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把鼓槌递回给乐手,室内空调开得低,但拦不住她额角微微沁出的汗,今天算是个正式场合,男生都穿了偏正式的衬衫西服,女生穿轻礼服的多。
晏在舒也换了一条细带黑裙,刘海儿齐齐地垂在眼前,肤白,唇红,有点儿灵,还比平时多点儿撩。
唐甘塞一瓶水过来,示意她看:“喏。”
礼堂门一直有人进出,物理研究所的几位师兄师姐被小组会绊住,迟来了二十分钟,这时候门边挤着七八人,握手的握手,击拳的击拳,老徐站在中间作介绍。
唐甘刚跟着演了一小片段,这会儿头上都挂着闪片,边拨着,边说:“你男朋友挺高冷啊,这个场儿也不来。”
说完这话,小唐总就被拽进了人堆里,晏在舒手机震一下,对同学们无声摆摆手,把手机贴在耳边听段语音。
是方歧,老徐让他跑一趟,把图灵小组几位脾气古怪的前辈请过来,但方歧跑了一圈没找着人,这会儿迷路了,蹲在一树荫底下给晏在舒发语音。
晏在舒直接回拨了电话:“……嗯,是我,你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吗?……好,你往那尖塔走,绕一片湖就能看到礼堂了……我给你发个定位,你看着导航往这走,别中暑了。”
挂掉电话,屏幕还亮着,这时候浑身的热已经消了小半,周遭人声鼎沸,晏在舒安静地站在角落吹空调风,她给方歧发完定位后,目光自然地看向最近聊天记录,看向尾端那个中微子头像,缩小化的聊天框里还躺着一句话。
有什么事吗?
是一句晏在舒发出,而没有被回复的话。
颈部一阵阵地受凉,程度来叫她过去,她说声好,步子却没挪,鬼使神差的,点开了那聊天框,昨晚深夜的几句话就落入眼里。
-孟揭:【在家吗?】昨天23:45
-晏在舒:【在收拾行李,明天闭营仪式,你跟家政阿姨说一声,之后不用补我的东西。】昨天23:52
-孟揭:【明天就走?】昨天23:52
-晏在舒:【对,不一定碰得上,钥匙我就留客厅了。】昨天23:53
-孟揭:【行。】00:20
-晏在舒:【有什么事吗?】00:21
而孟揭没再回了。
所以,岂止是高冷,脾气还很古怪。
晏在舒低头打字:【你昨天问……】
又打:【我一会儿回去取行李……】
又删掉。
再打:【有事讲事。】
最后全删了,把手机一关,朝程度那儿去,跟老师们打招呼去了。
物理研究所来的除了几位实验室的师兄师姐,李尚也跟着凑了个热闹,他跟晏在舒讲话的语气已经转变得相当自然,就真当她是个稍有交集的师妹一样。
闭营式结束后,非海市的学生乘上大巴往机场高铁站去了,晏在舒让唐甘捎她一段儿,要回老洋房里取行李。
“哟,真搬呢?”唐甘笑问这一句。
“搬啊,”湖面折出的光线晃着视网膜,晏在舒把手遮在额前,脑袋歪在车窗边,“早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唐甘笑得更深,一脚油门轰下去:“好志气,我先跟你讲个小道消息。”
方歧在后座,凑过来:“什么消息?”
唐甘吊人胃口似的:“你们物理研究所那姓李的师兄蛮有意思的,我俩投缘,刚在礼堂里就聊了两句,他给我讲了个新鲜事儿。”
晏在舒没太有兴趣,嗯一声,表示在听。
“他说呢,前段时间研究所不太平,接连有几场纠纷,所以启动了内部稽查。有个天降的PI在纠纷里立了功,但因为行事自我,没有考虑到组织规章制度,还疑似带了只猫进实验室了,这几天在挨罚呢。”
某些零碎的词语触动神经,晏在舒缓慢地反应着,也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什么?”
“挨了罚,又写检讨,”唐甘仿佛没听到,自顾自说,“昨儿在实验室待到半夜,一大早又上实验室去了。”
方歧一边听,余光还在瞄窗外,忽然“欸”一声,指外边:“这不是……”
唐甘赏他个眼神,方歧捂着嘴又坐回去了。
晏在舒毫无所觉,她打开手机,滑向那个没有回复的聊天框,昨天23:45的发送时间就静静躺在上面,手心烫。
她打出一串字:【你是不是挨处分了?因为带我看那段录影?】
手机始终很安静,开了免打扰的学生群在一个个报平安,报位置,孟揭仍旧没回复。
她又翻开通讯录,找到家政阿姨,要到了孟揭的手机号,一个个数字敲下来,指头悬在屏幕上空,悬在那枚绿色的拨号键上空,两秒后,传出“嘟”声。
这时候已经管不上是不是更高端的手段了,因为晏在舒实打实地得了好处,实打实地看到了五年没见的父亲,她和孟揭斗归斗,拉扯归拉扯,如果他因为这件事受到处罚,急于弥补的愧疚感会在这一瞬间压倒那点儿胜负欲,压倒她心里若有似无的古怪情绪。
电话在五秒后接通。
“是我。”晏在舒声音有点干。
“嗯。”电话那端很安静。
“你在家吗?”她先问。
而孟揭回:“要帮你收拾行李吗?”
晏在舒没呛回去:“那就是在实验室,我去找你,方不方便?”
“不方便。”干脆利落。
晏在舒条件反射产生的那些尖锐回应在喉咙口紧急刹车,是想到孟揭因为她受了罚,写了检讨,又在她这挨了两天脾气,有情绪也是正常的,她斟酌着措辞,在一片沉默里说。
“要不……”
“三点半。”
两人同时开口。
孟揭顿一会儿,紧接着就开口:“三点半后,你直接上16楼,走东门电梯,密码9527。”
“行,”晏在舒扭头跟唐甘说,“你把我放在……”
话没讲完,唐甘那张料事如神的笑脸和车窗外的实验楼轮廓悉数进眼,唐甘停车,朝她别一下脑袋:“去吧朋友。”
“嗯嗯,三点半呢,”方歧是真心实意的,看了眼他的小天才手表,“现在已经三点二十八分啦。”
“对呀,”唐甘逗趣儿似的,“怎么偏偏是三点半呢,怎么时间给这么紧呢。”
方歧认真琢磨:“孟揭没看手表吧。”
“是的呀,”唐甘吊儿郎当地,“还能有什么原因。”
晏在舒笑眯眯地往她嘴里塞颗薄荷糖,在唐甘一叠声抽气时下车关了门。
东侧门的电梯晏在舒没走过,但人确实少,晏在舒径直往上,电梯就没中途停过,出了电梯,16楼走廊里也空空荡荡,不知道是周日休息的关系,还是大家集体开会去了,她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停下脚步,抬起的手突然有点儿犹豫。
上这来干什么呢?
嘘寒问暖,假了点。
往高层解释,孟揭不一定领这个情。
没等她思绪打第三个转,眼前的门栓“咔哒”一弹,门缓缓打开,直接切断了晏在舒的退路。
孟揭还真在里边。
穿一身制服衬衫,还别了奥新的黑色肩章,就坐在满墙书架前边,架着手臂,转着笔,跟前放一沓纸,看起来像在写东西,一打日光在他手边流连,没分走他一丝一毫注意力。
可能是晏在舒在门边站的时间久了点儿,也可能是他写完一面顺带翻页,孟揭抬了下眼:“电话里讲的什么事?”
晏在舒不答这个,她反手关了门,关得干脆利落,那“咔嚓”声重重响起来的时候,孟揭朝她看第二眼,这一眼落得有点久,往她带着薄妆的脸上,往她裸出的肩骨皮肤上。
晏在舒没注意到,她反问:“你昨晚找我什么事?”
“那是昨晚的事,今天不提。”孟揭继续写下一行字。
“你被处罚了吗?”晏在舒不跟他绕来绕去打太极,直接问了,“写检讨了?因为带我看那卷录像的事儿。”
“处罚没有,检讨写了。”孟揭转了一圈笔,看她。
还真是。
在研究所时那些昏暗的光影和晃动的视频画面,还有付老师那句“回头我会让他写检查的。三千字够吧?这小子确实太不像话,吃个通报批评也是应该的”,一并挤进脑袋。
她不傻,知道这些事情存在因果关联。因此,类似“吃人嘴短”的心虚感立马涌上来了,但孟揭的神态太镇定,搞得晏在舒心里那点儿柔软的情绪无处安放。
“那你昨天找我……”晏在舒脑子里的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惯常的调性,“是想让我督促你写检讨吗?”
说完晏在舒就默不作声看孟揭,孟揭也看着她,短暂的对视后,又各自错开。
日光还是强烈,可穿过玻璃之后就被剥掉了炽烈的外衣,剩下一层柔软的光衣,绕在孟揭指间,也投在他勾起的嘴角边。
晏在舒也撇开头笑。
是暗流涌动两天之后破冰似的笑,忍不住了,没什么办法似的,就觉得这人这么欠呢,这么要人哄呢。
写检讨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吗?只要想瞒,孟揭能瞒得滴水不漏,但偏偏没瞒,偏偏由实验室同伴的嘴里漏了出来。
一个凭着“撞见男朋友约女性朋友吃饭”这事儿拿捏他情绪,一个将计就计反激她露马脚,可晏在舒这样沉得住气,甚至可以主动弃权,夏校结束说走就走,摆出“事了拂衣去”的豁达潇洒,于是孟揭只能追注,他也厉害,也豁得出去,用一张检讨把她又拽了回来。
这些心思双方都心知肚明,甚至不屑于遮,就好像都别着股劲儿似的,总想驯他一驯。
笑过了,这你来我往的招也可以收一收了。
“坐会儿,忙完这点,一起吃饭,”孟揭指一下边上的椅子,“吃完再回去取行李,你的车送过来了吗?”
晏在舒对后几句恍若未闻,拉开椅子,径直地坐了,看他:“你在约我啊?”
孟揭笔下没停,挺闲散的姿势,好像在画某个仪器的初稿:“嗯。”
晏在舒冷酷地说:“话放得很熟练嘛。”
孟揭就笑:“我就约过你一个。”
“我没问这。”
“那你当没听到。”
“不成,”晏在舒稍稍抬起下巴,“你重新讲……”
“嗡。”
晏在舒的手机在包里震响, 她滑开看,而孟揭因为她戛然而止的话音而分出了注意力,转头看她。
这就看到了晏在舒逐渐淡下去的眼神, 也感觉了她突然拉回的情绪, 就像一根抻紧的绳在终于舒缓下来之后, 又猝不及防被绷紧,那一瞬间的回弹让人措手不及,在长达三四秒的沉默后,孟揭放桌边的手机也嗡地震一下。
于是, 孟揭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家里边来消息, 有个饭局,要他们一起出席。
车子在环岛路上疾驰,云飘过来了,拦住了日光, 海面绿怏怏的,一小片一小片挤在一起,撞得水光四溅。
半小时的车程里,晏在舒和孟揭说的话超不过一只手,顶多她收了阿嬷的消 Ɩ 息, 跟他说句不回碧湾了,要转道去寰园。
孟揭就应一声,在下个路口掉转方向。
没再说别的。
云边有淡淡的浅灰色毛边, 晏在舒一直看, 一直看,看得眼睛充血, 看得心里不断翻起躁郁,也不知道是不是泾渭分明这么多年, 猛不丁拉近了距离,她竟然发现孟揭那张脸不错,那身段也惹眼,正要放慢节奏尝试靠近,去摸摸对方的底,去撩撩对方的魂儿,可刚刚兴起,就被从天而降一座五指山压得情绪全无。
不知道孟揭怎么想,反正晏在舒下车的时候压着一股气。
寰园是一片私人庄园,在闹市中心占了一大片地儿,整体是古园林式的构造,一进大门,扑面而来的是照壁和窗棂,两侧栽着松竹,叔伯辈儿都在临水的客厅喝茶,当中坐着位老太太。
老太太穿红着绿,打眼一瞧,就看见水廊子上来了两个年轻人,闷闷不乐的姑娘埋头猛走,小伙子面色淡淡跟在边上,俩人看起来没有半点儿交流,可一看,分明就有事儿。
老太太晃了下蒲扇,心里很满意,想:阿梅不出马,出马能顶俩。
“阿嬷。”晏在舒到跟前,跟她打招呼。
“来了啊,”阿嬷把蒲扇朝里一点,“跟叔叔伯伯们问好。”
晏在舒进了厅,就摇身一变,成了个多乖巧嘴甜的小姑娘似的,挨个打招呼,海市本地都爱宠姑娘,晏家孟家叔伯婶娘也打小喜欢她,都问她上哪里玩儿了,好漂亮,是大姑娘了呀,学习上有没有遇到困难哪?
问到孟揭,就淡了点儿,提两嘴课题和研究也就是了。
海市古来就讲究宗祠文化,对内是同根同源,要互相扶持,对外又讲有接容之量和消化之功,所以叔伯辈分量都重。
在这场家宴里,孟家人多,阿嬷是被请来镇场的,孟家要谈城东某块地皮的归属,谈亲戚间的内讧,谈明年海市的发展规划。
都是容易夹带明枪暗箭的话题,敏感,还要紧,所以带两个受重视的小辈在场,气氛总是轻松点的。
晏在舒打小就在阿嬷膝盖上抱大,五六岁大的时候,俩表叔伯为一条商业街吵得不可开交,晏在舒就敢捂着耳朵大声说:“伯伯好凶!好大声!”
长大了就更聪明,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碰到气氛紧张了,就打个岔笑着圆过去,要么喊阿姨添个茶,如果实在剑拔弩张,也就偷偷让阿姨往那位叔伯跟前上碗绿豆汤,说:“最近天儿热,三叔绿豆汤喝得少了哦。”
缓一下气氛,孟爷爷就会把话题接过去,开始用怀柔政策。
偶尔,孟揭也会跟晏在舒打打配合,一个活泼伶俐地安抚,一个适时地补充一下政策变化,把话题带走,而这时候,矛头也会转到他们的恋爱关系上。
“晏晏也要二十了吧?”刚刚闷吃亏的孟三叔就问。
晏在舒察觉到不对,谨慎地应:“还没呢,刚要大二。”
“大二,正是好年华,究竟学业要顾,恋爱也能谈嘛。”
晏在舒往边上带一眼:“谈着呢。”
孟爷爷在这时敲了下烟斗:“老三。”
孟三叔是个钝的,根本没听出这话里的警告,仍旧沾沾自喜地招呼左右,试图撺掇大伙儿一道起哄:“谈着好,谈着好,都是自家看着大的孩子,谈也该谈出个结果了吧,什么时候定日子?”
这话是很冒犯,阿嬷当初就撂了蒲扇。
晏在舒还没回话,门外突然灌进一阵风,餐厅门拉开,是阿姨又端了水果和茶点进来,打断了这阵尴尬的话题。
一片和乐融融里,晏在舒侧眼,孟爸爸也瞧他,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但阿嬷是不买账的,她抬起蒲扇,在一道道茶点上滑过去,招呼大家吃喝,最后那蒲扇落在孟三叔跟前,点了两下,明明脸上还挂着笑,嘴里却飙了刀:“孟老三,你今天晚上眼睛被头皮屑糊了是不是?”
左右就静下来了。
蒲扇徐徐摇:“你跟一个背着书包从学校过来的小孩子讲什么定下来?你喜欢定,你自己定了十七八个,怎么也没定出结果来啊?”
阿嬷是打年轻就厉害,就是孩子王,在座这群叔伯,小时候跟在阿嬷后面捧裙摆,长大跟在阿嬷后面讨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尾巴翘了,照样得被劈头盖脸地训。
孟三叔嘿嘿笑,恼是不恼,早也习惯了,就是不太明白:“梅姐不是说了,两个孩子要处一处嘛。”
“你哪个字听不懂的?回去吃本字典再出门,”阿嬷白一个眼过去,“现在有的人讲恋爱,是比我们以前玩过家家还开放,以前过家家,是一个爸一个妈的三口之家,现在不知道几个爸几个妈,恨不得凑成一台戏给人看,对我讲的就是你孟老三。”
“哎呀,梅姐——阿梅——”孟三叔是真没办法了,老脸都快跌没了。
“我看孟揭是个好孩子,是介朴和Charlie教得好,孩子两个处一处,那是高兴的事情,”阿嬷轻飘飘撂下了蒲扇,带着点笑一个个看过去,“谁都不要给我扫兴。”
孟爸爸也打圆场:“老三,注意点分寸,晏晏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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