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手指轻点膝头:“母亲说笑了,父亲又不知那女子是突厥王女,更何况他和那女子不过露水情缘,他甚至不知那女子有孕,最开始他甚至都没想认下谢无忌,这些都是有凭有据的,皇上自然知道凭这个定不了谢家的罪,不过是想折损谢家颜面罢了。”
长公主皱了下眉:“他闹出这么大阵仗,还大张旗鼓地把你从边关传唤回来,就为了让家里丢点脸?”
谢钰手指捏了捏眉心:“皇上手里应当还有旁的把柄...”
长公主沉吟道:“你能猜出是什么吗?”
谢钰双唇微动,并未回答,只是道:“母亲放心,此事我会妥善处理的。”他又道:“之后无论发生什么,还请母亲勿要惊慌。”
长公主低头瞧了他片刻,缓缓颔首。
谢钰又召来家中族人和幕僚,一晚上忙碌不停,直到第二日堪堪破晓,宫里传来了圣上口谕,宣他入宫问事。
谢钰官居三品,一身绯色官服,清极艳极,就连来宣口谕的公公都忍不住面露赞叹:“大人好风采。”
谢钰淡淡一笑,不言。
等到了宫里,皇上果然一脸雷霆震怒,张口便斥道:“谢无忌是你亲兄弟,和你朝夕相处也有十余年了,他身有突厥王室血脉之事你竟懵然不知?!你们认他之前难道没有仔细查过吗?!”
谢钰并未反驳:“是臣的失察之过。”
他缓缓道:“最开始的时候,谢无忌应当也不知自己是可汗之后,只是他后来孤身前往突厥,逐渐查出自己的身世,这才渐渐起了二心,是臣未能及时体察,甘愿受罚。”
皇上一噎。
是他这个皇帝不顾阻拦,一意把谢无忌派往突厥,如果说谢钰又失察之罪,那他这个把突厥王子派往突厥的人,更是罪魁祸首。
他深吸了口,果断岔开话头:“罢了,谢国公有刑部那边儿审着,先不说这个了,朕有话要问你。”
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有人告诉朕,谢无忌叛逃去往突厥的路上,还带上了你妻沈氏!”
他冷笑了声:“朕本以为是那叛贼胁迫,将沈氏作为人质,但朕又听说,是你妻自愿和他走的,那朕倒要问问你了,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自愿随叛贼前往突厥。”
谢钰想要应对皇上的问题并不难,他只需要拿出那封和离书,告知皇帝他和沈椿早已和离,谢无忌蓄意勾引,沈椿移情别恋,两人相约私奔,便能保全自身和谢家。
如此一来,大祸临头的只会是沈椿。
人生第一次,谢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说谎:“回陛下,绝无此事。”
第081章
皇上听他这般说, 反而大喜过望,他目光逼视着谢钰:“细想起来,朕也有几个月未见你妻沈氏了,你一直说她身体抱恙, 但事关紧急, 不如请她进宫, 朕一问便可分明。”
他既然敢以沈椿之事责问谢钰, 自然是拿定谢钰交不出人来。
谢钰神色淡然, 又施一礼:“陛下恕罪,三个月前,内子突发恶疾, 久治不愈,那时长安气候苦寒, 不适宜养病,臣已经遣人把她送往建康谢宅修养。”
皇上没想到他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交人,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谢无忌走了之后,朝里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制衡谢钰的人,所以他先关押谢国公, 又问责沈椿,无非是要拿捏两个人质在手,好牵制谢钰。
不管怎么说, 沈椿自愿跟谢无忌走的事儿已经是证据确凿,河道东不少人见过她曾出现在谢无忌身旁, 叛国之罪她是跑不了的!
他沉了沉脸,一拍手, 命人传认证物证上来,正要定了沈椿的叛国之罪, 下令全国搜捕将她缉拿归案。
谢钰忽抢先开口:“臣身为朝臣,既未及时查清谢无忌生母出身,致使他在朝中盘桓多年,又未察觉他心有反意,更不曾将他带回,令他逃往突厥,终酿成大患,这一切,皆是臣之过失。”
他声调虽不高,但字字句句,皆是掷地有声。
谢国公和那个姬妾苟且有了谢无忌的时候,谢钰还未出生,至于谢无忌为何能身居高位,皆是皇上一手提拔,而且不许谢钰插手分毫,可以说谢无忌能窃取朝里那么多机密,全是皇上有心扶持的缘故。
——这一切皇上心知肚明,见谢钰突然把谢无忌叛逃一案的罪责归到自己身上,他心下不免疑惑。
皇上面色不定,忽见他身影挺拔如竹,一撩衣袍,坦坦荡荡地跪下,又摘下官帽放至一旁:“臣甘愿领罚,还请陛下降罪。”
皇上一愣,旋即心生狂喜。
——他反应过来,谢钰在为沈椿顶罪!
沈椿和谢无忌缠扯不清的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如果谢钰不开这个口,皇上一定会按照叛国罪一并缉拿沈椿,所以他自己扛下了所有罪责。
有谢钰顶罪,皇上早把沈椿抛诸脑后了,喜得嘴唇直颤:“这...”
既然谢钰肯主动把刀柄递到他手里,他焉有不接的道理?
毕竟叛国投敌的又不是谢钰,说他失察,皇上自己都心虚,他这罪名实在是不好判呐!判重了,恐朝里朝外不服,觉得谢钰冤屈,判轻了,枉费他这一番筹谋。
皇上作出一副为难模样:“你虽有失察之过,但毕竟为国操持多年,让朕怎忍心罚你?”
他说完,又怕谢钰当了真,便摆了摆手:“罢了,你这几日先回去静思己过吧,容朕想想。”
谢钰叉手一礼,旋身告辞。
长乐一直在宫门候着,也是最早听说谢钰受过的消息,他见到谢钰出来,头上官帽却不见了踪影。
他心里一跳,慌忙迎上去:“小公爷,您真的...”
谢钰微微皱眉:“回去再说。”
等马车快行至谢府,长乐终于按捺不住,再次问道:“小公爷,您真的向皇上请罪了吗?!”
谢钰神色颇是平静,还有心思手捧书卷翻阅,听到长乐发问,他才抬起头,唔了声:“的确是我的疏漏,才将谢无忌放回突厥。”
长乐心瞬间一沉,语调愤愤:“好色糊涂,和突厥王女生下谢无忌的是国公爷,识人不清,重用谢无忌,让他得以和突厥勾连的是陛下,就算往后数一百个,这罪怎么都轮不到您头上!”
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慌:“小公爷,难道您真是为夫人顶罪...”
谢钰静静看向他,他慌里慌张地住了嘴。
谢钰这才收回视线,合上书页:“此事若落到我身上,至多不过停职贬官,可若是落在她身上,只怕她此生再难安宁。”
他这话说的倒不假,世人都知他无罪,他来认罪,皇上定不敢重惩,但这罪名落到沈椿头上,那可是实打实地胁从叛国罪人,更不必说她当日被谢无忌蒙骗利用接近吴阿双,致使□□险些有失,这一条条追责下来,等于她一条性命都攥在了皇上手里。
长乐心知他说的在理,仍忍不住道:“咱们可以想想旁的法子,您未必要亲自顶罪吧,如此一来,岂非亲手把把柄递到了皇上手里。”
“从我说谎的那刻起,就已经落下把柄了,所谓大道直行,我不过凡人,并非神仙,既然做了有违大道之事,总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谢钰神色坦然,淡泊犹如山间明月:“皇上不管是扣押父亲,还是降罪于她,其意不过在我,既如此,那便让我来了结此事。”
他似乎出神,顿了顿才道:“何况,这也并非全然坏事。”
长乐还欲再言,马车已经行至谢府,长公主显然也已经得到风声,瞧见谢钰便一脸怒色,她遣退了堂屋的下人,又关上门,这才劈头骂道:“你可是疯了!”
谢钰一叹,再次掀衣叩拜:“是儿子无能,让母亲为我担忧了。”
长乐神色冷厉:“我问你,沈氏当真和谢无忌搅合在一起了?你是为了给她脱罪才主动背了这口黑锅?!”她说着说着,忍不住骂道:“竟是我看走眼了,她怎么是这样没心肝的东西!”
谢钰微微皱眉:“母亲。”
他轻描淡写地道:“是谢无忌使了手段带走她的,并不干她的事,说来说去还是我的过失,不慎牵连到她了。”
如果不是谢无忌蓄意隐瞒了自己要投效突厥一事,她根本不会选择他,这点谢钰还是敢担保的。
而且如果不是被谢无忌利用,她怎么会搅合进□□一案?
闻言,长公主半信半疑:“那她现在在何处?”
说谎这事儿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会容易许多,谢钰顿了顿:“谢无忌捉住了吴匠人之女,欲以她交换沈椿,我同意了,又在山间设伏,她不慎失踪,如今去向不明,我让人留在边关继续寻她。”
长公主张了张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她才叹一声:“你才是真正没心肝的。”
谢钰眉间浮上一缕涩意,萧瑟犹如秋日里飘零的落叶。
长公主很快振作起来:“罢了,既然事情已出,多说无益,你既主动授人以柄,皇上不会放过你的,你拿出个章程来,好生应对吧。”
说起正事儿,谢钰很快从容起来:“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关于如何给谢钰定罪一事,朝上很快展开了激烈讨论,大多数人都觉得谢钰实在冤枉,分明是皇上识人不明,大肆任用叛徒,最后却是谢钰来顶了这口黑锅!
只是圣上之过,却不好明说,大家只能上书让陛下罚谢钰几个月薪俸意思意思便罢了,没想到皇上执意要贬官,多方角逐了半个多月,最终将他贬为了六品蓟州同知,令他即日起赶赴边关,不得延误。
蓟州靠近边关,与河道东紧挨着,处处险要,更加上这里气候苦寒,可不是什么丰饶之地,他本是三品中枢官员,这一下竟是连贬了六七级,罚的不可谓不重——曾经权倾朝野的重臣,竟在一夕之间失了势。
圣旨一下,众人难免替谢钰抱了一番不平。
谢钰却无暇顾忌众人心思,临行之前,他孤身去了趟皇子府。
二皇子是嫡长所出,皇后又出身世家,他本来是毫无疑问的一国储君,皇上已经下旨先封他为亲王,亲王府都修建好了,谁想到造化弄人,在一次地震中,二皇子双腿尽废,甚至不能传承子嗣,原本门庭若市的皇子府霎时冷落下来,皇上也不提封他为亲王这一茬了。
有一个老仆在前带路,谢钰沿着走廊穿行而过,只觉得门庭冷落,就连下人也颇多惫懒,地上随处可见杂物落叶。皇后过世之后,他遭这般冷待,皇上竟也不管不问,一副由他自生自灭的架势。
二皇子身畔也仅有几个忠心老仆服侍,他斜靠在床上,见着谢钰来,上下打量他几眼,居然微微笑道:“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和谢钰少年相识,两人意气相投,脾性也相似。
此时此刻,谢钰也冲他微微一笑:“我以为殿下会如旁人一般,张口先宽慰我一番。”
二皇子摇头失笑:“你的本事,留在长安和人勾心斗角本就是浪费,自来英雄造时势,你就该去那些险要之地,方能见得真本事。”
谢钰道:“谢无忌在朝中盘桓多年,掌握不少朝中机要,我得去往边关
解决了这祸患,方才能安心。”
二皇子又问:“你去边关我不意外,只是你为何把自己安排在了蓟州?我以为你会去往河道东一线。”
谢钰有片刻失神,微微顿了下,方才道:“为了弥补我曾经之过。”
二皇子见他不想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叮嘱道:“你此去恐怕不能太平,有的是人想看你落难,取你性命,你多留神吧。”
谢钰颔首:“多谢殿下关怀。”
第二日清晨,谢钰一身青衣,仅带着两个仆从,在送行人或叹惋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下,披着晨露踏上了去往蓟州的那条路。
.......
蓟州,长风城下辖的良驹镇。
沈椿绕着一处民居转了两圈,仔仔细细地把房子从里到外看了一遍,最终和牙人拍板:“就定这间吧,价钱能不能便宜点?”
“小公爷, 您的伤要紧,实在不行咱们先返回长安吧!”
林间官道上,长乐小心把谢钰扶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上,神色担忧。
谢钰在朝为官多年, 处事公正, 秉性磊落, 欣赏崇敬他的人固然极多, 但也得罪过不少奸邪小人, 尤其是皇帝又铁了心要把他一撸到底,最好让他永不还朝。
他这路程不过走了三分之二,居然遇到了五六波刺客, 那些鼠辈瞧着有利可图,铁了心要取他性命, 谢钰如今身份比不得之前贵重,即便谢家派了精锐部曲保护,也是鞭长莫及,依然抵不过一波一波蚂蟥似的刺客,谢钰因此负伤, 断了两根肋骨,至今未能痊愈。
也幸好他美名遍天下,这一路有不少官员派了差役兵丁保护, 否则可不是断肋骨那么简单的了。
谢钰扶住左肋,闭目片刻, 摇头:“延误任期是大过,轻则撤职重则流放。”他拧了拧眉:“我又不是三岁稚童, 稍有问题便跑回家里。”
长乐自然知道厉害,方才不过是口不择言, 他仍是焦心:“骨头断了可不是小事,您需要静养才是,不然一个不慎,肋骨长歪了或是插进心肺中,那可是要命的大事儿啊!”
他焦躁不已:“要只是赶路倒也罢了,这一路刺客不断,咱们光是应付已是力有不逮,您如何能好好养伤?!”
比起长乐的焦急,谢钰神色倒颇从容:“再走二十里便是幽州,五叔在幽州出任刺史,他手下有位门客,颇通易容之术,到时候我们可请他出手为我们改头换面,再请五叔出手另造身份,自然能确保无虞。”
他沉吟道:“我会将带来的部曲打散,分为五路掩人耳目,之后在蓟州汇合便是。”
这法子几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长乐听的叹为观止,脸上焦虑之色尽散,叹服道:“还是您有主意。”
近来天气转冷,谢钰有伤在身,身子难免虚弱,偏有一阵凉风从林间穿梭而过,他掩唇咳了几声,牵动肋下伤势,面上隐露几分痛楚。
长乐忙上前搀扶:“小公爷,您先歇歇。”
谢钰却起了身:“今夜之前,务必进入幽州。”
他料事如神,早已提前给谢五叔写了书信,谢五叔一早便在城门口候着,两日之后,一个三旬上下,面貌平庸,脸庞消瘦的文士趁着天刚擦亮出了城。
吏部给谢钰的任期颇紧,即便没了刺客,他也得日月兼程地赶路,那伤处好了又裂,裂了又长好,一直不好不坏不得痊愈,就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终于在一个月内到达了蓟州。
谢钰是同知,他的直属上司是蓟州刺史,他刚入蓟州,甚至没来得及安顿,就先给刺史府邸投了拜帖。
没想到他传话进去,竟在门房等了小半个时辰——这分明是故意的了。
谢钰神色如旧,长乐却已是满脸忿忿:“就算这刺史是您的上司,也不该如此不知礼数,他分明是故意让您坐冷板凳!”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谢钰之声望权柄可不亚于宰相,长乐走到哪儿都是一群人巴结逢迎的,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如果放在以往,这个蓟州刺史都不一定够格踏入谢府大门,更别说给谢钰坐冷板凳了!这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谢钰手捧着一盏早已冷掉的陈茶,他便是天生的清贵,纵然伤病在身,饱受冷遇,姿态却优雅如昔,面上不见丝毫颓唐。
他瞥了长乐一眼:“你气性倒是不小。”
长乐一噎,想到人家主子都没说什么呢,他这个做人下属的先抱怨上了,不觉面露羞惭,讪讪不敢开口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房终于讪讪来迟,皮笑肉不笑地请谢钰主仆二人进去。
长乐走进堂屋,看清蓟州刺史长相,心头瞬间一凉。
——这人名唤胡成文,曾在谢钰手下任职,因为他滥用职权徇私枉法,包庇了猥亵女子的亲弟,原是该判充军流放的,他以那女子家人丈夫作为要挟,逼着那可怜女子否认猥亵一事,让其亲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堂。
谢钰得知此事后,立马召集人证重审,先把胡成文的亲弟胡成武按照律法流放,又把胡成文贬谪到了边关为官,没想到几年过去,他竟做成了幽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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