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说。”黎至清无奈地摊了摊手,“三十万铁骑支持殿下的局面,这两位都不想见到,是以都有可能,说不好还是两人共同的手笔。”
穆谦自然明白这次郭晔是无辜受累,一时之间有些愤慨,“郭大帅在西境震慑仇寇,保家卫国,乃国之重臣,京畿这群人,不问青红皂白,只为排除异己就随意问罪,还有没有有点为国为民之心?”
黎至清亦叹息一声,“党同伐异朋比为奸,乃是世家弄权之痼疾,此痼疾不除,无辜受累的贤臣良将只会越来越多。”
“那现在怎么办?本王肯定不能坐以待毙三缄其口,否则怎么对得起大帅跨州驰援的情义!”
黎至清一时也犯了难,穆谦虽然贵为亲王,但在朝中并无实职,除非直接面圣,否则根本无的放矢,思索半晌才道:
“此次问罪,只要不是今上之意,就有转圜余地,京畿肯定不会真将事做绝。否则,三十万铁骑东进,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殿下,且耐着性子等等,等今上回銮,再去说情。这段时日,就先让玉絮和寒英多去打听下近来京畿的形势。”
穆谦思索一圈,的确别无他法,只得先按下不表。
“玉絮,去把仲城喊来,本王有事问他。”穆谦言罢,不打算再聊这桩闹心事,对着黎至清笑道:“至清,本王明日一早要入宫请安,你陪本王一道去。”
黎至清刚接过黎梨手中的抹布,正轻轻擦拭着桌案上的墨迹,闻言手上一滞,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擦着,直到把桌上墨迹擦得一干二净,还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至清?”穆谦伸手抽掉了他手中的抹布,把人拉到自己跟前,“娘亲是个很温柔的人,让她瞧瞧你好不好?”
黎至清心跳漏了一拍,近乎窒息的一瞬过后才缓过神来,“殿下,黎某是外男,这恐怕于礼不合。”
穆谦倒是浑不在意,“这有什么,我朝无男女大防,肖三和谢二自打小时候就在娘亲宫里乱窜,如今得空入宫,也会去拜见。你在她跟前就是个小辈,跟他们一眼,本王如今难得寻了个好先生,自然得让她见一见。”
“只是先生?”这话问出口,黎至清自己先是一愣,然后不等穆谦反应,立马道:“肖三公子和谢二公子乃是世家嫡出公子,身份尊贵,自小混迹宫中,与皇室也颇有渊源,自然是无碍,可黎某此前从未入宫,直接去见后宫女眷,着实不妥,还望殿下三思。”
穆谦不理这茬,“你尚未弱冠,那就还是个小孩子,没什么不妥的。再说了,本王的娘亲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黎至清被穆谦堵得语塞,除了礼教大妨之外,黎至清隐隐觉得这事还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具体不妥在何处,只得沉默以对。
见黎至清不再反对,穆谦这个厚脸皮立马借坡下驴,“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今日就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进宫。”
谁跟你说好了?黎至清有些气闷,刚想再找补两句,仲城进门了。
“仲城你来得正好,本王先前因着战事,没顾上问,康王妃好端端地怎么薨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仲城先冲着穆谦行了一礼,才恭敬回道:“除了咱们府上,肖府、谢府,甚至连赵王府都遣了人前去照应,外人是断然不敢给她委屈受的。”
穆谦听了这话心生疑窦,“穆诀的丧礼上,本王瞧着林氏并无自绝之意,又逢双生子降世,就算为孩子,她也得珍重自身,怎么会这般想不开?”
仲城抬头看了穆谦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穆谦瞧出仲城的异样,直接道:“有话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对错与否,本王都不怪罪。”
仲城心一横,回道:“此事尚有隐情,林相为康王妃择了一门亲事,逼着康王妃改嫁,据说还得了今上首肯。但康王妃宁死不从,最后自缢而亡。”
穆谦一时之间陷入沉默,良久才道:“穆诀那一双儿女现下在何处?”
“被今上下旨接入宫中,暂交由陆昭容照料。”
穆谦抬眉,“昭容?”
仲城忙道:“自北境捷报传至京畿,今上龙颜大悦,晋了喻昭容娘娘为淑仪,今上有意抚慰陆昭媛丧子之痛,便补了空出来的昭容之位。”
穆谦面色不似方才轻松,微微颔首后不再言语。穆诀一直是穆谦的逆鳞,但凡事涉穆诀,都会让穆谦陷入无尽悲痛。
黎至清知道穆谦与穆诀的情分,不亚于他与黎徼,此刻提到故人,心中定然难过,轻轻在穆谦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穆谦抬头,正对黎至清透亮的眸子,正是这双平静无波却饱含坚韧的眸子,在穆谦数次陷入绝境时,给予了他无尽的力量。
“穆诀走了,至清,本王只剩下你了,你不要离开本王,好不好?”穆谦难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认真地同黎至清说话。
眼前的穆谦失落且沮丧,此刻他不是京畿走鸡斗狗的纨绔,也不是北境威风凛凛的主帅,他只是一个痛失亲弟的兄长。黎至清心头一软,虽然前途未明,仍轻轻吐出了一个“好”。
得黎至清一句承诺,穆谦心中得到宽慰,一时疲累之感袭来,索性遣散了众人。许是喝了酒,加之旅途劳累,也因着穆诀之死伤心,穆谦一夜无梦。
天蒙蒙亮时,穆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穆谦回府第一夜,由正初值夜,听到敲门声,怕扰了穆谦,立马抓了件外袍,还没顾上往身上披,就跑去开门,等开了门,看清来人,才压低声音道:
“哎呦,我的寒英小爷,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现在说。咱家殿下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回来了,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你这个时候来扰他,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寒英语带焦急,“等不了了,你赶紧去通传一声,黎先生又起高热了。”
正初刚要说什么,房门被穿着寝衣的穆谦一把拉开,急道:“至清怎么了?”
已入深秋,正初见自家主子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寝衣,狠狠地瞪了寒英一眼,转头去屋内给穆谦取外袍。
寒英略显愧疚,“阿梨说是突然发起高热,因着京畿她不熟悉,来找属下帮忙去找大夫,属下琢磨着还是得先报殿下。扰了殿下休息,属下知罪。”
穆谦接过正初取来的外袍,往身上一披,迈开步子就往翠竹轩赶,边走边道:“不怪你,此事你做得极好。你即刻取了本王的帖子,去请赵太医。”
等穆谦赶到翠竹轩,黎梨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黎至清房门前来回徘徊,一见穆谦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开口就带了哭腔,“殿下,我家公子又发热了,需要赶紧请大夫。”
穆谦早已摸透规律,黎梨的脸色与黎至清的状况息息相关,一见小丫头急成这样,心脏“咯噔”一跳,又怕自己反应太过,让小丫头更心焦,索性稳住神色,温声道:
“你莫急,寒英已经去了,咱们先去瞧瞧至清。”
穆谦进门时,黎至清已经醒了,此刻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见到来人,虚弱一笑,“不过是旧疾复发,无碍的,黎某未管束好阿梨,天未亮便扰了殿下清梦,是黎某的不是。”
穆谦在床边坐下,伸手探向黎至清的额头,尚未触及肌肤,便感受到灼人的热浪,穆谦心疼道:
“你这说哪儿的话,如今已经回京畿了,赶路不便的托辞已经不好用了,智慧道长开的药,你就从今日开始老老实实的吃,本王一定把你的身子养回来!”
眼见着穆谦急得眉毛拧在了一起,黎至清不欲再惹他忧心,乖巧地点了点头,此事算作应下了。
寒英动作极快,紧赶着请了赵太医来,赵太医也不含糊,进了内室立马搭腕号脉,又问了问近来情况,推测说大约一路舟车劳顿,乍一停歇,有些不适,开了几副药,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得知黎至清无大碍,穆谦紧绷了一早的精神这才放松,请寒英好生送了赵太医出门。
折腾一番,日头已高,眼见着事情已了,正初瞧了瞧时辰,催促道:“殿下,咱们今日得进宫给淑仪娘娘请安,差不多该走了。”
穆谦看了一眼病恹恹的黎至清,沉吟半晌,“去给宫里传个话,就说本王一时有事走不开,明日再进宫请安。”
正初挠了挠头,苦着脸道:“殿下,这恐怕不妥,若非是太子设宴犒赏三军这样的公事耽搁了,昨日您就该进宫请安,今日已经晚了,再拖一日,更说不过去了。”
穆谦瞪他一眼,“哪儿这么多话,本王——”
“殿下——”黎至清未等穆谦说完,便有气无力地开口了,“方才太医说了,黎某并无大碍。殿下甫一回京,太子和秦王正等着捉你错处,若今日不入宫,难免落人口实。”
穆谦本想坚持,可他知道,若自己坚持,黎至清会这般气若游丝地一直劝,穆谦舍不得,最终妥协,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着,本王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黎至清闻言莞尔,继而闭上眸子,似是又有了睡意。穆谦为他掖好被角,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听着穆谦的脚步声走远,黎至清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一脸忧色的黎梨,忙安慰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了,并无大碍,你莫要担心了。”
黎梨吸了吸冻红的鼻尖,埋怨起来,“公子你也太任性了,昨夜非要默那篇劳什子《清静经》,默不下来不肯歇着,还诓我说马上就睡,谁知道一默竟是一宿!你的身子什么情况,不晓得么?”
小丫头这是生气了,黎至清只得强打精神,笑着哄道:“许是太入神了,等回过神来已入卯时,下次我不这样了,别恼了好不好?阿梨,总生气样貌会变凶,当心吓跑了寒英。”
小丫头气得白眼一翻,色厉内荏道:“公子你还敢取笑我,看我不把你昨晚的所作所为告诉晋王殿下,我还要想着法子去拱拱火,让他好生骂你一顿!”
黎梨心思单纯,昨夜黎至清的作为,只推说是看书入迷,她便能信。可此事若让穆谦知道,以他如今的心智,稍微一琢磨便知这是有意为之。黎至清不愿因此与穆谦起龃龉,赶忙举手投降,不敢再跟小丫头开玩笑,服软道:
“我的姑奶奶,我真的知道错了,就帮瞒着这一次。”
黎梨看着自家公子眉眼间皆是疲态,还强撑着哄自己,不免有些心疼,她虽然生气,嘴上说着去告状,但若黎至清不喜,她肯定不会多话,又见自家公子服软,才将樱桃小嘴一撇,不情不愿道:
“那这次就算了,不过公子你要说话算话,要是再有下回,我可不帮你瞒着了。”
“好,黎某这厢谢过黎梨姑娘高抬贵手。”黎至清疲惫一笑,他再也撑不住了,闭上双眼,心中徒留苦涩:喻淑仪,他不能见。
话分两头,虽然仲城早为穆谦备好了车驾,但他忧心黎至清,不想在路上多花功夫,便弃了车驾,直接骑马,只带了仲城和玉絮,快马加鞭进了宫。
还未入绛云阁,便听到阁内一阵喧闹。穆谦闻声心生疑窦,绛云阁地处偏僻,往日里几乎无人问津,就穆诀的生母陆氏来得勤些。穆谦心思一转便反应过来,因着自己前方得胜,后宫绛云阁也开始门庭若市。
穆谦心下悲凉,不禁为人情冷暖慨叹一声。
“母妃,儿臣来请安了。”穆谦人未进殿,已然开了口,入内行过礼,才顾上打量殿内陪着母亲说话的人。
主位上陪坐着陆昭容,下首左侧是赵王妃和穆谚,右侧是安阳公主和肖玥,穆谚和肖玥怀里还各自抱了一个婴儿逗着。
等众人互相见完礼,喻氏才略带埋怨地嗔道:“你个没良心的小子,不声不响就在北境打起仗来,让一众人跟着担心。”
穆谦心下狐疑,陆氏、安阳和肖玥也就算了,怎么穆谚母子也在?自己自幼跟穆谚不对付,虽然今上和赵王从不把小孩子的恩怨放在眼里,可赵王妃是实打实没进过绛云阁。不过此刻穆谦顾不上想这么多,赶忙就着喻氏的话回道:
“沉戟伤得太重了,儿臣不得已才顶了上去,让您忧心,是儿子的不是。”
肖珏被送回京畿时,浑身上下皆是伤,整个人只剩下半条命,养了月余才有点起色,是以安阳见了自己丈夫的惨状,时常为远在边塞的兄长担心,此刻也忙笑着帮腔:
“母妃,六哥好歹囫囵着回来了,比阿珏强多了,您就别怪他了。不过呢,女儿这里有一桩事,得劳您做主,六哥他抢了阿珏的东西,您得让他还回来。”
安阳此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先是肖玥拿着拨浪鼓逗孩子的手停了,悄悄扯了扯自家二嫂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就算要帮二哥争军权,也轮不到她一介妇人开口。
赵王妃面上更是尴尬,若非自己这倒霉儿子非要去陆氏宫里看那对双生子,她才不愿到这后宫里来跟这群娘娘虚与委蛇,此刻她与穆谚是外人,而安阳的话显然不是他们该听的。
就连陪坐在主位上的陆氏,也微微蹙起绣眉,心道:这安阳都已为人妇,怎么做事还这般不知轻重。
第102章 稚子
安阳这话落在穆谦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他不信一介妇人敢置喙军权,更不信以他们兄妹的情分,安阳能为着肖珏与他起龃龉,再加上没了战事,他这个北境主帅形同虚设,为着一个虚名,着实没必要。
那值得安阳出面的唯有那一人,而且,昨日肖珏已经亲自来要人了。穆谦早已不是从前的愣头青,想通此理,面上不动声色,防备之心已起。
当初从晋王府要人极为容易,安阳只当黎至清是自家兄长随手救回来的普通人,并不晓得他在穆谦心中的分量,昨夜见自家夫君因着人没会相府而唉声叹气,知道兄长今日定然入宫请安,特自告奋勇选了这个时机来要人。安阳不理会众人的脸色,大大方方起身朝着喻氏行了一礼才道:
“母妃,前些日子,相府请了位西席教授音律,因着他还颇通兵法,被阿珏带去了北境,后来阿珏回京,留了他在六哥帐下效力。如今战事已歇,眼下年关将至,大哥和三弟都未成亲,这长房献艺的事又要落在女儿身上,急着等那位西席回来教筝,您也不忍看女儿在家宴献艺上出丑吧?”
这些话落在众人耳中,皆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不似先时一般如坐针毡。
安阳哪知如今穆谦把黎至清捧在心尖上,说完还朝着穆谦灿烂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示意为人兄长要有高姿态
穆谦被这一笑气得不轻,碍于在场并非全是自己人,没法发作。不过,穆谦眼珠一转,立马有了主意,他拿出从前当纨绔时的作风,笑着耍赖道:
“这还没入冬呢,哪来的年关将至!打小就喜欢跟本王抢东西,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抢了本王多少奇珍异宝!本王想跟着黎先生学下棋,棋篓子还没焐热呢,你就仗着相府有权有势,欺负你六哥这个小门小户,强行把人拘了去。这会子,又来欺负人,还跑到母妃眼前恶人先告状,本王可不依!”
安阳没想到穆谦竟然不答应,还装委屈,当即就从已经成家的端庄少妇变成了喜欢跟兄长斗嘴的未出阁少女,秀眉一挑,“明明相府都下了帖子,是好好请去的!听说还是六哥亲自送人上的马车,怎的跑到母妃这里颠倒黑白!”
穆谦也不示弱,“谁颠倒黑白了?他人是本王救回来的,就是我晋王府的人,从前本王乐意,将人借给你肖相府,如今本王不乐意了,那就不借了!”
安阳不占理,但自觉不能输了气势,不顾已经怀有身孕,双手往腰上一掐,“你懂不懂尊老爱幼!人必须还回来!”
穆谦端起茶盏,悠闲地抿了一口,“这么霸道,幸亏嫁出去了!不过,娶了你的人家可倒霉了。难怪本王看肖沉戟,越瞧越可怜!”
喻氏一听,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见兄妹俩还为此斗起嘴来,不欲掺和,拿起帕子遮在嘴边含笑低头,继而又用无奈地眼神瞧了一眼身边的陆氏,本想着表达自己拿这兄妹二人没办法,却见陆氏眼中尽是藏不住的伤感。
喻氏知道,陆氏见了这场面,想念穆诀了。安阳嘴皮子是个厉害的,从前都是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跟安阳斗嘴,才能堪堪打个平手。喻氏怕再继续下去,惹得陆氏更伤心,忙道:
“好了,不许再吵了,左不过就是个先生,谦儿就让让妹妹。”
“不行!别的都能让,就他不成!”穆谦连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语气略显生硬,立马放软了语气,“母妃,不是儿臣小气,而是他虽然颇通音律,但不会弹筝,安阳若想学,儿臣可以在京畿再为她寻几位名师,八妹何苦为难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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