顾!”
一秒变脸,导购小姐乐呵呵地点头哈腰,末了还不忘对舒繁生和祝音说几句“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的吉利话。
“音音,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换一下衣服,马上回来。”
祝音木讷地点了点头。
舒繁生一步三回头地朝她看来,又低声吩咐追着自己脚步的导购小姐。
“我太太累了。先让她休息一下吧。”
“好的好的!我去给祝小姐……咳,我去给舒太太拿个果盘!”
舒繁生去了更衣间,导购小姐则是忙不迭地去张罗果盘。
偌大的VIP室里,一时间只剩下木讷坐着的祝音,与偷偷朝着祝音瞥来的工作人员们。
约莫五分钟后,有工作人员不着痕迹地靠了过来,笑着恭维。
“舒太太真是好福气!老公这么宠你!”
见祝音没有反应,那工作人员贴得更近,口中还低低说着:“您二位好像是闪婚?如果不是赶着办宴席,这边还是建议舒太太不要买成品婚纱,而是和我们的设计师聊一聊,定做一套完全独属于您的私人定制婚纱——”
这些人。
简直像邪|教|徒呢。
祝音放空地望着天花板正中央的那盏豪华大吊灯,脑中跳出这样的想法。
以光明的未来与美好的愿景诱哄人入教,再从教|徒身上榨取金钱与时间作为供奉。
“舒太太……”
见祝音还是没有反应,那说话的工作人员竟然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祝音的肩膀。
祝音站起了身。
“抱歉,我接个电话。”
祝音的手机连同她的手包已经被丢在一边很久了。
可是就在此时,祝音手包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上面显示着一串祝音不熟悉的号码。
“喂?”
是诈骗电话吗?
是诈骗电话也好。
同样都是骗子,电话这头的骗子你明确知道他就是骗子,眼前的骗子,却伪装出一副想帮你的善人样子。
“……音音……”
祝音踏出一步的脚顿住了。
“音音……”
电话那头的声音,祝音无比熟悉。
熟悉到几乎让祝音要笑出声来。
“……音音、快……”
“……快逃……”
能不熟悉吗?这个声音就在刚才还在温柔地安抚她呢。
“音音?”
穿着白色燕尾服的舒繁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些许的羞怯:“刚才忘了问你了。……我穿这一身怎么样?你喜欢吗?”
沙沙——
电话里的杂音越来越大。
可那声音依稀可闻。
“……音音、逃……”
没等到祝音的回答,舒繁生再上前两步:“不喜欢的话,我再换一套?”
“快……逃……”
祝音的手机从她掌中滑落,啪一声掉到地上,屏幕碎裂成蛛网。
“原来你在讲电话啊?抱歉抱歉,是我刚才没看到。”
舒繁生弯下腰去,帮祝音捡起了手机。
完全失去了反应的手机在他手中保持着黑屏。
“看来是完全坏了呢……这附近就有修手机的地方,音音要去吗?不过我觉得,趁此机会你换个新手机也是好的。”
舒繁生看起来没有一点异样。
祝音的心却是一点一点地沉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还给我。”
“嗯?啊……好。”
舒繁生乖巧地把坏了的手机递向祝音。
祝音几乎是用抢的夺过手机,接着转头就跑。
“音音!?”
祝音把舒繁生的声音甩在了脑后。
她撞开端着果盘而来的导购小姐,也不管果盘里掉出来的西瓜和甜橙是不是抹脏了她身上雪白的婚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