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落,就彻底绝了孟三叔起哄的架势。一轮茶过后,孟三叔转脸,跟大家一块儿说起茶楼的买卖了。
他怵谢听梅,是出于情理身份,谢听梅不可能因为三两句话跟他翻脸,敲打敲打两句么,又不掉块肉。
但孟介朴不一样,那是他们孟家这代的话事人,是能两句话拿掉他一条街铺面的人,他连反嘴的欲望都生不起。
这之后,话题转了几个圈,晏在舒跟前也转来一盘桃肉,正是吃桃的好时节,桃香浓,肉质半软,咬一口汁水四溢,佐一杯白茶,就又清又甜,她挑着一片桃肉慢慢吃。
九点过,陆续送各位叔伯上车后,晏在舒和孟揭绕着水廊往回走。
这会儿天有点阴,一道杈枝探出瓦面,水上流淌着抽象的阴影,鱼在摆尾,风在拂水,枝叶摇得莎莎响,哪儿都在动,哪里都静不下来。
晏在舒也静不下来。
刚刚在饭桌上,孟揭示意阿姨上茶点那会儿,是在替她解围吗?
是,但那也是在替他自己解围。
其实这才是对的,是成熟而理智,且不违初心的做法,他们保持着这种体面的态度,双方都能得到一张完美的屏障,隔绝了无意义的社交往来,等脊骨强硬了,羽翼丰满了,逆鳞长起了,就在某一个节点告别,然后各自奔向自由。
但晏在舒就是不痛快。
她脑子噼里啪啦转得特别猛,既想俩人呛来怼去,互不顺眼的时候,也想最初在老洋房里撞面的惊悚,还想他在台风天握上来的那只手,全部走马观花一样地闪回,最后定格在他握着笔坐在窗边的正经样儿。
心里边像盘了一团火,是这三周的相处让她发现了乐趣。
原来,孟揭长了那张脸,被撩得暗自隐忍的样子比毒舌怼人的样子好看;
孟揭长了那身段,打拳撂贼的样子比慢悠悠打烟的样子好看;
孟揭长了那脑子,讲课题教作业的样子比发表在物理学报上的文章好看。
她能看,也该看,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共识。
可今天这场家宴把之前的状态“啪”地打了回去,就像白骨精撞进火眼金睛,什么和平乃至略显暧昧的生理反应都跟过眼云烟似的,在众目之下剔光了,只留一座白森森的骨架。
她是为这不痛快。
就好像有了戒断反应一样,哪里都别扭。
寰园里,阿姨正在收拾餐桌,见他们回来就把晏在舒落下的包递上了,晏在舒道谢,阿姨又收拾了一筐鲜桃:“妹妹带点桃回去,我看合你口味,特地挑的半软的哦。”
阿姨在孟家待了几十年了,前些年都待在碧湾,待在孟父孟母和晏父晏母新婚时住的那房子,而这几年,在孟妈妈驻外后,阿姨就在寰园和碧湾来回跑,都是打小见惯了的,他们爱管晏在舒叫妹妹,管孟揭叫哥哥。
阿姨这边说着,眼力见儿也特别好,直接把筐给了孟揭:“哥哥提,回去了记得放冰箱里,口感更好。”
而后就出去了,晏在舒看了眼时间,问孟揭车钥匙放在哪儿,随后捎带着卡住了门,转头看到孟揭,孟揭没拿钥匙,只是站在临窗的地方,徐徐地打了根烟。
“要搬走吗?”
细细的烟雾漫出来,又被临水的夜风揉散。
她看不清他眼睛,但感觉到这句话里呼之欲出的意思了,心里那团火有跳一下,她不动声色:“总要搬的,那又不是你家。”
这话讲得也很有意思。
孟揭没抽第二口,垂下手:“那就不搬。”
晏在舒压根没当真:“你少来,那房子没法租售转手。”
孟揭不答这话,廊上有风来,揉皱了水面,光影折进通透干净的玻璃,落在晏在舒右侧手臂上,她还穿着闭营仪式时的细吊带黑裙,一路从水廊走过来,出了点汗,眉骨眼下都亮晶晶的。
又白,白里透出粉,像她咬过的桃肉。
对,他看她吃了一晚上鲜桃,就是不知道咬一口,是不是也有一样味道。
烟燃了一半,他终于偏一下脑袋:“去吃点东西,嘉懿附小边上的海鲜粥还在开着。”
“你刚没吃饭?”
“你吃了?”
笑出声,晏在舒一肚子果肉和茶,一把把门拉开了:“吃不下……不过你怎么知道海鲜粥还开着?”
“之前去过,开到两点半,”孟揭拿车钥匙,眼睛往她肩骨和手臂上掠过,像想起什么事,“伤好得挺快。”
“那是,”晏在舒抬臂看,洋洋得意,“我……”
孟揭在朝她走,而晏在舒后知后觉地皱了一下眉,心里正在咂摸孟揭刚刚说出口的一句话,咂摸着,看孟揭的眼神也带了兴味,在孟揭离门还有半米距离时,她突然拉动门把手,干脆利落地关了门。
“砰”一下,特别响,带起的风吹翘了孟揭的头发,他看着她,是看她还要玩儿什么花样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我肩膀有伤?”晏在舒饶有兴致地抱起手臂,根本不给他回话的机会,就戳破了,“体育馆那天,你在偷看我啊?”
关门前的两秒钟,晏在舒在记忆里检索画面,她的肩和手臂是爬绳时蹭伤的,肩膀这片一直涂着祛疤膏,没露出来过,孟揭没可能知道。
她说出这句话,孟揭也没否认:“路过。”
“这样巧,”晏在舒笑更深,眼睛弯着,身后的手在动作,咔哒一下落了门锁,往前一步,“你看见什么,看了多久,那会儿想什么呢?”
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堪称顽劣的挑衅。
她根本不想听回答,她只想看孟揭的反应,但他只是把竹编筐搁下了,好像某种行为的预示,预示着他要腾开手,在这跳脸的挑衅里做点儿什么。
可晏在舒动作更快,几乎在他落手的一瞬间就拽住了孟揭的领带,人往前逼两步,稍稍踮脚,在孟揭跟前转了个圈,又“砰”地一下把他压门上,拴着领带的手始终没松,甚至更上劲儿了,一不做二不休似的,拽着领带亲了上去。
恶狠狠的,生涩的,碰撞式的。
这样才对。
去他妈的,晏在舒根本不想戒断,也不想把孟揭放在脑子里想,那是比肢体接触更暧昧的事情。
他们就该接吻。
他们不需要喜欢,他们只需要在此时此刻探进对方的口中,和冷语相对的时候一样,和挑剔课题的时候一样。
然而变故发生在唇贴唇的第三秒,就在晏在舒过了瘾,要松开手的时候,腰一紧,整个视线一百八十度转,她被反推到了门上。
两人的距离还是很近,呼吸缠绕,轻微喘气,孟揭握着她手臂,把她拽领带的手剥下去了,掌心烫得吓人。
“浅尝辄止?”他问。
晏在舒气势还在,仰着头:“嗯,浅尝辄止。”
她的手腕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热度,身体也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硬度,而就在晏在舒怔愣思索这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孟揭突然将她的双腕并紧,拴在身后,用手臂牢牢固定着她腰侧,视线也全程没离过她。
然后,一把拽掉了领带。
晏在舒是不太会撩的。
但她的进攻欲很强, 而且因为生涩,总是挑衅的意味更多,让人想到那种生机旺盛得甚至略带杀气的热带植物, 时常没轻没重, 撞得孟揭嘴唇生疼。
可孟揭就磕这口痛感。
痛得狠了, 他也原样照还,咬得晏在舒张了口。
那之后,就不一样了。
脑子里立刻起雾一样,滑溜溜的舌面感受到明确的触感后, 晏在舒那三分蛮劲儿就突然偃旗息鼓, 无处安放。
接吻是另一种形式的入侵,晏在舒明显地僵了一下,不愿意张嘴,又推着孟揭往外去, 孟揭呼吸很沉,顺了她的意短暂抽开之后,重新扣住她下巴,接着一只拇指卡进晏在舒齿间,强硬地撬开了一条路。
晏在舒都傻了。
玩儿什么呢, 有这么亲的吗?
可最初的震惊过后,晏在舒很快就尝到了滋味儿,孟揭的唇舌是很妙的, 柔软, 湿热,是有点强硬, 但也会带着晏在舒找到契合的节奏,甚至偶尔拉开距离, 含着刚刚亲密接触过后的湿热气息,在晏在舒茫然的片刻,又偏点脑袋重新含住她下唇,轻轻吮吻,再度探进齿关,这回很顺利。
手上也从拴着她腕骨,变成了探进她指缝,握着食指轻重不一地,缓缓低,捏着。
晏在舒腰也麻,腿发软,觉得孟揭有点会。
她开始回应的时候,也正是孟揭欲罢不能的时候。
两人吵过架,撂过脸,斗过嘴,却没有过这种方式的唇舌交锋,她学着他的样子,蹭到他上颚,扫过去,又滑到了牙齿内侧,偏偏口腔就这么点儿大,她每有一次动静,就会带得他舌尖跟着追,那股黏糊的像要把人溺进去的感觉就逐渐淡了。
孟揭不太乐意的。
不太乐意让她这样玩儿。
他想要紧密裹缠的,甚至带有窒息感的深吻,可以通过滑触,探索到她明确的形状,尝到15分钟前她吃下去的鲜桃,再听到她凌乱的呼吸声。
他要这样吻。
这样接吻才对。
理智在这一刻不管用,他要交汇着唾液,用这种他从前绝不认可的亲密方式,网住她,也网住自己,在这光影昏暗的角落里一道出汗,一道承受荷尔蒙的激烈对冲。
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因此尝到了一个桃子味儿的晏在舒。
“嗡——”
孟揭的手机震了两下,惊醒了晏在舒,两人同时抽身,喘着气,胸口起伏,他没挪位置,仍旧用一只手臂卡着她腰侧,就这样低头回消息,而晏在舒完全懵了神,眼里含着水,嘴唇更可怜,被咬得湿漉漉红肿一片。
等孟揭回了消息,把手机随意地抛在桌上,她的魂儿都还没回全,转移话题似的问一句:“海鲜粥?”
“嗯,海鲜粥。”
“那走吧先……”她深呼吸,缓了那阵缺氧导致的晕,就要转身拉门。
而门锁刚咔哒一下,孟揭右手又罩上来,摁着门压紧,在晏在舒开口前,再次吻了下来。
夜里下了小雨,风细细吹,海鲜档的红帐里立着一架风扇,来来往往都是几十年的老客人,晏在舒透过水痕斑驳的塑料膜,看孟揭站在水产区外挑虾蟹。
孟揭的衬衫被她揉皱了,在寰园就换了衣服,现在就穿着件白T和短裤,深棕色的头发被风扇吹得微翘,他个儿高,混血感明显,来来往往都有人回头。
挺帅的。
咬人也挺疼的。
孟揭挑了虾蟹,结完账就往台阶下走,细密的雨丝里,晏在舒正发呆,吊带裙外面套的也是他的T恤,可能因为偏大,穿衣服时也紧张,头发有点儿乱,那股半撩半冷的气质就没了,他并指,往塑料膜上弹了一下,惊得晏在舒秒回头。
“吓唬谁!”
“问你喝什么?”
“水就好了,”晏在舒说,“冰水。”
孟揭又回头拎了两瓶冰水,拧开盖,再合上,往她跟前一放:“魂呢?”
“……”晏在舒别过脑袋,小声嘟囔,“我想事情。”
“想什么,想怎么咬回来吗?”
晏在舒梗了片刻,闷不吭声地往红帐上揩了一溜水,抬手就朝他甩了几滴雨点子,孟揭笑着躲,然后指了一下她手机:“有人找。”
还真有,晏在舒滑开手机,看到唐甘来的一条消息:【专业预选记得点确认,今晚截止了。】
-晏在舒:【这就点。】
-糖不甜:【@方歧,你呢?小脆皮。】
-方方正正不倒翁:【你不是也在会议室吗?】
-糖不甜:【那我能监控你后台还是怎么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点没点,我这一天到晚像个老妈子,管了晏在舒再管你,还得管小男朋友,你们仨哪天能凑成一个诸葛亮让我省点心啊?】
-方方正正不倒翁:【我点好啦。[敬礼]】
晏在舒从学联后台切回来,一看消息就笑,边上孟揭在倒水:“专业选了吗?”
“嗯,我选……”她手上还在按键盘,一边笑着抬头,差点条件反射答出来了,但一看见孟揭那张脸立刻憋了回去,“不要讲给你。”
孟揭往生蚝上挤柠檬汁,一副出于礼貌随便问问,压根没兴趣听的样子。
这样晏在舒就咬钩了,她把手机一关,把下巴一抬:“你问问我。”
孟揭仍旧在调汁,点儿都不搭理她。
晏在舒猛一伸手,捞过他跟前那个生蚝,吸溜一下吞了进去,哇……这一口酸得牙都倒了半排:“你小时候不是不吃酸吗!”
“不吃。”
“不吃你挤半打柠檬汁?!”
孟揭就慢慢搅着另一只碗里的黄瓜碎,看她:“我调好的东西,你哪次不拿?”
“……”晏在舒真的气到挂脸。
而孟揭还要补一刀:“你这人,打小就是别人碗里的最香。”
剑拔弩张。
这时候,海鲜档里的暑假工端着粥上来了:“让让让,请让让!小心烫,女孩子靠边上,男孩子搭把手!”
粥一掀盖,里头热腾腾的,还在噗噜噗噜地滚着,孟揭盛了碗粥,看晏在舒黑着脸压着火喝水,就又盛了一碗,把里边的虾和蟹都挑出来,放盘子里。
粥移过去,主动说:“你选的物理?”
这是觉得把人气狠了,开始递台阶了。
可晏在舒不搭理他,直接起身换位置。
孟揭就笑,笑完把虾肉蟹肉剔出来,放一干净的碗里边,又抽筷子夹两块酱萝卜,转玻璃盘,稳稳转到晏在舒跟前。
先闻到酱萝卜的味道才抬头,再看到一碗干干净净码放整齐的蟹肉,晏在舒那股气就梗在了一半,当下没想别的,就想着孟揭也有纡尊降贵的时候,这时不踩上去,等什么时候踩?
于是伸手把碗挪下来,蟹肉搅一搅埋粥底,虾肉蘸着蘸水吃。
“为什么会报物理?”孟揭这会儿再切向这话题,他对此兴趣不大,但台阶如果不递到底,这顿饭就别想吃好。
“子承父业,不行吗?”声音还是闷的。
“你不适合。”孟揭这会儿才开始喝粥。
这句话出来,晏在舒反倒没生气,她心里边有杆秤,该争的面儿都得争,但专业领域的话语权永远要靠实力说话,孟揭这几年的理论成果摆在这里,那些论文和学术头衔摆在这里,教她作业和捋她报告时的成效摆在这里,她当然分得清好歹,知道这话客观。
而她恰恰也是这样想。
不但是她,“老晏也是这样讲的。”
“晏叔眼光毒。”孟揭这么说。
“我……”晏在舒用筷子把蟹肉和粥底搅和在一块儿,还是说了,“准备辅修别的专业,但物理也要学。”
“嗯。”孟揭不意外。
“小时候老晏给我讲过超弦理论,我那会儿还小,是这样理解的,”她吹了吹热气,“如果这个世上有造物主,那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没有造物主,那会更可怕,我们可能都活在楚门的世界里,或者活在无数的平行空间里。”
“我的理解肯定算浅薄,或者记忆有偏差,”晏在舒很快说,“但是我有很多事情想做,我性格还没定,世界观还没塑成,物理让我能认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哪怕这确实是楚门的世界,我想知道它怎么运转,怎么自洽……”
说着,晏在舒突然觉得兴致寥寥,低头喝了口粥,心里边别扭,好像接了个吻,就要跟孟揭交心交肺了,就要跟他探讨人文和科学了。
他们就该接吻,他们只该接吻,在舔/舐和吮咬中安抚燥动的情绪,交心是比接吻更危险的事情。
而孟揭话听一半,抽眼看过来,她随口扯了个话题:“你刚跟老板聊什么呢?老板还记得你呢?”
孟揭这就听出来了。
有不痛快吗?有。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现在会点到即止了,关门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到即止?咬他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到即止?
但粥的热气氤氲,晏在舒喝粥的样子又有点好笑,因为嘴角红肿着,被热气熏得有点儿痛,她只能小口小口,喝得又轻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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