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中微妙的情绪变化被穆谦捕捉到,揽着人肩膀在黎豫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语带宠溺,“怎么还来脾气了?”
“没有,就是想起从前的事了,觉得对不住你,我自然不能放过阿克善。”黎豫完全沦陷在穆谦的温柔里无法自拔,不自觉地蹭到穆谦怀里,去汲取穆谦身上的温暖,他不想穆谦再反过来安慰自己,还没等穆谦开口,又道:
“不过,我一直没想明白一桩事,阿克善之所以能精准误导我,是受到先生指点的,先生为着医大成痼疾,不惜谋了通敌之局,这我能理解,他助阿克善来误导我又是为何?先时我以为我在他局中,仅因为去了北境,现下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你既想不明白,那为何直接把人宰了?”穆谦哪能捕捉不到黎豫的小心思,知他不想提两人从前的误会,索性也就依着他,换个法子宠人也是一样的,穆谦怕黎豫一直牛角尖,“或者,你得空自己去问问你先生,他未必不肯说。”
“阿克善恨我入骨,他不会再为我解惑了。再说了,他害得阿梨小产后伤了身子,要他一条命便宜他了。现下能解惑的,也只有当面去问先生了。”黎豫语气闷闷的,言语间有些不快。
穆谦见状忍俊不禁,“行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杀了就杀了,这阿克善也算宿敌,这个意外之喜不错。”
“我方才说得意外之喜不是这个。”
穆谦来了兴致,“那是什么?”
黎豫一扫方才阴霾,笑道:“我借到了三百万两白银,可以用五年,每年只要半分利,西境一时半会儿不愁钱花了,还能匀一些给北境,我有信心,五年之内,我能把两地的商贸做起来,到时候就没人再能给咱们脸色瞧。”
穆谦眼睛一亮,有了这钱,他的阿豫就不必天天对着算盘愁眉不展了,“这的确是意外之喜,哪儿来的银子?”
“沐恩公主借的。”黎豫笑得开心,语气里不自觉还拈了点酸,凉嗖嗖道:
“这大成的四大世家就是不同凡响,都不用家主发话,三百万两说借就借。再瞧瞧登州黎氏这个小门小户,都这么多年了,黎成瑾还为着那点银子恨不得宰了我。”
穆谦被这话逗得哭笑不得,“你可真好意思说,五百万两对容氏不过尔尔,对黎氏可是伤筋动骨,黎成瑾继承了个空壳子,自然恨你入骨。”
黎豫不乐意了,“我虽机缘巧合救了郭大哥一命,可资助郭大哥在西境成就霸业是老侯爷的意思,钱是他做主给的,坠子也是他打的,谁成想坠子却是给了我,黎成瑾有本事跟老侯爷讲理去。”
“是是是,跟你没关系。”穆谦非常不走心的敷衍着。
黎豫急了,“本来就不是我的意思!我从前连黎氏的家主之位都不敢肖想,更别说西境之主了。”
穆谦发现黎豫私下里少年气越来越足了,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那你现在可以想了。不过,话说回来,阿克善没怎么着你你就杀了他,黎成瑾把你祸害成那样,还差点要了你的性命,你手握郭大哥这一方势力,怎么就没想着报复他?”
黎豫想起从前的事,笑容一点点变得苦涩,“你也知道,我幼时家贫,由兄嫂抚养长大,为着谋生进过戏班子,后来兄长救了先生性命,先生为报兄长救命之恩,便应兄长请托将我收入门下。兄长为着生计早出晚归,戏班班主为着逼学徒练功对我们动辄打骂,先生更是因我驽钝从来不假辞色,后来到了老侯爷身边,老侯爷待我如亲孙,对我关怀备至,不仅手把手教我做生意,更是将家族事务交由我打理,纵使行差踏错,也每每包容,从不多加责备,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长辈的关怀。老侯爷待我恩重如山,黎成瑾是老侯爷的亲孙,我自然不能伤他。更何况,若素师兄屡屡施以援手,他又心仪于黎成瑾。”
“本王不喜肖若素,以后少在本王面前提他。”穆谦一直记着军粮被劫之事,也听说了肖瑜曾经拿穆诀之死误导黎豫,故而对他并无好感,又怕再惹出黎豫为肖瑜说项的话来,赶忙又道:
“老安国侯待你倒是不错,不过若是你早些到他身边,就不用吃前头那些苦了。”
“所以,没有什么必要的原因,纵使我再不喜黎成瑾,也不能伤他性命,否则我该怎么跟九泉之下的老侯爷交代。”
穆谦心疼地把人搂得紧了一些,双手将黎豫的手握在手中暖着,仿佛黎豫还在那个寒冷刺骨的水牢里,“阿豫,你放心,本王不会让黎成瑾再伤你分毫,否则,不用你动手,本王替你料理了他。”
黎豫释然一笑,心安理得的被人暖着手,“你我同心一体,你做与我做有何区别?更何况,黎成瑾那般待我,一是为着黎氏积年财富,更多的还是因着老侯爷偏疼我,他心里不平衡。”
“说的也是,黎成瑾肯定恨死老安国侯了,老爷子放着自己的亲孙子不栽培,却偏疼一个旁支的后裔,是谁也心里不服。”穆谦说着,脸上的笑意突然僵硬起来,当初容成业拿着先帝两份遗诏的情景一下子在他脑海中浮现,穆谦犹豫地问道:
“阿豫,你是怎么到老安国侯身边的?你有没有想过,老安国候为何舍了黎成瑾而栽培你?”
第224章 初唳(15)
“许是因着我讨喜?”黎豫玩笑一句,浑不在意,“你不是也沉沦在我的魅力中无法自拔么?”
穆谦不满地在他腰侧拍了一下,“说正经的呢,谁同你玩笑。”
黎豫见他是真有意知道当年的事,这才认真回忆了一番道:“登州黎氏光嫡系就好几房,子弟无数,若无机缘,老侯爷哪里能瞧见我。不瞒你说,当年是先生将我引荐到老侯爷身边的。”
穆谦闻言,不禁思索起来,“所以,郁弘毅假死之事,当年老安国侯是知道的,黎成瑾也有可能是知道的?郁弘毅在清虚观这些年,看来跟登州脱不了干系。”
“这我就不知了,当年先生失足落水性命危急是真,兄长救他性命也是真,至于将我送到老侯爷身边,先生也是想着让我借黎氏之力,多开拓眼界。”
“那到了老侯爷身边你就立即得了青眼?”穆谦还不死心。
黎豫坦率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的,许是走人情往老侯爷身边塞人的太多了,那会子老侯爷只应下来将我放入了家学,连正眼都没瞧我。后来约摸过了半年,登州祭祖,从家学寻了八名生辰八字合宜的黎氏子弟执礼,自那以后才入了老侯爷的眼。”
生辰八字?穆谦一瞬间联想到当年智慧道长提到的他那名师侄在安国侯府见到的古怪八字,莫非是阿豫的八字?再加上先帝对阿豫颇为忌惮,临死前还要让容成业赐死他,莫非这八字真有玄机?穆谦只恨只顾着跟黎豫制气,没跟容成业把话问清楚,否则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有些事情仿佛有了眉目,眼前却又一片迷雾。
“怎么了?”黎豫见一向话痨的穆谦不吭声了,忍不住拿胳膊肘往穆谦,“有什么不妥吗,怎么还出神了?”
穆谦无心瞒他,直言道:“想起从前一桩事,你还记得容三他师父在安国侯府瞧见一个古怪八字的事么?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八字就是你的?容三对你的八字不是讳莫如深么?”
黎豫怅然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老侯爷不可能平白无故待我好,也许就是你说的这个缘故,大约瞧了八字,我比黎成瑾更适合执掌登州,不过,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
穆谦哑然失笑,“你倒是看得开,这些事你就不在乎?”
“在乎什么?在乎了也回不去了,就这么着吧,去翻那些旧账着实没意思,我只需记得老侯爷待我极好就足够了。”
穆谦见他豁达,也不再与他深究,只琢磨着回头找容成业问个清楚,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担心,总觉得黎豫会因为此事再受伤害。黎豫可以不计较,他不得不防着了。
“好,剩下的你不必想了,你放心,本王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黎豫伸手从枕下摸出虎符,笑道:“是是是,殿下肯定不会教旁人欺负了黎某,只要殿下别欺负黎某就成了。”
穆谦佯怒,“本王哪里欺负你了?”
黎豫将领口轻轻一掀,露出红红紫紫的痕迹,“瞧瞧,也不知是谁?”
“行,既然说本王欺负你,那本王就好好欺负欺负,你可在本王的账本上欠了好些笔呢。”穆谦盯着那雪白的脖颈咽了一口口水,说完一记掌风打落帷幕挂钩,将一抹春色尽数藏在了榻上。
在穆谦的卖力下,黎豫好好一个生辰竟然是浑身酸软的在榻上渡过的,等第二日醒来,不仅腰酸背痛,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而穆谦已是神清气爽的坐在了案边,案上摆满了早点,穆谦正拿了个馒头夹着什么,见到黎豫过来,一脸餍足地朝他笑起来。
“快去净了手来吃早点,都是你爱吃的。”
“唔。”黎豫打了个呵欠,从善如流的洗了手,靠着穆谦在案边落座,脸上还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
“拿着,吃这个。”穆谦说着,将一个夹了馅儿的馒头递给黎豫。
黎豫连看都没看,接过来送到嘴里咬了一口,馒头松软,内陷香脆,美味入口,黎豫登时就醒了,全部目光都聚焦在了馒头馅儿上,只见里面是一层黑褐色油炸过的酥脆食材,有点像捣碎的炸河虾,但颜色又不像,黎豫不禁有些好奇。
“这里头是什么?仿佛没吃过。”
穆谦不接茬,自顾也夹了个馒头送到嘴里,边吃边问道:“你觉得好吃吗?”
黎豫非常实诚地点了点头,对着馒头又咬了一口,“好吃。”
“嗯,好吃就多吃点。”穆谦说着,剥了鸡蛋放到黎豫碗里。
往日里黎豫的饭量,早上不过就是半个馒头,今日因着馅料香酥可口,竟堪堪吃了一个馒头。
穆谦见状甚为满意,盛了一碗小米粥送到黎豫跟前,“还吃么?”
黎豫瞧了一眼穆谦刚夹好的馒头,虽然心动,还是拒绝了,“口味有限,有心无力。不过,这里头夹得是什么啊,味道还真不错?”
“蝎子。”穆谦一脸坦坦荡荡,仿佛方才黎豫吃得就是个馒头一般的寻常吃食。
黎豫脸色一变,身子登时往后躲去,声音都不自觉的拔高了许多,“蝎子?”
穆谦被这一声震得耳朵疼,揉了揉耳朵才把黎豫拽回来坐好,“你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那玩意是治风湿的偏方!不信去问问智慧道长。”
黎豫脸色稍霁,这才明白穆谦的良苦用心,当年他从登州水牢里伤了身体,风湿相较于肺腑不过肘腋之患,并不伤及性命,是以平日里遇到阴天下雨虽难熬些,却并不被黎豫放在心上,现下竟然被穆谦发现了,还寻了偏方来,黎豫心中不感动是假的,不过让他吃蝎子这种毒物,他还是心里发毛。
“这——要不就吃这一回吧。”黎豫苦着脸与穆谦打着商量,“多擦些药酒也是一样的。”
穆谦被黎豫这副小孩子模样逗得心情大好,他就不喜欢黎豫老成持重的端着,“瞧你这点出息,这么大个人了,害怕蝎子。”
“谁说我怕了?”黎豫成功被穆谦的激将法激着了。
穆谦憋着笑,“那就拿着勺子再吃两口这碎蝎子,你既不怕,下次也不必捣碎了,直接油炸了囫囵着摆上来就是了。”
第225章 风起(1)
冬去春来,西境和北境安安稳稳进入天泰二年。因着北境相较于西境风沙小些,西境的商业在容清扬的坐镇下已初具规模,政事谢淳也处理得有模有样,不再事事需要黎豫过目,穆谦索性带着黎豫回了北境将养。
北境的日子,两人同进同出,虽然条件艰苦,但两人却甘之如饴,日子又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两人相伴出京时,平日里读书对弈,偶尔聊聊时局,玩玩军械,好不惬意。
中秋将至,边防军大营中军大帐内,刘戍送来了用边防军自己种的花生、芝麻、大豆和谷子做得月饼,穆谦极为欢喜,喊了赵卫、李守、容修等人一起来尝。
“咱们自己的土地种出来的花生就是香。”刘戍啃着月饼,对着穆谦和黎豫竖起了大拇指,“说起来,多亏先生四年前就开始带着兄弟们垦荒,如今不仅粮食够吃了,连经济作物都有了。先生,这月饼你快些尝尝。”
边防军一众兄弟从来不客气,自顾拿了一个啃起来。黎豫却是迟迟未动。
穆谦与黎豫现下默契十足,他自然明白黎豫的小心思,他胃口小,刚用过早膳没一会儿,一个月饼怕是吃不完。若是平日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黎豫自然好意思将吃剩的半个丢给穆谦,现下帐内帐外都是人,黎豫就做不出这种丢脸的事了。
穆谦偷偷一乐,自顾取了一个月饼,掰了一块递给黎豫,黎豫自然美滋滋地接过来送到嘴里。
“诶,这不还有么。”赵卫咧着大嗓门表示不满,“小戍子找火头军做了不少,不用省着吃!”
“你当都是你,一顿八个馒头呢!”李守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早就在穆谦和黎豫之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关系,当即扯了赵卫一把,说完瞧着手里的月饼,又看了看两个刚弱冠的青年,感慨道:
“现下西境北境商路互通,再加上百川商队穿针引线,兄弟们终于不用过苦日子了,中秋节不仅每人分到四块月饼,还有五钱赏银,放在从前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穆谦与黎豫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努力了这么久,日子终于好起来了。
李守拦住了赵卫,刘戍却是拿了个月饼又往黎豫手里塞,“先生,再来一个。”
穆谦眼疾手快把月饼接了过来,“这月饼油性太大,他最近肠胃不太舒服,给本王吧。”
“啧啧,殿下,你这护犊子护得太过了吧,先生连吃个月饼都要被你管着。”刘戍嚷嚷着开起玩笑,惹来众人一片欢笑。
黎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穆谦则是厚脸皮道:“那是,阿豫可是本王的人。”
容修笑道:“瞧出殿下待先生亲厚了,从前殿下都是唤先生的字,如今直接称名了,可见关系不一般。”
穆谦笑嘻嘻地拿着食指点了点容修,“有眼光!关系自然不一般,本王虽然是阿豫的外室,可是这门亲事是有聘礼有嫁妆的,明媒正娶,是吧阿豫。”
黎豫只是红着脸笑,不肯接茬。
众人见状笑得更欢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穆谦平日里就是个跳脱性格,喜欢同众人玩笑,而且时常语出惊人,就比如这次带着黎豫回来,穆谦就时不时嘴上占人家便宜,边防军众人早就习以为常。
纵然有几个有心的发现了二人关系的微妙之处,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都是曾经浴血奋战的死生兄弟,没有理由去反对去争议。
和谐温馨的氛围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封来自京畿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一瞬间,帐内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送信的小士兵,小士兵知道扰了众将的兴致,站在帐门有些手足无措,忍不住拿着手扣着裤缝。
黎豫有意解围,从盘中拿了一块月饼走上前去递给那小兵,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中秋月饼,见者有份,信给我,拿着月饼下去吧。”
小士兵如释重负,接过月饼千恩万谢地逃出了营帐。黎豫笑着摇了摇头,把信递到了穆谦手里。
众人以为那封函不过就是寻常的事,无外乎南境抗拒改革,邀北境边防军支援云云,这一年见得多了,均被穆谦找理由搪塞了去,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嘿,这个青瓜蛋子!”赵卫看着那怯怯小兵的背影笑着打趣一句。
李守亦笑道:“你别笑话人家,当年你刚入伍未必比他强,这一晃都十几年了,真快啊。”
正当众人感慨时,穆谦脸上的笑意僵在了嘴角,面色一点点凝重起来。黎豫察觉到穆谦的异样,关切的问道:
“怎么了,京畿有什么不妥么?”
穆谦把信纸放在了案上,“母妃病重,信上说怕是熬不到年底,今上召本王入京侍疾。”
众人听罢皆变了脸色,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不能去!”赵卫见众人皆面色凝重,想要劝阻却不好开口,咬了咬牙率先表态道:
“殿下,老赵自恃在边防军众兄弟中年长了几岁,有些话兄弟们不方便说,也只能我这个做老大哥的说。那京畿是什么地方,是龙潭虎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殿下从前在京畿吃的亏还少么?好不容易出来了,千万不能回去了。而且,东境已经平了,南境改革进入焦灼状态,等南境一平,京畿下一个就得对咱北境下手,殿下这个时候回京畿,只怕凶多吉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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