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还是配合着把话题转开了,说:“记得。”
晏在舒点个头,外边雨停了,夜色里裹着潮气,两行路灯沿着长坡蜿蜒而上,坡顶就是嘉懿附小,行人稀疏,踩着湿漉漉反着光的坡道,好像踩在倒囊而下的天河。
里边也有幼儿园,晏在舒和孟揭都是在这读的。
看得久了,晏在舒就想起幼儿园那会儿:“你在嘉懿读了几个学期?两个?”
“两个半。”
“那两个半学期,每天放学总是我去找你,”晏在舒瞟他一眼,“你天天在教室里干嘛呢,孵小鸡吗?”
晏家和孟家那时候都住碧湾,上下学都一道接送,孟揭小时候特别孤僻,不大跟同学讲话,也不大搭理老师,晏在舒就在他隔壁班,上学时牵着他进门,放学时又等着他下课,有时候课外活动多,孟揭就会背着小书包坐在树下等她,等久了当然会生闷气,一个人把书包带拽得皱巴巴,也不理晏在舒,要晏在舒亲亲热热地哄九分钟才会好,为什么是九分钟,因为孟揭知道小晏的耐心值就在那,他连要哄都要得恰到好处。
孟揭皱眉想起这桩旧事,那是种很违和的感觉,于是说:“小时候比较喜欢被接。”
晏在舒又提了:“你还当Moana公主呢!”
“我想当?”孟揭声音就扬起来了。
这还真不是,晏在舒终于笑起来:“可你穿裙子好看,真好看哪,一跑起来跟仙儿似的。”
孟揭吃得嘴唇也红,人也热,往椅背一靠,拧着冰水喝:“是,小时候是比较喜欢被追。”
晏在舒秒回:“长大喜欢被咬。”
孟揭轻描淡写打回去:“我看你也喜欢。”
晏在舒立刻朝他抬一指头,横眉竖眼的,炸了毛一样。
他就笑:“窝里横。”
喝完粥是夜里十一点半, 雨断断续续地下。
孟揭问晏在舒回不回环岛路,晏在舒反问:“回去取行李吗?”
孟揭那会儿就笑,笑晏在舒睚眦必报, 一点亏都不吃, 而那晚晏在舒没跟孟揭回环岛路, 也没把老洋房里的行李取走。
她回家了。
在半强迫性地履行了所谓“恋爱义务”之后,在咬破了孟揭的嘴唇之后,既不给他再进一步的机会,也不明确切断再进一步的可能性, 就给他留了个半明不昧的钩子, 让孟揭送她回碧湾。
深夜十二点四十分。
晏在舒拎着包,在自家楼前,在雨夜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一点点把T恤脱下来, 挂在了副驾座椅上。
细雨把她的头发打湿,本来发色就黑,一湿,那齐整的刘海就压在眉前,唇还是红的, 那种又冷又撩的感觉就回来了。
她的手绕着孟揭的T恤,还按在副驾座椅上,又就着这姿势, 弯腰, 看进孟揭的眼睛:“明天帮我把电脑和书寄过来。”
说完也不给孟揭回话的机会,转身就走。
等到二楼右侧房间的灯亮起来后, 孟揭驱车离开,却没有直接出小区, 拐过一道弯后就突然停了下来,手下意识去摸烟盒,但还没摸出来,又给放了回去。
余震未熄的车里,孟揭手臂搭着方向盘,降下车窗,密密叠叠的树叶把雨丝筛了一遍,还是有少许扑进车里,黏腻地贴在他面颊。他嗅到雨后的泥腥气,也嗅到晏在舒的味道,她穿过的T恤还搭在一边,就好像她还坐在这里一样。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分钟想了什么。
一分钟后,车子重新启动,驶进了雨夜的长路里。
第二天,孟揭还真叫跑腿送来了她的电脑和桌上两本书,除开这两样,其他的物件仍旧留在老洋房里,也不知道是跟她装傻,还是就这么耿直。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筐桃。
比落在寰园的那筐更甜,更饱满,晏在舒捞了一颗,在手里抛了两下,又放回去,而后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12小时后,飞机机翼划过克罗地亚上空的云霭,在一层深似一层的黄昏暮色里落地,晏在舒踩着最后一丝天光,见到了晏妈妈,祖孙仨在机场一路讲到酒店,讲晏妈妈乐团的演出,讲七月的台风,讲晏在舒的夏校。
晏妈妈的声音真是又亮又轻巧,像在抻一条覆了细密鳞片的鞭子,在咫尺的距离里,细细密密地熨着晏在舒的耳朵,她嗅了嗅妈妈的味道,嗅了嗅阿嬷的味道,觉得特别安心。
之后就待在克罗地亚了。
晏妈妈多数时间忙于排练和社交,阿嬷在这里的朋友多,整天穿着花裤子摇着大蒲扇出门,晏在舒跟着乐团在第二场演出里唱了首常规曲目后,就跟着乐团的年轻人跳海崖,游泳,晒背,然后背着双肩包在杜城和斯普利特来回跑,直到发了张权游取景地给唐甘,而唐甘也回她一张新厂开机的照片。
-晏在舒:【恭喜,市值又涨了。】
-糖不甜:【我恭喜你,亲完就跑了。】
-晏在舒:【大鸟拔毛晒太阳.GIF】
-糖不甜:【爽到了吗?】
-晏在舒:【爽到了,这里跳海崖好玩儿。】
-糖不甜:【那等你回来再约场饭局,他们都嚷着一个暑假没见你了,特别是你那不学无术的哥。】
-晏在舒:【行。】
之后就没再回。
当夜,唐甘在社交媒体上po了九宫格,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合照,最后一张就是晏在舒发的图,并@她,附文:克罗地亚的东风吹过来,万事齐备,冲就完事儿了。
这条消息在发小圈里扩散开时,晏在舒还在斯普利特的海边吹着风,而八千公里外的奥新物理研究所里,孟揭的手机“嗡”一声响,收到了一张截图。
-裴庭:【在克罗地亚啊?帮带个东西呗。】
孟揭连截图都没点开,直接锁了屏。
-裴庭:【晏在舒不会没带你吧?】
孟揭把他拉进黑名单。
然后继续跟李尚沟通项目问题。
李尚自个在二期实验室的课题还没做完,他把项目书翻了几页,有点儿忐忑,还有点儿跃跃欲试:“我能行吗?”
孟揭平静地说:“项目受奥新K-one计划补助,”他把项目书翻到23页,推过去,“项目津贴是这个数。”
李尚飞快地合上项目书,郑重道:“我一定能行,没有不行的。”
这个价,把他称斤卖了都行。航空项目都这么吃香吗?李尚签名按手印,在奥新内部系统录入虹膜,看到自己所处的架构延出一道线,同时,职权等级升到了二级。
妈呀,底薪涨了,津贴涨了,连公积金和住房补助都涨了,李尚喜不自胜,立刻表示要请孟揭吃饭。
“吃什么?”
李尚挠挠鼻子:“都行,你说的算!嘿嘿,这不是要谢谢你提携么。”
孟揭听出意思来了,他转了圈笔,实话实说:“我没提携你。”
他是把团队申请报到人事系统,由人事通过系统发布架构内项目聘任,而因为项目特殊,需要本科或研究生期间修过航空航天专业,并在系统申请时附上论文,再完成一道限时30分钟的题。
要求多,难度高,还刁钻,所以在别人观望的时候,李 Ɩ 尚本着一份工是打,两份工也是打的心情,选择了应战。又通过了系统各项审核,再到航天中心进行为期三天的训练,那几天他早上六点起,赶地铁到训练基地,晚上赶最后一班地铁回,练了三天,他就吐了三天,第四天继续上实验室把原工作的进度补上,就这样,还成天乐呵呵的,半点负能量都没有。
最后,人事部经过各项考察确定人员,才把最终名册发给孟揭,就这么简单。
李尚听得愣了,愣完低低地“靠”了一声,搓着脸坐下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发了整十分钟的呆,最后说:“我可真他妈励志。”
要是搁别人,就会心安理得地受这份感谢,继而收获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孟揭不要的,他让李尚知道这是努力的回报,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比起情感联结,孟揭更偏好能力互补,一群专业不同的人,在某一个项目里同走一段路,项目完成后分开,再各自往下个项目走。
李尚离开后,孟揭又拉开抽屉,抽出份文件,想了会儿,在上面的津贴栏上重新填了几个数字,然后打电话跟财务说了几句。
财务同事显然很震惊:“你是说,要把个人津贴的一半用在团队补助上吗?”
孟揭纠正:“百分之七十。”
“我要提醒你哦,”财务同事快速点了下计算器,“除去个税,你再分出百分之七十,那在这个项目上,你就没有多少津贴可领了,相当于无薪多劳。”
“我知道。”
财务翻了翻新项目组的人员资料:“我看你组的班子,助理研究员和博士生多,大多工龄短,你想给他们申请更多津贴补助可以向总部申请……”
“不用,”孟揭没那么多时间,他说,“就按70%分划。”
财务同事沉默了会儿:“我需要你签一份免责书和个人声明。”
“发我邮箱。”
当初孟揭跟雍珩要晏爸爸那段录像时,雍珩的意思,是要他把那台MP-G2903的大小缩到能够适配空间站,还要符合三级航空标准,他接了,当下是为晏在舒,但过后,他仍旧会借这个项目做点动作,譬如,在奥新建一个自己的班子。
夜深人静,老洋房里很安静,庭院里碎着一把桂花,被烈日焙透了,味道浅淡。
孟揭很久没有闻到花香了。
晏在舒在的时候,岛台每天都有一束花,基本上看当天的花是什么样儿,就能推测出她前一天的心情,而她不在,空气里就只有消毒液的味道,孟揭把车钥匙搁架子上,接了杯水坐沙发里,开了投影,看一部老纪录片。
沙发背上有件晏在舒换下来的T恤,一直放在那儿,家政阿姨问过一嘴,他说不洗,又问需不需要收起来,他说就放那儿。
带了回来,又置之不理。
就跟晏在舒对他的态度一样。
亲完过后,第二天就出了国,玩要玩,乐要乐,一条消息都没给他发,一个电话也没给他打,潇洒得没谁了。
晏在舒去克罗地亚这件事,孟揭其实是知道得比唐甘要早的,因为他的消息,来自同样在欧洲常住的母亲,晏在舒下飞机后的第一顿饭就是跟孟妈妈吃的,两家四位女性凑在一块儿,吃了顿正式的晚餐。
晏在舒也知道这件事不用她说,孟妈妈自然就会跟孟揭提,也会把那天她在音乐厅里唱《Savage daughter》的视频随手发给孟揭。
如果没有寰园那场亲吻,孟揭或许不会在意,也没兴趣探究。
但他们有了那场热烈而黏腻的接触,突如其来的落差感会让孟揭忍不住关注晏在舒的消息。
他可能会去下载某个社交平台,输入乐团名称,看到晏在舒致敬原曲,在音乐厅里,投放出自己的侧脸影子,唱那首象征自由和抗争的歌曲,然后在几千人的合唱中露出一张不修饰的脸,就像歌里的女孩儿一样,剥掉糖衣和香料,显出英勇且无畏的一面。
大数据是诚实的,它比孟揭更早地洞察了他的心思。
所以,在接下来几天,孟揭会在各种视频切面里,在各种图文状态里,看到在乐团唱歌的晏在舒,在海边游泳的晏在舒,在杜城老街上撸猫的晏在舒,在评论区里被要联系方式的晏在舒。
这些可能性,晏在舒也都会预想得到,她甚至故意把孟揭放养了,又下着钩子,在他这里占走十成十的存在感。
冰水顺入喉道,孟揭觉得挺有意思——晏在舒或许不太会撩,但她吊人胃口绝对有一手。
晏在舒会吊人胃口, 孟揭也会见招拆招。
屏幕上,纪录片的镜头还聚焦在大片的麦田上,旁白低缓, 他的手机屏两度切换, 切到了某个社交平台上。
这个从不下载社交媒体的人, 为另一个爱钓爱撩不爱负责的人注册了账号,因为在实验室里运行过这个软件,于是内部局域网留下了痕迹,自动把这个IP归到了校内圈里, 而小地区实名制和面对面社交是这个软件的特色之一。
指头点动着, 目的明确地切到他两天前偶然刷到过的消息里,进入社会与人文研究所界面,输入某个关键字,屏幕上跳出研究所一位教授发的图文动态。
图上是一本被反复涂画的话剧《驯悍记》, 附文:原班人马散了,急求有演出和导演经验的朋友。
接着点开评论区,看到最新评论有同事问林教授情况怎么样了,林教授发个心碎表情。
确定过后,他指头却微妙地悬空两秒, 这两秒有许多想法在脑子里闪回,两秒后,孟揭退出界面, 打开奥新内部职位架构, 点进了林教授的个人通讯方式。
唐甘的电话是第三天一早来的。
晏在舒戴着耳机,步行到两条街外的咖啡店里买早餐, 这会儿人少,咖啡店小窗垂着半截镂空的帘子, 在晏在舒手背筛出细密的光斑,店员递给她一小杯意式,她说声谢,然后背靠着柜台回电话:“什么戏?”
“驯悍记啊!莎士比亚那戏剧,高中那会儿汇演你不是演过吗?”唐甘那边是午后,她刚打了场羽毛球,边喝水边跟晏在舒讲这事,“今年是奥新百年庆,社科研究所那边跟有个课题,要探讨几百年来的女性主义的发展还是什么,反正牵葫芦带瓜的,跟国剧院那边合作起来了,每个月都会出一场相关主题的演出。”
晏在舒端着咖啡和水往外走,空气中浮着黄油和果酱的味道,太阳快来到巷子里了,她在外边遮阳伞下找了个位置:“你什么时候对话剧有兴趣了?”
“话剧我是没兴趣啊,”唐甘话锋转得很快,“当然了,如果当个项目来推,还是可以培养培养嘛,如果是你演的,那就更另当别论了。”
晏在舒慢悠悠喝口咖啡,那咖啡液一入口她就觉得不对,皱眉盯了会儿,挪开,开始拆面包纸,听着唐甘话里话外的鬼精样儿,就问:“你投资了?”
“这就是比较妙的地方了,”唐甘那里换了个地方,像是上了车,声音一下子静下来,“这出剧原来有个班子,吃光了研究所拨款,又拉来个投资,最后觉着油水少,撂挑子不干,连投资方也带走了,你说林教授倒霉吧,人家否极泰来,走了一拨牛鬼蛇神,又绝处逢生来了个财神爷,新进来的投资方比原来那个更大方,事少钱多路子正。”
“话剧需要投多少,单场百来万已经到顶了,”晏在舒就着冰水吃面包,没当回事,“别是哪里忽悠来的。”
“傻大款呗,听说投了不少,三四百个呢,”唐甘说重点,“首轮演出不用咱扔钱,林教授的意思,是想挂我们集团的名儿,你想如果到时演出效果好,联合各大官媒推一推,那老唐家的匾不就更锃光瓦亮了吗?”
唐甘自诩是俗人,无谓的善良不会做,比如说跟晏在舒合作的退役犬与实验犬救助项目,这对晏在舒来说,是正经事,因为晏家做这类公益已经有几十年了。
对唐甘来说,那就是一项投入后,看得到社会正反馈的项目,是能帮助企业在社会中巩固正面形象的,是能受到官媒点名表扬的,是能让股票上涨2-3个点的。
她承认出发点带着功利性,但也会无视市场部对预算的把控,额外照顾,额外拨款。这一点点的,超出规则的,不为人知的善良,就是会精准打在晏在舒软肋上。
“好。”晏在舒说。
“妥了!”唐甘一拍方向盘,“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吞下去的面包在胃里涨开,晏在舒饱了,精神头也懒了,靠在椅背上:“不用,你忙新厂吧,话剧几月要上,你得跟我说说。”
“十月底,一会儿我把策划书发你一份,下午我再和林教授连个线,敲定一下场地设备和宣传那些事儿,再问问谁来导,你呢,就只管翻翻以前的剧本,然后想想怎么把这出剧排得漂亮。”
一来事儿,小唐总真就特别正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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