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穆谦的话,喻氏的脸色一点点变白,等他说完,喻氏缓了半晌,才拿定主意,“谦儿,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为娘不再拦你。只是你身边的这个谋士——”
“母妃!”穆谦语带坚毅,“儿子承认,最初走这条路与他脱不了干系,但是最终决定走这条路,却是儿子自己的意思。只要他不相负,儿子定然不会负他!”
喻氏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平时没主意,万事不萦怀,可一旦认定了某事,基本不会动摇,她自觉多说无益,又把话绕回方才聊到一半的事。
“既存了相争之心,那延儿和红伊之事,你就莫要插手了。”
穆谦不解,“这是为何?母妃难道不想让延儿和红伊有个好归宿。放眼京畿,有谁能如儿臣这般,将他们视如己出。”
喻氏眉眼渐冷,严肃道:“你尚未婚配就带了一双儿女回去,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你?你既有心相争,未来岳家须得用。带了延儿和红伊只会处处掣肘,于你毫无助益!”
穆谦想接双生子回去,完全出于对穆诀的兄弟情义,从未考虑旁的,更何况,他已心有所属,早绝了娶妻之心。涉及婚事,穆谦知道三两句说不清,心思一转,敷衍道:
“他们是林相的外孙,儿子将他们带回去,卖林相一个人情,对未来也算有助益。至于婚配,儿子现在无暇旁顾,搁一段日子再议。”
众所周知,林氏这个女儿,林家并不看重,否则也不会配给穆诀当王妃。林氏自缢而亡时,林家都未提过要把双生子接回去,更别说日后照拂。知子莫若母,喻氏怎么可能听不出穆谦话中的敷衍之意,不禁长叹一声:自己的儿子说好听是重情重义,说难听就是妇人之仁,他这样的性子,想要去争那个位子,真不知是福是祸!
穆谦陪着喻氏说了一会子话就要告退,喻氏欲留他用晚膳,被他再三婉拒,细问之下才知是着急回府看病了的黎至清。
待穆谦走后,喻氏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对他口中这位先生戒备之心更胜。
穆谦骑着风驰,不过半晌便到了晋王府外,刚要进府,复又想到什么,一甩马鞭,独自骑着风驰跑了,留下玉絮和寒英在冷风中面面相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等两人追上穆谦,穆谦正拎着几个油纸包从点心铺子里出来。
寒英懵懵懂懂,玉絮却心领神会,在寒英耳边耳语几句,寒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跳下马也进了点心铺子。
“寒英还喜欢这些东西?”穆谦翻身上马,甚为不解。
玉絮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买点心哄心上人开心的事,又不是只有殿下会。”
穆谦听罢,笑骂一句“浑小子”,因着点心刚出炉,还带着热气,穆谦不等寒英,打马回府,拎着点心直接钻进了翠竹轩。
一入翠竹轩,穆谦感受到一份独有的静谧,整个轩如同此刻住在这里的人一般,恬淡安宁。难得黎梨没有在门口守着,穆谦便直接入了内室。
黎至清还在榻上睡着,穆谦近前,仔细观察踏上之人的睡姿,黎至清正侧躺着,身体微微蜷缩,双手放在脸侧,落在穆谦眼中是说不尽的乖巧安静。
穆谦突然想到,大军开拔那日,他们第一次在城外过夜,那时的黎至清睡相极差,在病中也不老实,还几次跌下榻去,摔得脑袋和胳膊肘都肿了。想到此处,穆谦忍不住“噗嗤”一笑,没想到这一声扰了睡梦中的黎至清。
黎至清皱了皱剑眉,迷迷糊糊地发出一声轻哼,显然对有人扰他清梦不满。
穆谦瞧了瞧天色,快到晚膳的时辰了,若纵着黎至清睡下去,怕是夜里又睡不着,索性用手轻轻拍了拍人的脸颊,柔声唤着:
“阿豫,醒醒,别睡了,起来有点心吃。”
黎至清先时烧得厉害,这会子刚从梦中回过神,头脑并不清醒,拿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仍旧不愿睁眼,闷闷道:
“不想起……唔……要点心……哥哥……”
往日里的黎至清是清冷疏离的,是彬彬有礼的,却从来不是这般慵懒和耍赖的。穆谦听着黎至清最后吐出的那个称呼,知道他这是以为在兄长面前,才展现出孩子心性的一面。
难得黎至清真情流露,穆谦不忍打扰,便耐着性子瞧着他闭着眼睛赖床,越瞧心下越酸涩,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也要让黎至清在自己面前全然放下防备。
缓了一会儿,黎至清终于清醒过来,只当方才被人唤醒是梦,不做他想,见到坐在床头的穆谦,温和一笑:“殿下回来了?”
穆谦这才顾上打量黎至清的面色,见面上潮红已褪下去不少,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灼热已减,穆谦这才放下心来,打趣道:
“你这一觉都睡到日落西山了。再不起,点心可都要让本王吃完了,快起,有你喜欢的龙须酥。”
“龙须酥?”黎至清眼睛瞬间亮了,衬在一张病恹恹的小脸上,更显神采。
穆谦见状,将油纸包递到黎至清面前,“这是定胜斋的点心,他们家龙须酥乃是一绝。”
黎至清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接过点心包,因着在病中无甚胃口,午膳便没吃什么,如今早就饿了,打开捏了一块便吃起来。
“上次在冀州,黎某记得殿下也买了龙须酥,这次的比之先前,丝毫不逊色!”
穆谦见他喜欢,心下暗喜,若非先前在冀州知道他喜欢龙须酥,哪能这般投其所好。穆谦刚要自夸几句,却见一人着急忙慌地入了正殿,站在屏风后,不敢往内室闯。
“殿下,属下有事要报。”来人是仲城。
寻人能寻到翠竹轩,看来事态紧急,穆谦只得先按下促狭之心,“有什么事,直接说,先生不是外人。”
仲城稍作犹豫,还是直言道:“肖给事中押回来的闵州地方官,今日被无罪释放了,近日要启程返回闵州!”
第105章 蚁穴(中)
穆谦稍稍回忆,才反应过来,仲城所指乃是之前闵州毁堤的几个地方官。在北境接到的文书中,因洪水和疫情的伤亡灾民就达数万,再加地方上隐瞒未报的,伤亡灾民保守估计可达十几万,竟然就这么放了?
“无罪释放?”穆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黎至清一眼,也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吃惊。
外间的仲城笃定道:“是,无罪释放!肖给事中将人提回来后,直接交由大理寺审理。初审时,大理寺已按律定了罪,可案卷移交复核时,刑部认为疑点较多,将案子驳回了。等到二审,闵州几个世家已然捐了钱物赈灾,这几个地方官都出自世家,自然从了‘八议’减刑,可案卷复核时再次被刑部驳回。等拖到三审,北境战事大捷,今上大赦天下,这次大理寺给判了无罪,刑部复核通过,报到审刑院直接批了。”
“就算有‘八议’减刑再加上大赦天下,几万条人命,怎么能定无罪,还他妈把人直接给放了?”穆谦瞪大了双眼,这样的结果是他不敢相信的。
“肖若素什么态度?人是他亲自押解进京的,他又身在东府,对此事竟然无动于衷吗?”黎至清亦是眉头紧锁,连龙须酥也没心思吃了,把点心一裹,正要寻个地方放下,被穆谦自然地接了过来,搁在了一旁的案上。
黎至清被这事闹得再无心耗在榻上,索性将被子一掀,坐直身子开始穿靴。
穆谦见着黎至清要起床,此刻正身着一袭白色中衣,四下逡巡一圈,看见了了搭在木架子上的外袍,不等黎至清去取,穆谦自顾过去拿了外袍,随手披在了黎至清肩上,“快些穿好,仔细别着凉了。”
黎至清肩头一暖,心头更暖,也不言谢,只对着穆谦灿然一笑,就着衣袍开始穿戴。
仲城办事妥帖,早将该打听的事情问了个一清二楚,“肖给事中此刻并不京畿,听说他前些日子病了,肖相亲自替他告假一月,后出京瞧病时,病情加重,就一直未归。”
“前些日子在冀州,他还活蹦乱跳地能踏青呢!说病了,唬谁呢!”穆谦对肖瑜假公济私的行径嗤之以鼻,转头见黎至清正在系衣带,还笨手笨脚地系不对地方,穆谦索性直接把他的手拿开,自己亲自上手系,一边系嘴上还不忘了骂人。
“要我说这孙子肯定是怕得罪人,出去躲事了。”
黎至清的新袍子通体天青色,比之先前那些偏白的衣裳颜色鲜亮了不少,是先时正初接到穆谦的书信后置备下的,裁得是京畿的时新样式。黎至清低头仔细瞧着穆谦手上的动作,在心中默默记着步骤,等他系好,从小声嘟囔一句,“这袍子的衣带怎么这么复杂。”
黎至清嘟囔完,才顾上接穆谦的话,“肖若素若是怕得罪人,在闵州当地就直接把人发落了,哪用大费周折的把人带回来。如今,大抵是闵州几个世家,觑准肖若素不在京畿,这才动了手脚。等此事到肖若素耳朵里,他指不定要生多大气。”
穆谦听不惯黎至清替肖瑜说话,凉飕飕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本王瞧着他心态好得很,还有功夫跟人游山玩水。”
“若是殿下劳心费神把凶犯押抵京畿,转头就被放了,殿下生气么?”黎至清早见惯了穆谦对肖家兄弟的偏见,此刻只就事论事,“而且,殿下易地而处,若你打赢了胡旗军队,结果等使臣谈判过后,大成还要割地赔款,殿下作何感想?”
“要真是这样,本王非把枢密院那群庸才的脑袋拧下来。”穆谦恨恨接了一句,也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此事当真怪不到肖瑜头上,但这样的结果让穆谦极为不快。除为当地受了灾的百姓惋惜之外,更为当初在北境拼杀的二十万将士不忿,若没有这几个人想要献媚今上,就不会出河道毁损之事,更不会有后面的军粮之困。就因为这几个人的私心,险些让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险些让北境再次失守,险些让百姓再次流离失所。想到此处,穆谦不满道:
“这案子审的,明眼人都知道于法不合、于理不合,三审过后,竟然从大理寺到刑部再到审刑院无一人有异议。京畿司法条线上的官员,简直烂到根上了!”
黎至清陪着穆谦一路走来,自然理解穆谦的心情,本想安慰几句,可朝堂乱局如此,一时也不知从何安慰,只得怅惘一句,“若只有司法一条线烂了也就罢了,怕就怕在从政事堂道枢密院皆如此。前些日子闵州疫情,国库竟然连救灾之银都没有,还要找诸州世家去筹,放眼青史,闻所未闻。”
穆谦当纨绔时,对此无甚感觉,可如今有了北境之行,穆谦被坑数次感同身受,咬牙道:“有朝一日,非要把这些顽疾连根拔了!”
不过,闵州几个地方官到底没有成功走出京畿。被释放翌日,他们一时得意,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与恰好经过的睿王妃及世子起了冲突。几人不知收敛,当街闹事,被禁军巡城司神风营的兄弟们逮了个正着,直接被扣在了巡城司衙门。
当时被抽调随肖瑜下闵州的禁军,正是神风营,他们真真切切看到了闵州的惨状,对着几个官员恨之入骨。是以人被关押起来后,他们不许人探视,也不升堂审讯,只等着肖瑜回京后再处置。
而在肖瑜回京畿之前,成祯帝御驾回銮,翌日便召穆谦觐见。穆谦不敢怠慢,一大早便进宫了。
如今这翠竹轩极为热闹,平日里穆谦一来,正初、仲城、玉絮、寒英和银粟都会陪着一起来。穆谦不来,玉絮他们几个上午还会跟着黎至清读书。其他时候,寒英一得空就往翠竹轩跑,为着何事不言而喻。黎至清看在眼里,将此事放在了心上,琢磨着得挑个时机开口同穆谦提一提,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这段时日穆谦偶尔出门跟昔日的纨绔子弟玩闹,顺便打探京畿的消息,但从不在在外过夜,每到晚膳时分,必然出现在翠竹轩里,陪黎至清一起用膳。
今日穆谦不来烦他,他便一个人待在翠竹轩,耐心地翻着一本棋谱。及至傍晚,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黎至清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正初带人来摆桌备膳了。
正初提着食盒,语气欢快,对着一旁陪着一起来的寒英说笑,“咱殿下自从回府,整个人都扎在了翠竹轩,他的含光殿就只剩晚上就寝用了。”
寒英斜他一眼,“谁让你当初将先生安置在这里,离着含光殿远,殿下自然不愿来回跑。”
正初挠挠头,“殿下的信里只说是黎先生回来了,要好生安置,他从前住在这里,我便继续安排他住在此处。从前都是请黎先生去书房的,谁晓得这次回来,是殿下巴巴往这边跑。殿下念叨了好几回说先生住得远,你说咱们给他换个地儿如何?”
两人正认真讨论着,黎至清推门而出,朝他们身后望了望,见空无一人,略显失望道:“还没回来么?”
黎至清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寒英忙道:“宫中不比旁的地方,时辰由不得殿下把控,是以临时走殿下吩咐了,让到了时辰先请先生用膳,不必等他。”
黎至清摇了摇头,恹恹道:“还不饿,再等一会儿。”
黎至清面色不虞,转身进了屋。倒是黎梨,欢天喜地去接寒英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后,两人凑到一起开始说悄悄话,酸得正初一阵阵牙疼。
等正初摆好桌,刚要请黎至清先用膳的功夫,玉絮一脸焦急地闯了进来。
“先生,殿下说让您不必等了,他今日何时回府未定。”
黎至清眼见玉絮不似平时那般从容,面上皆是忧虑之色,心头一紧,“可是殿下出事了?”
自家殿下千叮咛万嘱咐,宫里发生的事不能让黎至清知晓,免得他忧心,玉絮不敢抗命,稳了稳心神才强笑道:
“在宫里能出什么事,只是有事耽搁了,先生快用膳,当心菜凉了伤身子。”
黎至清何等人物,哪能让玉絮一两句话就忽悠了去,他不多言,只用一副黝黑而深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玉絮,带给玉絮的压迫感,比平日里查课业时更甚。
玉絮为人机敏,早见识了黎至清的深沉心机,本就怕他几分,这段时日又跟着黎至清读书,被他折腾得极惨,更添敬畏之心,玉絮知道自己根本唬不住黎至清,他又不是寒英那个一根筋的,索性实话实说道:
“殿下冲撞了今上,被今上罚跪在暖阁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殿下怕您一直等他,就先让回来跟您说一声。”
罚跪?穆谦刚从北境得胜归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今上要这般罚他?
“因着何事?今日陪着殿下暖阁觐见都有谁?”
玉絮想了想才道:“御前觐见,咱们都是候在殿外,并不知道因着何事,殿下被罚跪之事,还是谢二公子偷偷溜出来说的。今日暖阁内,除了咱家殿下、谢二公子,赵王世子也在。”
第106章 争嗣(上)
谢淳自幼与穆谦交好,自然不会坑他;穆谚这些日子一直在像穆谦示好,连监军的密报折子都不曾动手脚,更别说当着面,在今上面前让他下不了台。黎至清将穆谦坐上主帅之位后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在脑中梳理,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但努力想了半晌,也未发现什么事能惹得今上不快。
若放在往日,黎至清定然不会这般不济,奈何玉絮这次提供的消息太少,黎至清不知穆谦是否还遭了其他责难,心中担忧这才乱了方寸。
此事一处,在场再无人调笑,整个翠竹轩陷入一片沉默。
黎至清嘱咐在场之人不可对外乱说,然后遣了众人,一个人坐回案前,以手撑着额头,只觉心烦意乱,太阳穴和眉心突突直跳。
黎梨见状忧心不已,不肯退下休息,自顾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公子,晋王殿下乃是皇子之尊,纵使行差踏错也不过被申饬几句,您别自己吓自己。”
黎至清接过茶盏,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案上,接着叹了口气,继续拿拇指和中指轻轻按着眉心,缓解着头痛。
不知过了多久,翠竹轩外才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阿豫,今天本王吃大亏了,快来安慰安慰本王!”
穆谦这一嗓子底气十足,显然不似受了大委屈。黎至清听到熟悉的声音面上一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迎了出去。
“殿下无恙?”
这般急匆匆地迎出来、面上还带着担忧之色的黎至清是穆谦从未见过的,被唬得一怔,“啊?啊……没事儿啊。”
黎至清将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他腿脚利索,衣冠齐整,这才放下心来,敛了满脸焦急,恢复往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稳住步子转头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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