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们面面相觑。
要领着工匠们离开的太监则是脸色一沉,甩了一甩手上的拂尘就道:“哪里来的疯婢?还不赶紧给咱家拖下去!”
阮文哪里肯就此作罢?两个小太监刚跑上前来抓人,就被阮文一把甩开。
“这个太监会害死你们的!”
她高声尖叫,见没有人信,只得边打开小太监们抓上来的手,边喊:“你们不是在这宫里建了祭台吗!?这死太监就是要骗你们到祭台上自相残杀!”
“你们之中已经有人收了这死太监的银子!只要一进那间宫室,他们就会立刻偷袭你们!你们会死在那里!你们呜呜——!”
阮文还想说:你们自相残杀的结果就是没一个人被放过。
可她已经被一拥而上的小太监们掐喉捂嘴,整个脸都被按在了地上。
阮文还想挣扎。
可这里没有白猫,也没有她捡来的劈柴刀。
“她疯了。”
大太监冷冷地扔下一句。
随后便对那群或是面露茫然、或是眼透恐惧的工匠们说:“还不赶紧过来?难道你们还要咱家求着你们移步吗?”
“呜!呜呜呜!!”
不要听他的!
阮文死命挣扎,那大太监眼风一扫,小太监们连忙团了块破布塞进了阮文的嘴里。
“既然这疯丫头一口咬定咱家要害人,倒不如把她一起带上,也好让她看看咱家到底要做什么。”
大太监一声哼笑,抬步就走。
阮文则被人绑了,坠在一众工匠们的身后。
在阮文喊了那一通“疯言疯语”之后,工匠们都显得有些紧张。不少人时不时地回头看上阮文两眼,又迫于前头大太监的威势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往前走去。
还是同样的场景,还是同样的展开。
工匠们被带到同样的地方,同样有两人从腰后拔出尖刀,朝着前面的人砍去。
“咱家不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是怎么知晓这事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大太监轻笑一声,让人把阮文踹进了宫室里。
他站在石门前,笑着对惶然的工匠们说:“今天只有一个人能从这里走出去。”
……所以这就是工匠们不得不厮杀到最后一人的原因?
有阴影朝着阮文笼罩过来,下一瞬,阮文的头成了被劈裂的西瓜。
一秒惊醒,阮文在大鼎里吐了个昏天暗地。
虽然来到这里后就什么都没吃过的她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脑瓜子炸裂的感觉还残存在她的身体里,导致她的四肢都不太听话,连脸上的神经也是阵阵痉挛,抽搐不已。
现在一听到这个大钟与小铃交替响起的声音,阮文全身的汗毛就径直起立。她生生忍下那种生理性的恐惧,再次趴到了大鼎的边缘。
工匠队伍又一次走了进来,暴起的工匠又一次挥刀砍向了前头的同伴。
只是这一次,还有一个被捆的小宫女被踢进了宫室之中。
阮文已经不会呼吸了。
她清楚地看着那个小宫女被人一刀爆头,尖锐地惨叫着化为一缕黑烟。
……原来她不仅仅需要完成任务。她的任务还伴随着代价。
眼泪从阮文的眼角无声地渗出。在滴落前又被阮文一把抹了个干净。
她不能脆弱。
她没有时间脆弱。
这只是刚开始。如果她现在就要死要活,那她注定只会浪费更多人的性命。
她得想想,她得好好想想……
在她的梦中……不对,她怎么就能肯定“那边”是梦,而“这边”才是真实呢?
或许这个地方也是“梦”。
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就像电影《盗梦空间》一样,梦境可以层层重叠。每次“醒来”也仅仅是返回到上一层的梦境。而“做梦”的人并不一定能清晰地确定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梦境之外的“真实”。
——很有可能当事者认为是“真实”的这个世界仅仅是还没出现那个让你确定这里是梦境的道具。
如果这里也是“梦境”,那她的遭遇反而很合理。
这能够完美的解释她受得伤为什么能不药而愈,也能解释她为什么没有饥饿的感觉。
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这是梦,那她说不定能找到醒来的方法!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阮文稍感兴奋。当然阮文不会兴奋到当场就想来个自|杀秀,看看能不能用自|杀这种强刺|激来唤醒自己。
——因为缺乏对自身的记忆,阮文不确定自己真实世界里的情况。万一她是个出了车祸、躺在ICU里抢救的病人怎么办?自|杀的冲击只怕不光会让她苏醒,还能直接送她脆弱的心脏上西天。
再者这梦境世界相当不安全。她想死有得是机会送人头,完全没必要额外拿自|杀做实验。
进入下一层的梦境世界多半也会对她的苏醒大计有帮助——如果她能在下一层梦境世界找到平稳地从梦中苏醒的方法,那个方法指不定也适用于这一层的梦境世界。
又一个轮回开始了。
听着大钟小铃的声音,忘了白猫存在的阮文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贴在大鼎的鼎壁上强迫自己入眠。
下方仍有厮杀声与惨叫声传来,被那些声音妨碍,阮文迟迟无法入眠,只是她的意识也来到了模糊的临界点上。
其实有一件事,阮文没能想明白。
那个在厮杀里残存下来,又失去了右臂的工匠,为什么会那么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呢?
别说求生是人的本能。
人在遭遇过于巨大、精神已经无法负担的痛苦时,也是会求死的。
比起痛苦的求生,求死、求速死、求无痛速死才是人类的本能。
对工匠来说,手就是吃饭的家伙。失去了右臂约等于成为了废人,就算有那个毅力修炼出拿脚代替一只手的本事,也得先考虑另一个问题。
是的,她之前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首先,这里是皇城|的一隅。不论这个一隅是有多么得偏远,一个正常的皇帝应该是知道自己的皇城里存在这种东西的。
甚至这个祭坛很可能就是皇帝让人修建的。
毕竟在古代,黄铜也叫“赤金”,属于稀有的贵金属,是真的具有金子般的价值。
能用这么多“赤金”打造八个大鼎,这财力,很难想象是一介宫妃、一个太后能拥有的。
换作阮文是皇帝,她要是发现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拿这么多钱去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定立刻让人搬了这八个大鼎去充盈国库。
从这座宫殿尚未结束修葺,工匠们还在干活儿这点来看,祭坛的完成要早于宫殿。
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这座宫殿被建起来就是用来隐藏,或是保护这座祭坛的呢?
如果真是那样,祭坛这边的一举一动一定都在皇帝眼里。
工匠们被带去自相残杀绝对有皇帝的授意。
残存到最后的工匠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应该知道自己就是走出那间宫室,也绝无可能逃出皇城——守卫皇城|的禁卫军可不是吃素的。
那他这么拼命地想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变成怨鬼幽魂也坚决不放弃那残存的一丝希望?
阮文的意识又朝着下方飘落了一点。
许多场景的碎片如同走马灯一般在阮文眼前闪过。
……对了。
她之前为什么没有想起来呢?
啊啊啊,她可真是个笨蛋!
提示都这么明显了,她居然才想到这一点!
阮文再度睁开了眼睛。
她迅速看了眼自己的手脚。这次她依旧是宫女的打扮,只不过这宫女似乎比先前那宫女的品级要低上不少。手上都是厚茧不说,身上的宫装颜色也有些暗淡发灰。
“灵芝、灵芝?”
见怎么叫阮文都不应,有人从阮文身后砸来块帕子。
“灵芝!”
脑袋上挂着帕子的阮文这才回过神来。
手忙脚乱地从头上拿下那块还有些潮湿的帕子,阮文不晓得妇人姓谁名谁,只得发出一声呆滞的:“呃……”
“还愣着作甚!”
膀大腰圆的妇人被阮文这呆头鹅的模样气得不行,她大步过来,提起个大木桶就往阮文手里塞。
“还不快去送饭!”
大木桶里果然散发出阵阵饭香,看来用得是不错的米。
“我知你不喜欢伺|候宫外来的那些粗人,也不想被指给他们其中之一为妻。不过你也听陈公公说了吧?今日便是那些粗人在这宫里头的最后一日。”
“你且把饭给他们送去。若再有登徒子来摸你屁|股,你便告诉给我知道,我让阿一他们悄悄替你出气!”
“嗳!”
阮文大致明白了情况,提着木桶就清脆地应了一声。
这倒是吓了那膀大腰圆的妇人一跳:“乖乖……灵芝今个儿怎么转性了?”
阮文不管这些,她抱起木桶就开始飞奔。
她要去那个地方。那个她在上一层梦境醒来时最先去到的那个地方!
那个小小的储藏间!
“灵芝姐姐!”
路上有相识的宫女与阮文打招呼,阮文只是匆匆一笑就风般略过那两个宫女的身边。
两个宫女都被阮文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还拍着胸|脯:“灵芝姐姐今日怎得这般不稳重?”
另一说:“她居然把桶抱在身上,连衣服都脏了。”
“难不成是外头来的那些登徒子又调|戏她了,她这是赶着回去向张妈妈告状?”
“可她来的方向不是张妈妈在的小厨房吗?”
两个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摇了摇头,又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阮文一鼓作气冲到了那个堆放建材与工具的屋子里。
这里果然没有人在。
——工匠们都被大太监召集走了,这会儿正准备吃死前的最后一顿饭呢。
放下那一木桶的米饭,阮文轻轻吸气,推开了压在木气窗上的工具架子。
木气窗果然还在那里。
果不其然的,因为上面的动静,木气窗下头传来惊疑不定的窸窣声。
那些声音很小,几乎像是蛇虫鼠蚁受惊所发出的响动。身上没有照明,单凭肉眼阮文只能透过木气窗看到一片漆黑。
但阮文已然知晓这个储藏间里的秘密,因此她没有犹豫,抱来那个装有米饭的木桶就敲了敲。
“开饭了!”
见储藏间里还是没有声音,她打开木桶,将飘散着米饭香气的桶口对向了木气窗。
“好香……唔!”
“笨蛋别出声!”
黑暗中,有一个孩子出声训斥另一个孩子,她似乎还捂住了另一个孩子的嘴。
可是马上就有第三个孩子怯怯地出声:“可是姐姐、上面的姐姐不像坏人……她知道我们在这里,还带了饭给我们……”
“闭嘴!你们忘了爹的话么!?在爹来接我们前,我们都不能出声!再说哪儿有坏人把自己是坏人写在脸上!你难道没看见门她是砸开的——”
小姑娘骂到一半就住了口,显然,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被阮文听了去。
阮文也不失时机地笑道:“姐姐就是替爹爹过来给你们送饭的。都出来吧。”
其他孩子都发出了惊喜的声音。他们中的几人不再继续在黑暗里猫着,而是站起来就往木气窗这边走了过来。
有光线透过木气窗照亮了这几张脏兮兮的小脸。
这些孩子正是工匠们偷偷带进来的孩子。
封建社会并没有优生优育的概念,也没有健全有效的避孕手段。不论贫富,任何家庭都渴望自家能有更多的孩子。这导致一个家里同时有五、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属于正常情况。
单靠父母做工,想要养活所有的孩子是相当困难的。节约家中粮食最有效的方法还是把孩子带到做工的地点,混上一口吃的。
工匠们大概就是出于这种心理才把这些孩子带进皇城里来的。横竖建设宫殿用的建材一次、两次根本就运不完。把孩子混在建材里偷偷带入,被发现了也至多就是给守门的禁卫军一点贿赂……
宫殿的建设时长都是以年来计算的。相比起孩子几年吃下肚的粮食,这点贿赂也算是划算。
为了藏起孩子,不让更多的人发现,工匠们专门打造了下面那间狭窄的储藏间。
为了让那些太过年幼、还不大懂事又怕黑的孩子也愿意进去藏起来,大人们约莫还骗孩子们说这是“玩捉迷藏”。
工匠们没想到的是:皇帝压根儿没打算让他们走出皇城。宫殿竣工之日,就是他们被驱赶上祭坛之时。
厮杀里活下来的那个工匠应当就是这些孩子中某个、或是某些孩子的父亲吧。他活着、拼命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还在储藏间里等着自己的孩子。
……他或许已经预见了自己不去放出孩子,孩子们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就像阮文刚进入上一层梦境世界里看到的那样,孩子们都死了。
活生生饿死的。
死前他们用自己小小的手,在墙壁上用指甲划下一个个的“字”。尽管没有接受过正统通识教育的他们所划下的那些“字”甚至都不是正确的字。
他们在求救,拼命地求救。即使喉咙因干涩而发不出声,即使四肢因饥饿而使不出力。
他们想活着,只是想活着。
于是他们“活”了下来……化作怨念冲天的冤魂,“活”了下来。
“这一桶饭,可以让你们每个人都吃饱哦。”
把木桶口又朝着木气窗的方向倾了倾,阮文手上扇风,将米饭的香气扇进木气窗里。
孩子们齐齐发出了咽口水的声音。
这会儿就连那个年纪稍长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往木气窗这边挪了挪。
就在阮文看清小姑娘脸的这一刻,一个人影出现在阮文的身后。
阮文的后脑勺挨了结实沉重的一击。
软倒下去的阮文不甘心地拧动身体,朝后看去。
在逐渐被鲜血侵染的视野里,她瞧见一个小太监站在那里,手上还举着半块青石地砖。
失算了……!忘了收受贿赂的不仅仅可能是禁卫军,还可能是太监!
放出这些孩子约等于会让上面的人察觉到下面有人收受了贿赂,一旦收受贿赂的事被彻查……死得人可就不是一两个了。
这和收受贿赂的人实际得到了多少利益无关。“为了钱财放不相干的人入宫”等同于“可以为了钱财可以让刺客入宫”,这可是足以砍头的重罪!
意识仿佛从极高的高空中被抛落到海面上,霎时间被撞击得粉碎溃散,阮文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炸开。
“咳呕……!!”
口中喷出血来,鼻下也是两管黏腻。差点昏死过去的阮文因为听不到声音而朝自己的耳朵摸去。她这一摸,又摸到两手黏腻。
七窍中的五窍都在流血,阮文的手脚凉得和冰一样。
她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膝盖却是一软。
阮文摔倒在鼎中,撞出一声沉闷的金鸣。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脸抵在冰凉厚实的黄铜上,阮文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不会放弃的!
不就是脑袋爆炸了两次吗?不过这么点事而已!
她还可以继续!还可以重来!
她一定要从这该死的梦里出去!
“……张妈妈,方才我们遇上了灵芝姐姐,她今日好生奇怪,就像是——”
阮文回过神来,手指差点儿被自己落下的刀切断。
“妈妈?”
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的一声。两个小宫女以为面前的“张妈妈”生气了,连忙缩了缩脖子。
阮文抬起脸来,冲着二人和善一笑,却吓得两个小宫女大气都不敢喘上一下。
“帮我送些菜去给那些小公公们吧。他们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结结巴巴呃呃嗯嗯地应下,心里都在说怪事了:负责这里伙食的张妈妈是宫里的老人。她可从来不会把小太监们称呼为“小公公”。便是李公公那样的管事太监,在张妈妈口中也只是“阿一”。
……难不成今天张妈妈和灵芝姐姐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两人吃转了性子?可这里的小厨房也没有番邦进贡过来的古怪食材啊。
拿食盒装好“张妈妈”给的酒菜,两个小宫女一面奇怪,一面还是按照阮文这个“张妈妈”的吩咐,去给小太监们送酒菜了。
希望这能给监视那间毛坯屋子的小太监打个岔!
阮文想着,冒着滚滚热汽从蒸锅里取出一碟豉汁蒸排骨,打包进了食盒里。
米饭虽香,可哪儿有小孩子不馋肉的?
她就不信这豉汁蒸排骨还钓不出一个孩子来!
抱着食盒就冲,冲没几步阮文又退了回来。
光用孩子引着工匠们冲出宫殿还不行,她得确保没有人拦着工匠们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