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赏银,给赏赐,都是身外之物,只有学识是自己的,她教给她们傍身的能力,哪怕父母不慈,哪怕所托非人,也能靠着自己谋一条生路。”
“自己有本事,总是不会错的。”
萧元宸心中一动。
澎湃的暖流涌上心头,他一向平静的心湖忽遭暴风骤雨降临,这一瞬掀起滔天巨浪。
海浪拍打岸边,礁石被湖水打湿,慢慢显出上面斑驳的痕迹。
冷漠的岩壁被潮水一点一点剥离,露出里面巍峨绚丽的山石。
即便潮水退去,海浪不再,可剥下来的冷硬岩壁,也再生不回去。
萧元宸眸色幽深,这一刻,刘三喜几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燃烧起一把无名之火。
然而萧元宸却并未开口。
他安静凝望后花园中巧笑倩兮的秀丽女子,看着她欢喜,看着她放松,看着她认真教导身边每一个人,慢慢的,他也跟着笑了一下。
“看来,针线也是其中之一。”
刘三喜愣了一下。
随即便道:“是,小的原在家乡时,就有村中的村妇去做绣娘,也有在胭脂铺和绣房做账房的。”
“只要舍得出力气,踏实用心,日子总能过好。”
萧元宸点点头,脸上笑意更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就连未曾读过书的沈初宜都明白,可有许多人,却只享受着宫女们的侍奉,从来不曾为他人考虑。
甚至还有诸如路答应者,随意欺凌宫女,不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
萧元宸从小在宫中长大,他所见所闻,比之沈初宜甚之又甚,当年两位皇兄争夺皇位,后宫牵连在内,那几年的岁月几乎不忍回忆。
别看现在还有这么多太妃安然享福,可先帝的后妃和儿女,可不止现在还健在的这几个。
那些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鲜血和冷漠铸就了萧元宸冰冷的心,那时候他不过十五六岁,就深谙一个道理。
不能轻易放下心防。
否则最先倒下的那一个,就是他了。
他那时冷眼旁观,看着他们你挣我夺,恨不得同袍兄弟立即死去。
他看着那些母妃们人前言笑晏晏,人后毫不手软,对一切都了无意趣。
可如今,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在这幽深而冷漠的宫闱里,还有人愿意这样无私帮助别人,是萧元宸从未想过的。
或许,从最开始她恳请他放过永福宫的那些宫人们时,他就应该明白她是怎样的人。
她坚强,勇敢,坚不可摧,可同时,她又很温柔心软。
不止对他,对所有人,她总是面带笑容,从不冷漠。
萧元宸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自己想了多少事,回忆起多少旧时迷惘,亦或者,他忽然对未来多了几分期许。
他想要多听一听,多看一看,看看她身上,是否还有更多惊喜。
这种盼望,让他的心慢慢复苏。
萧元宸自顾自笑了一声。
这一次,没有刘三喜的多话了。
萧元宸见里面的欢乐差不多了,这才迈开腿,大步流星往前走。
他从来一往无前。
他一出现,沈初宜身边的舒云就注意到了。
她忙起身,对众人使了个眼色:“见过陛下。”
宫女们一起起身,沈初宜也放下绣绷,起身见礼:“陛下可是忙完了。”
萧元宸点点头,沈初宜挥了一下手,宫女们就一起退了下去。
就连舒云都很识趣,退了几步来到月亮门前,跟刘三喜肩并肩而立。
舒云同刘三喜见礼,刘三喜也很客气:“舒云姑娘,提前恭喜了。”
舒云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同喜同喜。”
沈初宜升位,宫里会调拨更多宫人过来侍奉婕妤娘娘,而舒云本就是司职宫女,无法再升,但她手底下的人会越来越多。
可不是要恭喜吗?
而刘三喜,因孙成祥现在多忙于慎刑司的事,顺理成章就被姚多福送到了御前。
倒也是同喜了。
两个人这边客气,那边帝妃二人,倒是亲昵得很。
沈初宜把绣绷举起来,献宝似地给萧元宸看:“陛下,这是妾给你做的帕子,您看如何?”
她选了一块最柔软的云祥绢,上面用最简单的花纹,绣了一朵兰花。
沈初宜有些得意:“陛下,臣妾觉得现在女红大有进益,陛下可喜欢?”
萧元宸看着她认真绣的花纹,很温和地夸赞道:“婕妤娘娘当真厉害极了。”
————
晚上用晚膳的时候,沈初宜惊喜发现居然是吃的铜锅子。
萧元宸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就笑道:“朕记得溧水县最有名的就是溧水小羔羊,那边的羊肉很出名,就连宫中,偶尔也会去溧水
采买小羔羊。”
因为羊肉出名,所以溧水的最出名美食就是铜锅子。
用碳烧热铜锅,在锅中放入红枣、枸杞、姜片和葱段,一起烧开之后,倒入小半碗大骨高汤,用来提鲜。
溧水的大厨普遍刀工很好,他们能把羊肩肉切得如纸一样薄,一片片摆放在白瓷盘中,犹如盛开的玫瑰。
把薄肉片在高汤里涮一下,刚一变色就立即夹出,蘸自己调的酱料,鲜香美味,还有一股很清淡的奶香味。
涮锅不仅能品尝到食物原本的鲜味,还有各种酱料混合的馥郁,溧水左近的州府经常会有游人前往,就是为了吃这一口铜锅。
沈初宜入宫之后,宫中也经常吃热锅子,尤其是冬日,宫里对待宫人并不苛刻。
不过宫里的热锅子一般是鸡骨架打汤底,半只鸡能煮一大锅青菜萝卜,混着粉条,是另一种炖菜的风味。
沈初宜坐在萧元宸身边,两个人身前是巨大圆桌,上面放着一架油光锃亮的铜锅。
热气从铜锅的中央烟囱中缓缓上升,咕噜噜的水声叫得人想要咽口水。
“臣妾好久没吃过铜锅了。”
“真是很怀念。”
萧元宸顿了顿,道:“你怎么不叫御膳房呈这个?”
沈初宜笑着说:“天太热了,臣妾还想冬日时再吃。”
只没想到到了畅春园,圣京中闷热一扫而空,尤其是傍晚金乌落下后,甚至有些凉爽。
在宽阔的凉亭里吃铜锅,别提多惬意。
“多谢陛下。”
这一顿晚膳,萧元宸是用了心的。
萧元宸淡淡笑道:“算是恭贺你升为婕妤。”
沈初宜仰着头看他,眉宇间喜悦藏都藏不住。
“陛下就是很好!”
萧元宸拿起筷子,示意她一起用饭。
沈初宜自己调了个酱料,把花生酱和芝麻酱混合起来,花生酱一勺,芝麻酱四勺,后放入腐乳汁,花生碎,再加一勺油泼辣子,顿时香气四溢。
最后撒上一把芫荽,滋味美极了。
萧元宸一贯只放芝麻酱和油泼辣子,见她这样弄酱料有些好奇,道:“还请婕妤娘娘,给朕也调上一碗。”
沈初宜一听他叫婕妤娘娘就要脸红,萧元宸也不知道她羞涩什么,可他就是愿意看她脸红,故而婕妤娘娘四个字就挂在了嘴边,说什么都要带上一句。
等酱料调好了,萧元宸尝了尝,发现味道确实鲜甜许多,便道:“还得是溧水人会吃涮锅。”
此刻铜锅里面的水已经烧开。
畅春园不比长信宫,没那么多规矩,沈初宜就用长筷下羊肉和各种菌菇,又把不容易熟的土豆和红薯都下了进去。
“陛下,羊肉可以吃了。”
沈初宜忙忙碌碌,先给他把羊肉夹到碟子里,才又给自己下了一批。
“等过会儿才能吃菌菇。”
萧元宸看着她忙,见她欢喜的不行,倒也没有阻拦。
吃涮锅,当然是各种菜品都上齐才好。
御膳房自然知道光帝妃二人吃不了多少,于是就变着花样多做了许多种类的涮菜,琳琅满目摆满一桌。
沈初宜甚至还看到了海参和鲍鱼。
这些涮菜,农家是从来见不到的,沈初宜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抬眸看向姚多福,姚多福倒是机灵,立即就道:“娘娘可以尝尝,不会腥膻,只有酱料味道。”
瞧瞧,不愧是美食行家。
沈初宜不宜多吃海参,便只下了小段,等熟透了夹上来,过了酱料放在嘴里。
萧元宸看她面无表情咀嚼。
“不好吃吗?”
萧元宸不经常吃涮锅,倒是一直没下过海参。
沈初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等食物都咽下去,她才道:“东西是好东西,可不适合涮锅。”
“做葱烧海参,海参扒鸡,亦或者做佛跳墙,都是极好的,唯独不适合这样涮菜。”
沈初宜笑了一下:“还有那鲍鱼,看起来总觉得暴殄天物。”
这话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再好的东西,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也失去了原本的珍贵。
萧元宸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铜锅咕嘟嘟冒着热气,带着羊肉的肉香,混着菌菇、萝卜、蔬菜的甜味,交织在凉亭中。
凉亭之外,就是皎皎月色。
沈初宜一边吃,一边感叹:“明日又是晴天,真好。”
萧元宸也道:“正是如此。”
“今年也算是风调雨顺。”
沈初宜想了想,道:“春雨贵如油,那时候若是下雨,村里人会很高兴,可到了收麦的时候,若是要下雨,就得抢着收割。”
“虽然辛苦,可家家户户都劲头十足。”
因为那是一年辛劳的结果。
萧元宸想了想,道:“改日得空,带你去一趟皇庄,那边的地侍弄得都很好。”
沈初宜有些惊讶。
“陛下还会种地?”
萧元宸笑了一声,声音平缓又柔和。
“自然是会的,朕年少时,父皇曾带着我们所有兄弟姐妹去皇庄,每年到了耕种和丰收时节,都会让我们亲自去采摘。”
“若是皇室子嗣不懂耕种辛苦,如何能体恤农户?”
沈初宜点点头,也道:“先帝真是圣明。”
说起父皇来,萧元宸神情柔和些许,他道:“民以食为天,朕不在乎那些传世名声,只愿在朕这一生,能让百姓吃饱喝足,有衣穿,有屋住,不至于颠沛流离,亲友尽散。”
沈初宜放下筷子,她看向萧元宸,目光真挚而坦诚。
“陛下,您一定会成为圣明君主。”
说到这里,沈初宜顿了顿,道:“不,您已经是了。”
用过了晚膳,帝妃二人在花园散步。
桃花坞的风景很好,不过地方并不算宽敞,两人顺着蔷薇花小径,一路行至宜兰园。
宜兰园比照宫中的御花园建造,也有曲水流觞和堆绣阁,不过整体比御花园大了三倍有余,栽种的树木竹叶种类繁多。
各色花坛,花丛不胜枚举。
暮色四合,落日熔金。
金乌落幕,皎月辉辉,宜兰园中宫灯摇曳,点亮脚下的青石板路。
沈初宜挽着萧元宸的手,忽然笑道:“这宜兰园倒是同我有缘,都有宜字。”
“你若喜欢,就多来玩。”
沈初宜点点头,两个人安静走了一会儿,沈初宜才开始说这几日宫里的事。
都是细碎的小事,也讲了两个小公主很可爱,耿贵嫔娘娘十分和善。
萧元宸偏过头来问她:“那你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沈初宜认真想了想。
“臣妾还从未想过。”
刚怀孕时,她整日里担惊受怕,筹谋扳倒顾庶人,对这个孩子并没有过多关注。
后来成了宫妃,她只想着孩子健康就好。
如今萧元宸忽然一问,她反而有些语塞。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男女皆可。”
沈初宜轻轻拍了拍小腹,笑道:“只要健康长大就好,无论男女,都是我的孩子。”
萧元宸倒是愣了一下。
他脚步不停,脸上笑容淡了几分,只深深看了沈初宜,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
等回了桃花坞,两人一起洗漱更衣,便合衣入眠。
沈初宜今日有些累了,她一躺在床上就昏昏欲睡,甚至来不及同萧元宸说一句客套话,就陷入梦乡之中。
萧元宸平静躺在她身侧,他偏过头,认真看向沈初宜。
帐幔中昏昏暗暗,寝殿内只点了两盏角灯,低矮昏暗,照不到帐幔之中。
沈初宜的面容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只有一片莹白。
萧元宸的一颗心,慢慢沉下来。
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沈初宜太过关注了。
关注到用心的地步。
他不知道这对不对。
理智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尖锐地
提醒他,作为皇帝,心意和喜好都是无用的。
他难道忘了曾经的那些杀戮和血腥吗?
他不应该,也不能如此在意一个人。
当年的悲剧,不就是因父皇偏爱慧贵妃,从而偏心二皇兄所致?
否则,大皇兄又为何日日筹谋,总觉得被抢了皇位。
直到两位皇兄斗得你死我活,大皇兄坡了脚,失意颓废,二皇兄贪墨下狱,一直幽闭诏狱之中,后萧元宸登基为帝,才坐下来同他聊了一场,送他去守皇陵。
而慧贵妃,也因此年轻薨逝。
如今兄弟二人虽偶有书信,萧元宸也十分关心两位兄长,可曾经的兄弟之情再也回不去,只剩下潦草的余生。
萧元宸自己很明白,坐拥天下,九五之尊是多么让人动心的权利,可能即便没有父皇偏心,两位兄长,也始终做不到心平气和。
可若是一早就定下储君,亦或者细心教导皇子们,结局或许不同。
萧元宸不确定自己能否做的比父皇更好,可最起码,他不能重蹈覆辙。
他需要在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后,再做打算。
人生漫长,他尚年轻,还有十几年的光阴让他筹谋洞悉。
直到他确定心意的那一天。
萧元宸偏过头,看向沉睡中的沈初宜。
即便只能看清一个莹白的影子,萧元宸却能清晰描绘出沈初宜的面容。
远山眉,双凤眸,菱花唇。
她生来就惊才绝艳,在一众宫妃中都不逊色。
尤其笑起来的模样,一双凤眸月牙弯弯,眼眸中似乎也盛着一捧月色。
皎洁又明亮。
可这一弯明月中,有她的宫女,有不熟悉的宫妃,却从没有他的影子。
萧元宸心中一颤,他忽然闭上了双眸,这一刻,他无比清醒而理智。
他需要仔细看一看,才能确定以后要走的路。
不能急,也不需要着急。
慢慢筹谋才能一帆风顺,不会再血流满地。
次日清晨,沈初宜醒来时,萧元宸已经走了。
她起初并不觉得有所谓,依旧按部就班,先去两位太后处谢恩,又被宫妃们恭喜了一通,等一切都忙完,五日匆匆而过。
之后几日,她悠闲读书,习字,还去了一趟梅花坊,同步昭媛请教课业。
等到她终于得了空闲,才意识到萧元宸已经十日未曾出现了。
她并不十分忧心,倒是舒云有些愁眉不展:“娘娘,这几日都是杨婕妤和白选侍侍奉陛下,我瞧着御膳房的那些夯货又要作妖。”
沈初宜笑了一下,她道:“之前陛下来桃花坞,也不十分勤快,在长信宫中更是如此。”
往常十天半月,也是见不到一面的。
来了桃花坞,兴许是住的近一些,萧元宸倒是来的勤快。
即便沈初宜不能侍寝,萧元宸也会过来坐一坐,同她说会儿话。
这几日没来,舒云就有些紧张了。
大抵之前沈初宜升婕妤那日气氛太过融洽,让舒云有些会错意,总觉得陛下待他们婕妤是不同的。
可如今看来,又有什么不同呢?
舒云不由有些丧气。
说实话,她并非为了让沈初宜如何恩宠加身,她只是盼着沈初宜高兴。
如今桃花坞这些人,都是一路扶持着过来的,沈初宜以前多不容易,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们会如此齐心协力,就是攒着一口气,非要把日子过好,让旁人都不能拿沈初宜的出身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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